卫华衣饰华贵,端坐上首,发髻高高挽起,上插一副宝石打制的副笄六珈,璀璨生辉。
她面上仍是罩着一层寒霜,但待我倒是比三日前客气许多。
“夫人就不必行礼了,你如今有子恒为你撑腰,我可受不起夫人的大礼。若我不命人相请,只怕夫人早将我这个大姑姐抛到了九宵云外,想不起来该入宫给我问个安吧?”
长姐如母,卫恒又生母早逝,按理我是当在婚后来给卫华问安,想来我前世亦是这般做的,明知她不待见于我,却仍是事事顾虑周全,竭尽心力想要同她这位大姑修好。
但如今,连卫恒在我心里都不过是个挂名的夫君,她这大姑姐又算得什么呢?
她既主动免我行礼,我自不会再朝她躬身屈膝,挺直了身子淡然道:“贵人从来便不喜我,见我一次便动怒一次,未免贵人见了我又生恚怒,自是不来进宫的好。”
既然我和她彼此皆是相看两厌,又何必相见?若非她强召我进宫,能与她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不过。
“敢问贵人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我可不信,她只是嫌我未及时入宫给她问安,便这般大张旗鼓地非要我入宫。
“夫人快请坐下说话!免得回头子恒又来兴师问罪,替他的宝贝夫人打抱不平。”
她略顿了顿,“听说子恒这三天都在府中陪你?你二人极是恩爱?”
“确如贵人所闻!”我回她一句,言笑晏晏,总不能老让她给我添堵。
她立时沉下脸,恨恨地瞪着我,却没再说什么让我离她弟弟远些的话,反而道:“看来还真逃不过那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再是厌恶你,可谁让子恒偏偏就被你迷住了,我又何苦再做恶人,免得伤了我们姐弟情份。”
“我今日召你前来,只为一件事。”
“贵人请讲。”
“再过半年,卫玟便要迎娶清河崔氏的嫡女。夫人虽出身中山甄氏,但如今母族已没什么势力,怕是帮不到子恒多少。”
“贵人只管明言。”
卫华看着我,眼中神情复杂难辨。
“单凭子恒的相貌人材,便不知有多少世家贵女暗中倾慕于他,其实我早就从那些贵女中,替他挑了几位出身名门的世族之女,正好凑成一妻二妾。原本父王也是应允了的,可谁想这几年来,任我和父王如何劝说,子恒他皆不允婚。”
我原本有些奇怪,为何这三年多过去,卫恒已是二十三岁的大龄,却仍未娶妻。原来竟是他有意为之,可他又为何迟迟不肯成婚?
卫华接下来的话似乎告诉了我答案,“这回父王重提旧事,非要将你嫁与子恒,我原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继续违逆父王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子恒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性情冷淡,极少会迷上什么,可一旦着迷,那便再难放下。”
“因为当年宛城之事,这么些年来,他从不近女色,觉得美色是这世上最最可怕的□□,蚀人心肺,杀人于无形。可谁想他见了你之后,竟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任我如何阻拦,也全都无济于事。”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卫华口中,听到她诉说卫恒对我的情意。这简直比冬雷震震夏雨雪还要匪夷所思。
事有反常即为妖,我可不信卫华真会这般好心。
“贵人当是最不愿我同令弟恩爱和睦的,否则也不会在我大婚当夜送去那样一份贺礼。为何三日不见,贵人竟一反常态,反倒替令弟做起了传信的青鸟,若非贵人相告,我竟不知,令弟对我竟是这般有心。”
卫华不悦道:“甄弗,你既已嫁于子恒为妻,便该称他夫君才是,咱们说了这许久,你左一个令弟,右一个令弟,从头至尾,我就没听你唤过他一次夫君。”
“我之所以把他的心思抖露给你知道,便是盼着你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永以为好’,莫要辜负了他待你的一片深情。”
到底在宫中待了三年,原本生就一根直肚直肠的卫华,也学会那些拐弯抹角的曲折心机了。想是见先前直接挑拨诬陷全不管用,便打算换另一种法子来笑里藏刀了。
我微微笑道:“不知贵人觉得我当如何回报令弟的深情。”
难道这姐弟俩打的是一个主意,都是想用几句话拉拢我,让我好死心塌地帮着他们去争世子之位。
还引用《诗经》里的句子来忽悠我,不过给我一个值不了几文钱的木瓜,就想从我这里换到价值数百倍的琼瑶,真当我是傻子吗?
见我仍是用“令弟”二字来称呼卫恒,卫华眉头一跳,没再跟我在称呼上白费唇舌,冷声道:“我要你替子恒纳妾。”
“纳妾?”我脑中隐隐一痛,似是又有一些记忆呼之欲出。
“这娶妻一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纳谁为妾,纳几名妾室,父王却是不会管的。是以,我有心再给子恒添两名妾室,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此事贵人该先与令弟相商,若他同意,我自无异意。”
卫华丢给我一记白眼,气冲冲道:“你当我没与他提过吗?早在你同他成婚前,我便同他提过数次,全被他一口回绝。昨日我命温媪出宫再去问他,他竟然说什么如今他的内宅之事均由你做主,未得你允可,他不敢纳妾!才嫁过去三天,就将我弟弟拿捏的服服帖帖,甄弗,你可真是手段高明!”
我微微一笑,“所以贵人这便急不可耐地要给他房中送人了?”
“是又如何?我这都是为了他好,李姬与任姬出自乡党名族,其父兄皆在朝为官,颇得父王赏识,与子恒而言,助益良多。”
她放缓了语气,头一次在话语里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意,“但凡女子,谁愿与人分享夫君?我知道要你一下子便替子恒纳两个妾室回去,你心中定然不好受。可你既是子恒的妻子,他又如此待你,你便当事事为他打算。”
“虽说你有个姨母是齐王后,可夫君才是女子一生的依靠,夫贵方能妻荣。你若是个聪明女子,便该知晓,怎样做才是对你夫君最好!亦对你最好!”
“夫人也不用急着回复我,不妨先见一见李姬、任姬,大家一道喝杯热茶,闲话几句,再作定夺。”卫华此时,面上寒霜皆去,竟是笑看着我道。
她举手轻拍两下,片刻后,便见温媪领着两名丰容靓饰的女子走了进来。
想是早得了卫华吩咐,她二人给卫华行过礼后,便袅袅婷婷地走到我身前,“妾任氏、妾李氏,见过甄夫人。”
李姬一袭蓝衣,秀若芝兰;任姬红衣似火,艳若玫瑰,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抬眼看向卫华,见她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面上神情颇是愉悦,“我这位弟妇最是和善不过,你二人还不快给姐姐敬茶。”
她这是要强逼我认下这两个“妹妹”。
一时间,我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团东西炸开,惊诧、愤怒、不甘、委屈、无奈、忍让……种种心绪纷至沓来。
我抬手轻抚额角,虽被这种种心绪扰得有些头痛,但我清楚,这些不过是我前世的记忆罢了。
因爱方生妒,如今的我,对卫恒已无丝毫爱意,又怎会再去为他而吃醋?便是她再塞给卫恒十七八个美人做妾室,我也丝毫不萦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你们的留言在哪里,我这是要失宠了么!忧桑脸……
今天字数有点点少,来个小剧场吧
男主:姐,你把我台词都说了,我回头咋跟我媳妇表白,表明我爱她有多深?
卫华:就是要表你的白,然后让你无白可表,哦耶!
第31章 温媪
饮过了任氏与李氏敬献的茶,遂了卫华的心愿,我便起身告辞。
温媪代卫华送我步出内殿,趁着任氏与李氏正在指示婢女将她们衣饰日用之物装上卫华为她们安排的马车,她突然朝我躬身行了一大礼。
“温媪这是何意?”我惊讶道。
她语带歉意,“其实老奴曾劝过我家贵人,难得您与中郎将夫妻恩爱,家和方可万事兴,可谁想她竟还是……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我想了想,问道:“今日卫贵人待我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对我和中郎将之间……竟似有些认命,莫非皆是温媪从中相劝之故?”
“老奴惶恐,原本此事断无老奴置喙的余地,只是贵人和中郎将皆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不愿……”
我温言道:“温媪此举不光是替他们姐弟着想,亦是与我为善。这已是温媪第二次出手相帮,我同温媪非亲非故,敢问温媪何以待我如此之好?”
单凭我是卫恒之妻,当不足以令这老妇如此待我。她既是卫恒姐弟的乳母,自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当年宛城旧事,怎会心中对我不存丝毫芥蒂,反而每次见了我都是一脸善意,似是极欲同我亲近。
温媪忽然有些激动,抬眸看着我,双唇轻颤,“夫人于老奴而言,非同一般,您乃是老奴的恩人,是救了老奴阖家性命的大恩人!”
“此话怎讲?”我既非路见不平、拨剑相助的女侠,又非修习歧黄之术、悬壶济世的医者,几时竟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人?
温媪目中满是感激之色,“夫人想是忘了,八年前,因逢饥馑,洛城大饥,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欲求一斗麦而不可得,眼见行将饿死,是夫人劝说家中太夫人,将自家多年积储的谷粮,尽皆开仓分给全城百姓,救了全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老奴当年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丞相府中做了乳母,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哪知四年前,好些洛城百姓随甄家太夫人逃至许都,老奴这才得知,原来老奴的父母家人,那些年亦是在洛城而居,若非夫人那年开府中粮仓救济,分文不取,他们早就死于饥馑,和老奴阴阳两隔。”
八年前,那当是建兴十四年的事了,我当时虽只有十岁,但因略读了几本诗书,懂了些道理,便劝母亲和哥哥,“眼见城中百姓皆饥乏,与其趁此乱世借卖粮之机广收珠玉宝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不如以谷粮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
不光母亲点头称是,哥哥亦甚是赞同,举家称善,便依我所言,开仓赈粮。不想多年前这一桩义举,竟是遗惠良多。
四年前黑山贼人攻破洛城时,洛城百姓便是念着我家的恩德,力助我全家逃走,此时温媪亦说因我一念救了她阖家性命,要报我的大恩。
“夫人对我阖家活命大恩,老奴便是为夫人做牛做马,亦不能报得万一。是以夫人放心,往后老奴定当从旁好生解劝我家贵人,让她莫要再为难于您。”
别过温媪,我正欲登车出宫,忽然两个宫人到我身前,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五官中郎将夫人入宫,特请夫人相见,还请夫人万勿推辞。”
我略一沉吟,还是跟着那两个宫人去了皇后所在的中平殿。
比之卫华的芙蓉殿,这中平殿虽是皇后寝宫,但其中陈设器具,却反不如前者的贵人居所瞧着光鲜亮丽,全都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蔽旧之色。
而符婕想要见我,不过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阿洛,我知你心中颇不好受。你同五官中郎将才成婚三日,卫贵人便让你多了两个妹妹,早知今日,再思及从前之事,不知阿洛是否后悔?”
我知她是在问我当初没有入宫同她共侍一夫,是否心生悔意。不过是三年前我曾拒绝了她,她便耿耿于怀到如今。
还是说,这几年来,有卫华这个权霸朝野的丞相兼齐王的女儿在宫中,她被压的狠了,便盼着我也同她一样,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我微微笑道:“多谢皇后关怀。反正咱们女子无论嫁与谁,都是要多上几个妹妹,与人共侍一夫,皇后贵为国母,亦须如此,我又何悔之有。”
寂寂深宫从来最是能改换人心,它能让向来直肚直肠的卫华学着心机深沉,也能让当年性情平和温柔的符婕变得偏执而冷硬。
我很庆幸我从来便不想入宫,便是嫁给卫恒也比嫁到这深宫里强上几分。
符婕神色一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五官中郎将现就在殿外,说是来接他夫人回府。”
我和符婕俱是一怔。可卫恒怎会前来,难道他仍是命人随时监视着我,一有何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给他知道。
卫恒突然跑来要人,这让符婕再看向我的眼神愈加晦涩难明。
“到底是新婚夫妻,五官中郎将同夫人可真是恩爱啊!不过半日不见,这就追到宫里来了,倒让我想起我同陛下刚成婚时,陛下亦是这般亦步亦趋的守着我,恨不能寸步不离……”
符婕似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顿了片刻,才喟然长叹道:“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初时再多恩爱,也敌不过旧人颜色渐老,新人渐胜旧人。”
明知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要给我添堵,我却盼着她再多说上几句,如今我对这些话早已是百毒不浸,过耳不过心,倒是能趁她唠叨的时候,晚些再出去见卫恒,让他在外头多等上一等。
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想在人前秀恩爱,我便愈是不想陪他一道演戏。
可惜,符婕虽然乐意给我添堵,却并不敢慢待了卫恒,立时便亲自送我出去。
我刚踏出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奔到我身旁。不先去参拜皇后,反而一把扶着我的肩头问道。
“阿洛,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现下觉得如何?”卫恒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我瞥了一眼边上符婕有些僵硬的笑脸,淡淡道:“无妨。”
符婕忙接过话头,“原来妹妹今日身子不适,难怪你方从芙蓉殿过来时脸色有些苍白。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为甄妹妹诊脉。还请中郎将——”
“不必了!”符皇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恒冷声打断。
“皇后几时又多出一个妹妹来?她如今是我卫恒的夫人,可不是皇后的什么姐姐妹妹,还请皇后慎言!”
语毕,他也不管符皇后脸色如何,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径自步下殿阶,将我放入马车之中,出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