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抬头,注意到迈克洛夫特正用双手撑在那枝内有乾坤的黑色手杖上——似曾相识的姿势。
他回过神,不答反问:“和乔治王子聊得如何?”
“十分愉快。”迈克洛夫特扯出一个假笑,提醒他亲爱的弟弟,“你最好能在楼下那群‘丹迪’平常回家的时间之前,找到我们所需要的线索,。”
“我会记住的。”
“歇洛克——”迈克洛夫特拖长了语调。
“我确信。”歇洛克说,“至少我不希望下次见到那人时,对方会是泰晤士河上的浮尸。”
迈克洛夫特挑了挑眉,仿佛没有听出歇洛克的画外音,慢吞吞地说:“那就最好不过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右手的食指习惯性在交叠的左手手背上敲击着,“以及顺便一提,做为你的委托人,侦探,我希望你能帮忙找到一样东西。”
“哦?”歇洛克来了兴趣,与他兄长如出一辙地挑起了一边眉峰,在灯光中显得格外轮廓鲜明的面孔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态,“是什么东西。”
迈克洛夫特顶着歇洛克的目光,神情巍然不变,从容道:“一本手写的故事书,也有可能是日记本。”
歇洛克了然:“你们在神父的居所中没有收获——唔,不对。”
迈克洛夫特的声线不辨喜怒,只轻描淡写道:“原本是有,但不幸的是,被人截胡了。”
歇洛克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对其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
他道:“那倒是相当令人期待。”
迈克洛夫特回以微笑,弧度大约比一般情况下,要下降那么0.1公分。
在接受例行询问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与乔治娜没有关系了。
一方面,她的身份毕竟特殊,而且今晚除了与乔治王子说话的那一小会,全程和歇洛克在一起,基本上是可以被排除嫌疑的。
另一方面,乔治很坚持她必须在十点之前回家,尽管乔治娜并不愿意这么称呼梅菲尔的那栋房子。
回到布鲁顿街17号之后,大部分仆人已经睡下了。
翘首以盼的林奇太太等到了主人的归来,连忙收起针线活儿,让贴身女仆们服侍乔治娜上床睡觉。
乔治娜却说:“不必麻烦了,有格温一个人就够了。”
被点到名字的格温是个不起眼的年轻女人,身材不高不矮,容貌也只是清秀,比起性格活泼的多莉,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但对于此时的乔治娜而言,稳重又沉静的格温,显然更适合替自己处理伤口。
少女白皙的后背暴露在空气里,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女神像,在影影绰绰的黄色烛光中,那上面一对起伏的蝴蝶骨振翅欲飞。
而在这白璧微瑕的神像上,一道位于腰侧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
格温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那上面的异物,余光瞄到乔治娜专注又宁静的侧颜,正翻阅着手中的黑皮记事本,并没有把一丝一毫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口上。
“殿下,要消毒了。”格温提醒道。
乔治娜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划过书页上的某一行语句,竟是微微笑了。
只见那黑色封皮的记事本上面,用清晰的墨水字写着:
“这天傍晚,约翰.康罗伊爵士又一次来到了他认为无人的忏悔室。”
“忏悔室昏暗的光线让他无法看到我,而在他试探着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我听到他说‘主啊,请宽恕我。’。”
“‘我背叛了亲王殿下,我的主人,我的朋友。’。”
“‘我有罪。’。”
第32章
那个突发奇想的推理游戏没有了下文。
摄政者俱乐部命案的凶手被歇洛克揪出来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是,那名在俱乐部干了大半年的缝补女仆, 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又唯唯诺诺的妇人, 竟然没有任何抵抗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已时日无多了,所以我心甘情愿将一切献给那位先生。”那女仆被戴上了镣铐, 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脸上, 却带有堪称美丽的温柔笑意,“以及, 那位先生吩咐我转告您,他很期待与您正式见面。”
歇洛克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看,当然任何一位生性善良的人, 在揭开了那位人面兽心的神父在暗地里犯下的罪行之后,又不得不间接把面前这昔日的受害者、今日的杀人者送上绞刑架, 心情总归不是美妙的。
年轻的乡下姑娘被富家少爷诱.奸,挣命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不得不到城里打工,幸好随着工业的发展, 熟练的女工所能挣到的钱也不比男人少,母子二人虽有些磕磕绊绊,但总归是活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她的儿子死了。
而现在, 那个魔鬼终于死了, 所以她也可以含笑下地狱去了。
“非常感谢您, 福尔摩斯先生。”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蛇取代了神的地位, 恶侵蚀着神的真理。
富人上天堂, 而穷人只能下地狱。
关于本案的部分敏感消息没有泄露分毫,行凶的玛利亚.瓦尔不出任何意外地被宣判处以绞刑,看热闹的人们花点小钱,挤在街道两旁民居的二楼窗口——那是观赏行刑的最佳位置——为这出悲剧的落幕轰然叫好、意犹未尽。
拒绝了来自迈克洛夫特的第二个委托,歇洛克发誓要找出隐藏在事件背后的黑手,但对方似乎仅仅是在同他玩一场老鼠自以为能够捉住猫的游戏,除了得知其掌控着伦敦的地下世界,和本人是世界一流的咨询罪犯之外,歇洛克并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线索。
迈克洛夫特看在眼里,却没有主动告知歇洛克答案。
一方面,推理这种事只有亲自抽丝剥茧解开迷局才能得到相应的乐趣,直接得到结果虽然快捷,但非他所愿。
另一方面,詹姆斯.莫里亚蒂此人虽然是个难以用常理去预测的疯子,但他确实也是伦敦的各个黑暗势力在权衡再三之后,所推举出来的明面上的领头羊,如果可以,迈克洛夫特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惹上这样的麻烦。
当然,如果真的惹上,那么也就惹上吧。
无论如何,也有他这个做兄长的负责保驾护航,以及处理剩下的烂摊子。
几天之后,乔治娜在准备动身前往欧洲前,最后一次见到歇洛克是在艾尔西剧院的旧址上,重新修整并更换了主人的新剧场,名为“亚伯拉罕音乐厅”。
这所新剧场正在排演一处伦敦人民喜闻乐见的莎翁剧《哈姆雷特》,由于原本饰演哈姆雷特的男演员突然和人私奔去了美国,因此剧团才临时对外招募了新的男主角,也就是最近经济状况相当不妙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那天是下午场结束后的空隙,乔治娜从剧场的后门进入,隐隐地听到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传来,方向是剧场的后台。
推开一道半遮半掩的木板门之后,就看见环形的场地内大大小小聚集了附近街头许多的流浪儿和童工,其中有那么几个稍大的都伛偻着背,那是幼时被推入烟囱清扫、侥幸存活下来的残缺,而没有区别的是,每一个孩童的身影都是极单薄的,看不出颜色旧衣勉强裹住黑瘦的躯干,只一双双尚带稚气的眼在音乐的抚慰之下,流露出些许微弱的光芒。
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正在拉琴的歇洛克。
演奏充满激情,华丽的音符像一只只歌唱的夜莺,盘旋在这处空间中,令人倾倒。
有人黯然神伤,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懵懵懂懂。
但没有人舍得打破此刻的静谧。
他身穿文艺复兴风格的戏服,以羊毛絮填充的达布里特,外罩衣长及臀的丝绒嘎翁,有些时日未曾修剪的黑色短发并没有抹上发油,自然地垂落着,因此显得他比往日里更加年轻,却也多了几分王子般的诗意忧郁。
光线从楼顶的天窗照射下来,仿佛一束无形的聚光灯,为这人高挑又清瘦的身形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
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闭着,眼窝处是两片深深的阴影,鼻梁挺直微勾,底下是两片抿得紧紧的薄唇,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乐曲的曲调越发缠绵动人,酸涩的忧伤缠绕每个人的心头,但弓弦微动,极其精彩活泼的快板突然而至,把人们带到了热闹欢腾的氛围中,流利的快弓拨弦令人不禁想要随之起舞。
一曲终了,所有人脸上对于音乐的沉醉还没有消退,就连乐曲的演奏者,也沉浸在方才的余韵中。
直到一个留着遮住半边脸的长长刘海的黑发少年注意到了站在那儿的乔治娜,不禁惊呼道:“林恩先生!”
乔治娜是来向歇洛克告别的。
她即将坐明天一早的船从伦敦出发,途径多佛尔海峡,抵达布鲁塞尔,随后转陆路前往柏林。
“要去多久?”
“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那么,衷心希望您的旅途将会愉快。”
“承你吉言。”乔治娜望着歇洛克眉间的一丝沉郁,不由地说:“也希望我回来之前,你能再次打起精神,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自嘲地笑了笑,答道:“不,只是对芝麻蒜皮的无聊委托,暂时觉得厌烦而已。”
他习惯性地去摸胸口内袋里的石楠根烟斗,然而忘记了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的常服,而是哈姆雷特那身繁琐的戏服,因此只伸手摸了个空,不尴不尬地在胸口上掸了掸不存在的灰。
乔治娜点头,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医学周刊翻了翻,问:“你在读这个?”
“是的,那上面有一篇关于遗传性凝血障碍的论文很有价值。”
“你是指德国人斯考雷恩提出的‘血友病’这一概念么,福尔摩斯先生,我以为你或许会更关注另一篇关于血液凝固的环境研究。”
“事实上,我不太赞同后者的一部分观点。”歇洛克简短地说,似乎对于这个话题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欲望,“我确信您本人对于这类杂志的兴趣不大,所以可能是您在最近去了皇家学会组织的内部沙龙,听到了一位您的朋友谈论此事。”
乔治娜没有直接承认,只说道:“更正一下,那一次的沙龙并不是皇家学会牵头的——”
“而是大英发明制造公司。”歇洛克接口,忽然一笑,“我真后悔当初提出要去参观的是您的研究所,而不是现在这个公司,是我所做出的最不明智的选择。”
那一笑之后,这位先生脸上的表情又静止了下来,像是被一片阴云所笼罩,虽没有狂风暴雨,却有丝丝凉意沁入心头。
乔治娜从歇洛克的反应中猜测,那位名叫玛利亚.瓦尔的女仆之死给他带来了不可言说的震动,而还未彻底浮出水面的莫里亚蒂教授也令咨询侦探首次窥到了伦敦地下世界的冰山一角,偏偏目前为止,别说抓人了,他甚至连对方的全名都没能得到。
这实在是有些令人挫败。
却也更加坚定了歇洛克找出幕后黑手的决心。
没有留下来欣赏今晚的演出,乔治娜随后就乘着马车离去了,因为她已经试探出咨询侦探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追查那名神父被杀的后续,仍然沉湎于某种可以转化为动力的悲痛之中,想来莫里亚蒂教授隐藏在黑暗中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但即使找出这位咨询罪犯,苏格兰场又能以什么名义将他逮捕归案呢?
他既没有亲自动手,也大抵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世界并非是非黑即白的。
伦敦城里不仅潜藏着无数令人战栗的罪恶,也有着无法管束的灰色地带。
马车一路往东,由富人所居住的西区,进入了如同一幅黑白素描画般的东区,在确定没有可疑车辆跟随之后,在一条阴暗的巷子口稍微停了不到五秒,一个半大的少年就已经猫着腰蹿上了车。
“确实有一伙人正在找那本记事本,小姐。”来自巴比伦巷的格林特说,“苏格兰场盘查一切被他们逮到的人,还发出了悬赏,幸好您提前发出了命令,我们的人到现在也没有被卷入的。”
乔治娜微微颔首,俊美不下于任何美少年的面孔中,流露出一丝意料之中。
她从车座下方拿出一个黑皮记事本,递给了面前的格林特,说:“爵士亲自制作的仿品,想办法把它栽赃给我们的敌人。”
格林特把记事本塞进怀里,尚带着青涩的脸上闪过一抹坚毅,用力点了点头:“我会为您办到的!”
乔治娜微微一笑,说:“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格林特,只是让你找机会把东西丢到对方地盘,而不是慷慨就义。或者直接上交给苏格兰场也可以,只要你咬死了是从一个爱尔兰人身上偷的,相信那赏金就是你的了。”
格林特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暗暗发誓要把事情办得完美妥帖,于是只压了压帽檐,不敢开口。
马车再一次停下。
一个少年的身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轻巧地融入到了东区的暗影中。
乔治娜望着渐渐远去的东区,心中喃喃道:‘战争,开始了……’
第33章
布鲁塞尔今日暴雨如注, 天理所当然阴沉沉的,像是爱德华那张连续半年被暴晒的黑脸。
黑脸的爱德华带着一身残破不堪的装束,一脚顶开了街角酒馆的大门。
熟悉的啤酒味道,混合着腥咸, 属于水手,也属于大海。
爱德华终于感觉到自己放松了些。
他径自找了个墙角的圆桌坐了下来,一抬头就发现右前方有个漂亮到雌雄莫辨的美少年正盯着他瞧,堪比最上等海蓝宝石的双眸与他视线相接, 毫不掩饰地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这少年实在惹人注目,不仅因为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美貌, 更因为他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上等人装扮, 如果不是这家酒馆十分特殊, 恐怕他还没坐下来就得被人打劫一空了。
谁叫这里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呢?
“没看过从墨西哥回来的人吗?”爱德华抱怨了一句,抬手招呼要了一杯啤酒。
那少年微微一笑, 和他搭话说:“这倒不是。只是没看过从墨西哥回来, 连衣服也不回家换掉,就急匆匆赶来喝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