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我的另一个家。”爱德华说, “虽然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成了你这种人的游乐场。”
形状优美的红唇似笑非笑地上挑着:“我这种人?呵, 你认为我是那种人。”
爱德华灌了一口啤酒, 嗤了一声,“温室里的花朵,还没长大的小浪荡子——如果你是想来找了乐子的话, 那么你的第一次就找错了门, 这里可没有流莺。”
是的, 这里是镇上唯一不提供流莺的酒馆。
就连那个美貌冶艳的酒馆老板娘,也从来就不是能够被染指的玩物。
少年悠悠道:“事实上,我是来找你的,先生。”
“找我?”过惯了漂泊日子的水手一愣,很快大笑了起来,“那您恐怕被什么人给骗了,小少爷!”
少年不怒反笑。
这笑容实在动人,像是太阳从容地倾洒在海面上的点点闪光,似乎把这个喧闹又黯淡的小酒馆,也给一瞬间照亮了。
但那张红艳艳的嘴巴里,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却仿佛一把尖刀挑逗着爱德华的脊椎。
“爱德华多.柯伊尔,现任海盗,前任圣殿骑士,我说的对吗?”
爱德华面色阴沉,手已摸向腰际的武器:“你该死的是谁!”
少年笑容更盛,道:“正式介绍一下,我是乔治娜.林恩,你未来的合作伙伴。”
爱德华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而是故作轻视地说:“一个女人?”
乔治娜淡笑,把套在手上的指虎摘掉:“看来在谈合作之前,我们很有必要全方位了解一下彼此。”
法国巴黎,春。
巴黎,欧洲乃至世界的艺术中心,这儿汇聚着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和歌剧团,包括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凯鲁比尼、约翰.胡梅尔、达尼埃尔.奥柏等人,而声如夜莺般的歌唱家,更是数不胜数。
昂丹河堤路上的一套宽敞公寓里,仆人们正在管家的指挥下为今晚的聚会进行最后的布置。
一架普雷耶尔三角钢琴摆在屋子最醒目的位置,大沙发、椅子、茶几和四周略显零碎的小摆件,还有沾着露水的鲜花相映成趣;宽大洁白的窗幔于微风中摇曳,令客厅内的光线变得朦胧,一一盏烛台被特意搁置在钢琴周围,等到了夜幕降临,橘黄色的烛光微微闪耀,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浪漫而富有情调。
租住在此地的主人,弗雷德里克从楼梯上缓步而下,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头发和眼睛都是茶褐色的,身材有些瘦弱,但面孔和鬓角都很漂亮,再加上令人叹服的音乐才华,令他甫一出现几乎吸引了全巴黎的注视与仰慕,并且不分男女老少。
弗雷德里克满意地打量了被布置得清新雅致而不失格调的客厅,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乔治还没到吗?外面看上去快要下雨了。”
被他称为“乔治”的并不是常来府上做客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桑夫人,而是弗雷德里克去年七月份去英国伦敦旅行时收的学生,一位住在伦敦城里的富家少爷,后来对方又恰好在今年初辗转到了巴黎,尽管他业已长大成人,但天分不俗,又格外的乖巧漂亮,因此弗雷德里克十分愿意每隔一日特意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教导这位没有丝毫骄矜之气的少年,并且破例让他使用自己那架心爱的三角钢琴。
“是的,先生。”一个仆人说,“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弗雷德里克习惯性地咳了咳,温声道:“你亲自去,再吩咐厨房准备好他喜欢的红茶。”
那仆人笑着说:“早就备好了,伍德太太就是忘了您的晚餐,也不会忘了林恩少爷的喜好。”
弗雷德里克脾气甚好地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吩咐道:“快去吧。”
下午两点刚过一刻,那位学生骑着马抵达了钢琴教师家楼下。
“他”穿着亚麻质地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系得十分精神的领巾,头戴一顶黑色礼帽,颇有些复古的做派,但与他极衬。同色系的深色马甲和外套,蹬着油光发亮的黑色马靴,身高或许比起他那不算高大的钢琴教师还要矮上那么一点儿,可光凭这鲜亮的外表已经足够吸引这条街上任何人的目光了。
一个仆人一面殷勤地为这位少爷牵着马,一面卑微地顺着他握着马鞭的白色手套偷瞄了一眼,再也不敢多瞧。
然而下一秒那双手套连同马鞭就被丢进了仆人怀里。
“处理掉它,再把我的马鞭刷干净。”乔治娜淡淡地说,她敏捷地越下马背,动作轻盈的如同一只猫,落地后只轻轻扶了扶自己的礼帽,又理所当然地用命令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不许告诉你们家老爷。”
那仆人连忙低下头去,诚惶诚恐地应承下来,在转身后却小心翼翼地将那沾了血污的雪白手套以及马鞭揣进了怀里。
乔治娜来到客厅时,她的钢琴教师弗里茨,或者说,弗雷德里克正在弹琴。
他修长的手指极为随意地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跃动着,调子是即兴发挥的,指触如呼吸般轻柔,让人联想起年轻小姐们跳舞时旋转的绸缎鞋子和飞扬的柔软发丝。
站在门厅的乔治娜被这艺术之美瞬间倾倒,呆立在原地,脸颊上浮现出玫瑰色的梦幻光晕,沉醉在这一刻,直到乐声停止后才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立即脱了一直忘了摘下来的礼帽致敬。
“我得脱帽,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完美绝伦。”
少年略显清脆的嗓音恍如悠长又美妙的叹息,语气是模仿舒曼那句名言式的诙谐轻快,她用一种混杂着倾慕与崇拜的热切目光注视着弗雷德里克,这令后者不禁轻轻咳了几声,来不及评论那舒曼式过分夸大其词的感叹,就偏过脸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乔治娜在仆人的服侍下脱了外套,自己解开了马甲的一个扣子,挨着弗雷德里克坐在了琴凳上。
她的手指也是十分修长好看的,甚至比起弗雷德里克令巴黎妇女们如痴如醉的那双手更加白皙细腻,像上好的羊脂凝结的那样,它们化作两道炫目的影子,以更加自由的姿态在琴键上活泼地舞蹈着。
弗雷德里克鼻尖嗅着少年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药草香味,勉力压下来喉间的痒意,体贴地挪开了一些位置,“你弹得太快了,都不像我的曲子了。”
如果说弗雷德里克的琴声中总是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诗意忧郁,那么他这位尚未出师的学生则洋溢着一团恣意燃烧的瑰丽火焰,像狂风路过田野,如海浪卷过天空,似闪电亮过星辰——一种英姿勃发的澎湃激情,如同阳光穿透阴云,肆无忌惮,肆意蔓延。
乔治娜却兴高采烈地按下最后一个气势恢宏的尾音,朝着弗雷德里克狡黠一笑,“当然,当然,这可不止属于你一人,我亲爱的弗里茨。”
弗雷德里克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来,不敢去看对方熠熠生辉的蓝眼睛,那里头毫不掩饰的情绪几乎快要灼伤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而舒缓的嗓音说:“我们继续来弹上一次的练习曲,今天你迟到了,因此需要更加认真一些。”
乔治娜嘟囔着抱怨了一句什么,弗雷德里克没有听清,等到他询问时乔治却说:“你的咳嗽总不好,你一定没有好好吃我带来的药,弗里茨。”
“我已经好多了,乔治。”弗雷德里克有些窘迫地说道,他总是很容易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为了几段乐声废寝忘食,乔治送来的那些黑乎乎的药剂又十分的难以下咽,因此三次里总有一次要被弗雷德里克有意无意地忘在了脑后。
乔治娜狐疑地瞧了弗雷德里克一眼,这位正直善良的好先生将他的心里话在那张微红的俊脸上一览无遗。
“我真的已经好多了。”弗雷德里克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所以现在,安静下来,我们先上课。”
第34章
四点半, 乔治娜在结束了她的钢琴课后,又十分愉快地享用了下午茶,与她的钢琴教师一起。
当然,比起身体康健的乔治娜, 弗雷德里克有着许多忌口,但总体来说,下午茶享受的是那种闲适惬意的氛围,而不是茶水或者茶点对于味蕾的刺激。
乔治娜满足地啜饮着红茶, 眼下的气氛过于轻松温馨,就连日光都恰到好处地洒在花园以及窗户边, 令室内随着微风拂动的蕾丝纱帘, 都仿佛晕出梦幻般的柔光, 以至于她难以控制地缓缓眨了眨眼,有些昏昏欲睡。
弗雷德里克好笑地看着乔治娜抖了一下肩膀, 强撑着做了个深呼吸, 可纵然她努力撑着眼皮,眼睛里那一片茫茫然的蓝色雾气, 却将她突如其来的困倦暴露无疑。
“如果累了, 就去睡一会吧。”他温声说。
如同这人的琴声一样, 他的声音也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乔治娜原本还想凭借意志力抗拒这汹涌而来的困意,然而弗雷德里克一开口, 似乎就这样偶尔松懈一些也并非是无法接受的。
她实在是太累了。
从伦敦到布鲁塞尔再到柏林, 途经比利时与阿姆斯特丹, 然后到了巴黎。
而到了巴黎之后,等待她处理的事务只多不少。
事业版图急需从不列颠岛扩散到欧洲大陆,人手严重不足,市场难以打开,尽管选择与当地豪强合作,但其中的对象选择以及利益分配,又让人大伤脑筋。
除此之外,欧洲,尤其是德国所涌现的新技术十分亮眼,即使无法尽可能地将人才挖走,也得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
不过,这一切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需要乔治娜亲自出马的待办事项,只剩下最后一项:她要找出隐匿在巴黎的某位殿下,然后……动手解决这个有可能影响到她整个计划的隐忧。
她晃了晃脑袋,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会不会来伦敦开音乐会?”
“伦敦?”弗雷德里克说,“我去过一次,但更喜欢巴黎,乃至欧洲。”
乔治娜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的了,“巴黎,不好,你会遇见……”
弗雷德里克哭笑不得,叹气道:“我恳求你别再说话了,亲爱的,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在意识离开脑海之前,乔治娜只记得自己握住弗雷德里克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伦敦,很好,有新药在研发……以及,我很想念你……”
弗雷德里克微微一愣,抬起手试图去抚摸她散落在颊边的金色碎发,却在触碰到之前,默默地缩回了手。
“睡吧。”
悠扬的琴声伴随着低沉的歌声恍如梦中的催眠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只黄冠小鸟扇动着它雪白的羽翼,从四方的天空盘旋而下,落在院子里一棵经年的老树上,朝树底的她清脆地叫——
“乔乔!乔乔!乔乔!”
随手抛了一颗瓜子,那小鸟就亲昵地飞到了她的肩头,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的颈窝,有些痒。
那小鸟还滴溜溜地转着黑豆似的眼,一跳一跳地说:“吾老喜欢侬个!再来一额好伐!”
院子口正往里走的老人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地笑出了声:“矮墩墩,吃得忒多,长得胖来要死,的粒滚圆,乃末要成球咯。”
一人一鸟听到这老人的声音,竟然不约而同地欢声叫道:“外公!”
老人乐呵呵地接住两颗冲到自己怀里的小炮弹,都是摸摸头,把黄冠鸟儿放在头上,又牵了小姑娘软绵绵的手。
“今朝天气老冷额,侬还要练琴伐?”
.
当乔治娜再一次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天色已是昏沉,黄金和火焰般浓烈的霞彩从天边倾斜进来,如一副克洛德.洛兰笔下的风景画,诗意而微妙。
她赤着脚踩在客房的羊毛地毯上,见到等人高的穿衣镜旁,自己的外套已经整整齐齐地被熨烫好,还有两件崭新的亚麻衬衣摆放在那里,等待她的挑选。
乔治娜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抬手揉了揉眼。
在这舒适的港湾中,她卸去了伪装的盔甲,放下层层的防备,得到片刻的休憩。
但休憩之后,暴风雨的奏鸣曲,即将来临。
今晚提前到来的一小部分客人对于主人家的另一位特殊的小客人抱着各种各样的好奇,托了今日好天气的福,他们总算能够一睹弗雷德里克的这位英国学生、据仆人说是用黄金、海洋、连同贝壳铸就的美少年的身姿。
“这可真是一位讨人喜欢的美少年。”做为弗雷德里克最为亲近的朋友之一,李斯特先生感叹道。
他见到那位少年从台阶上拾级而下,相貌、仪表和笑容没有一处不好的,就第一个上前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十分亲切地同对方交谈,得知了这位来自伦敦的富家子弟“乔治.林恩”这样一个全名,连夸对方的法语说得极好。
李斯特先生的女友伯纳德小姐是巴黎一家剧院的女演员,典型的巴黎淑女打扮,可无论如何典雅华贵的打扮也令她在这少年面前自惭形秽,只因后天堆砌的美貌好不过上帝的神来之笔,况且金钱和珠宝刻意的烘托也总抵不过举手投足之间深入骨髓的气韵。
伯纳德小姐一面草草将桑夫人从诺昂寄来了的信中的交代忘在脑后,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美少年令人目眩神迷的容貌,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这位少年是造物的一件杰作,洁白的脸颊上有着玫瑰色的健康红晕,是他那天使般宁静的表情平添一份活泼的生气,黄金般的鬈发衬托出热烈的眸子和轮廓雅致的双唇,显出白皙的皮色下那些微娇嫩的蓝。
眉宇间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引力,青春的率真、纯洁的热情、自然流露的高雅和他那难辨雌雄的微妙气质形成了一种海底珍珠般的迷人魅力,令人沉醉不已。
“上帝作证,他合该就是他的学生,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又漂亮。”她轻声对李斯特先生说道,“但林恩先生要更加漂亮一些——巴黎或许还有比他漂亮的,但绝没有他这样的可爱,他的个性真是好极了。”
“我的心碎了,亲爱的。”李斯特先生调笑了一句,又说:“费雷德里克总是这么好运,要不是与这位小少爷再度重逢,他的这个春天可不怎么好过。”
他的女伴正想问些什么,可李斯特先生说着就住了嘴,因为弗雷德里克正接替他的学生,坐到了钢琴前。
这位钢琴家不爱公开演出,甚至拒绝了皇帝陛下的封号,喜欢只有少数朋友的沙龙气氛,讨厌任何干扰,包括听众的欢呼、唿哨、掌声,只有在眼前这样舒适自在的环境里,人们才有幸聆听他那美妙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