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的时候,这一点似乎也是乔治的保护色。
乔治撇撇嘴,不甘不愿地说:“杜罗河勋爵。”
乔治娜在阅读关于上议院成员名单的情报上读到过这个名字,但还是说:“我没听说过他。”
乔治看了她一眼,“但或许你听说过威灵顿公爵,他是公爵阁下的儿子。”
乔治娜面色从容,湛蓝色的大眼睛向乔治看了过去,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可以告诉我重点吗?我亲爱的,无所不知的表兄。”她说着吩咐人把她的外套拿过来。
“……也或许是你未来的结婚对象。”
“为什么我本人哪怕一丁点儿不知道有这回事?”
“那你就得去问我的伯父、你的父亲了。”眼看着乔治娜准备换上外套离开,乔治连忙阻止她,“你不会是真的打算现在就去找你的父亲吧?”
“当然不!”乔治娜觉得他真是想多了,一把将他情急之下抓在自己左手小臂上的爪子拍开,“看在上帝的份上,乔治,你的记忆力似乎也离失忆不远了吧?我记得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你说过,晚上我还要去剧场看演出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乔治对她挥了挥手,依依不舍地说:“那你早去早回啊,表弟。”
乔治娜好悬没忍住朝他翻白眼,只戴上帽子后礼貌性地摸了摸帽檐,说道:“那么,十分期待我们下一次的见面,我亲爱的表兄。”
两人互相道别之后,乔治娜就从正门乘着马车离开了。
留在俱乐部没走的乔治则忽然表情一变,颇有些高深莫测地问:“你认为,他们俩在巴黎遇上了吗?”
被他询问的是俱乐部里一个不起眼的纨绔子,是个小伯爵的次子,曾在陆军服役。
“但公主殿下在巴黎时,除了游玩就住在了酒店里,我们的人都跟着。就连偶尔接见的,也的确是有名有姓的商人以及贵族。一切都很正常。”
“而这正是我所疑惑的了。”乔治微微皱了皱眉,抬手道:“我写个小条子,你亲自跑一趟,送去‘第欧根尼’那边。”
正在行驶的马车内。
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只有车窗外略过的煤气路灯,偶尔从窗户的缝隙溜进些许亮光,令乔治娜沉思的面孔显得忽明忽灭。
她的左手食指以某种固定的频率轻轻点着眼角那颗红色泪痣的下方位置,右手手掌虚虚托起左手手肘,整个人斜斜地靠在座位的天鹅绒靠背上,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坎伯兰公爵正在考虑联姻这件事并不是特别让她烦恼的消息,因为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她所谓的父亲很快就没有时间或者精力来想这些额外的事情了,而值得她注意的是,乔治是出于什么目的透露这样一个消息给她,以及他也许是不经意间透露的另一个消息:白教堂区出事了。
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地抵达目的地亚伯拉罕音乐厅后,下车时的乔治娜快速地地对那个正在收回马车银踏板的车夫低语道:“斯波,你换一辆马车去一趟白教堂,小心点别让人盯上,我想露西她们可能遇到了麻烦。”
说完之后,乔治娜理了理系在颈上的领巾,提起手里的手杖挥出一个漂亮的棍花,这才在亚伯拉罕音乐厅门口、统一着装的小仆引领下,走进了剧场。
第38章
假设未来的某一天,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厌倦了他心爱的逻辑推理, 或许从事演员这份职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令人遗憾的是, 这个前提条件本身就没有成立的可能, 因为这位先生是如此狂热地追求那种精神上的兴奋, 表演不过是这段日子以来的调剂品。
一方面,他对于推理的热爱有目共睹,连尼古丁溶液也只是暂缓他在没有案子时的烦闷,就仿佛权力之于政客,有着无法戒断的奇妙吸引力。
另一方面, 演员这个职业相对尚未成名的侦探来说,虽然在收入方面算是不错, 但乡绅出身的福尔摩斯先生若是要把它真正当成职业而不是爱好的话,却是要为人所诟病的——每一个阶级,都有属于本阶级的礼仪行为规范。
但毋庸置疑的是,歇洛克在表演方面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才华,尽管他本人大多数时候, 只将这当做了探案的辅助手段。
最后一场演出落下帷幕,观众们纷纷起立,现场掌声雷动。
其实眼下这种热烈的场面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哈姆雷特》做为莎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演出数百年来一直长盛不衰, 即使是在一百多年后的伦敦西区剧院, 有幸出演男主角“哈姆雷特”依然是属于男演员们的最高成就, 就好比《玫瑰舞后》中的妈妈一角之于女演员们那样。
而亚伯拉罕音乐厅此次重排版本制作精良、团队优秀,男主角更是才华横溢,若这样的演出还无法征服伦敦市民们的心,那才叫出人意料。
歇洛克与一众演员谢幕完毕,手里捧着剧场的孩子们亲手制作和献上的花束,回到乱糟糟的后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戴了两撇道具用的八字胡,这才慢悠悠地穿过那群聚集在门口等候“男主角”、却恍然未觉正与他擦肩而过的戏迷们,施施然抬了抬自己的高礼帽帽檐,背对着剧场大门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等候在路边的乔治娜,刚好把他这个狡黠又俏皮的笑容看在眼里。
她用正常的女声声线道:“夜安,福尔摩斯先生。”
正在得意于自己再一次骗过众人的歇洛克呆了一呆,这才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位有些日子没有遇见的公主殿下正站在自己几步之遥的路灯下,橙色的煤气灯从她身后照了过来,让人并不能十分看清她的面容,却有一种尤其柔和的特殊美感,朦胧而神秘。
走近之后,歇洛克就观察到,她今晚穿了一件天鹅绒质地的暗色长裙,上衣是仿男式夹克的修身款式,羊毛呢紧贴着恰到好处的身体曲线,明明领子一直扣到了下巴位置,却比那些夸张的阔开领、羊腿袖、大裙摆,更加赏心悦目。
这位殿下极少穿成这样出现在城里,尽管她今晚那顶有趣的小帽子上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蕾丝面纱,但只要是足够敏锐的人,并不难认出她,倒是件稀奇事。
根据歇洛克的推断,她是个较为争强好胜的人——这一点属于毋庸置疑的家族遗传——不过除此之外,她又是一个敏感偏执且不受拘束的人,她非常不喜欢被人只当做易碎品那样特殊对待,所以女扮男装便成了最让她放松,也最让旁人容易接受的方式。
顺便一提,这里的易碎品有两种解读:易碎和物品。
似乎刚才那个有些特别的笑容从未出现过的那样,歇洛克风度翩翩地从手里那束野玫瑰里挑出最娇美的一枝,递到了乔治娜手里,随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夜安,殿下。我不得不说,你今晚看上去比这束玫瑰还要动人,所以——鲜花赠美人。”
“谢谢你的赞美,福尔摩斯先生。”乔治娜接过玫瑰,顺手插在上衣的衣袋里,“你的今晚演出也精彩得令人热泪盈眶。”
诚实地说,这位专业的咨询侦探在台上演出时看上去苍白而忧郁,脆弱且痛苦,与平时那种或敏锐机警、或从容果决的神态截然不同,可以说是把内心饱受煎熬和折磨的哈姆雷特扮演得栩栩如生了。
歇洛克矜持地回答:“还不算坏吧。”
说话的时候,唇上那副不够服帖的小胡子微微翘起,因此他下意识地捋了一下。
相对于歇洛克六英尺的身高,乔治娜站在他身侧显得有些娇小可人,而由于两人距离很近的缘故,前者清晰地嗅到夜风中来自于后者秀发上的淡淡清香。
绿叶、栀子花、茉莉以及淡淡的杏仁。
唔,是“夜茉莉”。
歇洛克把以上一瞬间的念头暂时压下,礼貌性地曲起手臂向乔治娜说:“近期城里不太安全,如果你不准备搭乘马车的话,请允许我送你回家,殿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个好人。”乔治娜把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右手搭在那上边,“是因为伦敦工人协会的事情嘛?”
“正是如此。”
自从前两年议会通过了《新济贫法》,规定领救济金的人必须到劳动院参加劳动才能领取,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就逐渐恶化,从而令他们的不满情绪也日趋加深,而前段时间伦敦工人协会的成立,则代表着一直处于无权地位的工人们终于要向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发难了。
可以说,这是一次有意识、有组织的阶级独立政治运动,当权者若处理得稍有不慎,很容易就会引发暴动。
歇洛克倒是没有什么不该与女性讨论政治的忌讳,他引用了一句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名言,简略地说:“‘法律折磨穷人,而富人则折磨法律。’,可那些人总是忘了,伴随着政治上的不满而来的,是道德水平的下降。”
说穿了,虽然《新济贫法》确实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更多的是代表着早起资本主义工业化对于工人阶级的残酷剥削,除非万不得已,没有穷人会去申请救济——这可省下了好大一笔钱,也迫使这些人进入工厂劳作,尽管工厂主开出的薪水大多十分微薄。
这个国家在哀嚎。
乔治娜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极的繁华之下是满目疮痍的城市。
雾霾渐浓的伦敦城,臭气越重的泰晤士河,苦苦求生的穷人和舞会上燃不尽的蜡烛,地狱与天堂分隔在城市两端,是以金钱和阶级划开的生死线。
那些听不见这哀鸣的人认为,那些为此流泪的人一定是疯了。
但,真正疯的是谁?
乔治娜抿了抿红唇,垂下的左手紧握成拳。
城里的夜总是很安静的,除了那些三三两两由剧院、俱乐部等地返回的马车,大部分人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散步的,因为无论是苏格兰场还是守夜人,都没法保证深夜的治安。
顺带一提,尽管福尔摩斯先生对于自己的身手很自信,但他一开始其实是打算叫一辆马车送人回家的,可不知道是他们运气不好,还是上个街口三辆出租马车撞在一起的缘故,走了一小段路竟然没有车从身边路过。
歇洛克是个静不下来的人。
这并不是意味着他热衷于卖弄口才,而是指他的思考总是一刻不停。
如果把他的头脑比作机器的话,那么这台机器一定是从早到晚、轰轰运转着的,因为再灵敏的机器若不经常运转,也是会生锈的。
乔治娜听到他问:“虽然有些冒昧,但我是否可以知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今晚看上去很烦恼,殿下。”
“或许是吧,福尔摩斯先生,我以为你最近并不清闲。”
“那取决于,你是希望听到官方回答,还是私人回答。”
乔治娜微笑起来:“我都想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趁着我们还有两条街的时间,请吧。”
“Hmmm,官方回答自然是,为女士服务乃是鄙人的荣幸。”歇洛克很有些调皮地耸了耸眉,用玩笑的口吻说:“私人回答则是,最近城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案子,除了替蒙塔格街附近的老太太们找找橘猫,就是为剧场里的小家伙们寻回失物,既无乐趣可言又没钱可赚,所以我就只能来指望您了。”
说着他便勾着唇角侧头向乔治娜看去。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配合他脸上堪称俏皮又真诚、偏还有些无赖的神态,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孩子气,叫人完全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当然也绝对的令人忍俊不禁。
不过仔细一想,乔治娜确实既有些柯南体质,又出手大方的很,至少位于蒙塔格街的那家又小又破的侦探社里,最值钱的那些实验仪器,基本上都是承蒙她关照生意了。
乔治娜又好气又好笑,“那么您不妨就此推理一番吧,福尔摩斯先生!”
得了,连“您”都蹦出来了。
被嗔了一眼的歇洛克只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乔治娜,对方那张生得格外精准、仿佛按照某种特定比例画出来的脸容,因这番羞怒染上了些许薄红,显得生气勃勃,就连在路灯下因面纱和光影而变得幽深了几分的瞳色,也因此泛上了几分清亮的眸光。
一朵深红色的野玫瑰恰如其分地开在她的胸口,可谓活色生香。
“福尔摩斯先生?”
“啊。让我想想——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第39章
歇洛克抿着薄唇, 像是在思索, 也像是在观察。
他的声线低沉且略带沙哑, 在这样的夜色中, 仿佛小提琴在G弦上的咏叹:“殿下, 我想你之前经历了一个还算愉快但不够令人满意的夜晚, 鉴于你在上半场时并没有出现。所以,我是否可以认为,某些令人困扰的纷争牵扯到了你的部分精力,或者说,某些事让你感到心神不宁——噢, 请千万不要询问,我是凭借什么判断出这一点的, 因为你知道魔术家一旦把自己的戏法说穿,他就得不到别人的赞赏了,我的工作也存在类似的商业机密。”
商业机密?
据她所知,这位亲爱的侦探先生可从来不讲究什么商业机密,他总是巴不得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揭开谜底, 欣赏对方脸上那些令人陶醉的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也是他关于推理的一小部分乐趣所在。
于是乔治娜便相当体贴的用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好吧,福尔摩斯先生,那我不问了。”
歇洛克脚步一顿, 差点打了个踉跄,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然后颇有些委屈地扁了扁, 竟带出了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他下意识地抬眼朝乔治娜看去,只见后者狡黠的蓝眼睛藏在面纱之下,而仅仅露出的那一截下半脸上,无声勾起的红唇正述说着主人此刻的愉悦。
“事实上,也不是非常机密……”这位咨询侦探一手虚握成拳挡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如果你希望知道的话,殿下,我自然知无不言。”——所以,请一定问我吧!
乔治娜从善如流地维持着一位优秀倾听者该有的正确态度,冲歇洛克露出了少许好奇的神色,说:“那我就洗耳恭听了,福尔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