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荣幸。”歇洛克风度翩翩地做了个绅士礼节,又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胡子,“由于剧场正门口下午的时候出了一场事故,运送蜂窝煤的马车在那里翻了车,因此经过的女士们或多或少会在她们的裙子下方以及鞋子边缘沾上那么一点儿。”
“但我没有,我的裙子和鞋子都是干净——不过也有可能,那就是我绕了路。”
“是的,你没有。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你沾上了,但随后在剧场二楼的某个特殊房间换的衣服。”
“愿闻其详。”
“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你的帽子里沾了一些红色的木犀花花瓣。”
乔治娜把头上戴的帽子摘下来,借着路灯看了看,果然有几簇星星点点的木犀花卡在帽檐装饰性的蕾丝绢花里,抖了一下,竟然没能全部抖落。
小小的红色花蕊藏在黑色的半透明布料之下,别有几分可爱和趣味。
歇洛克停下脚步,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那顶小帽子,把自己的那束鲜花放回乔治娜手里暂时替代,然后用他那双极为漂亮的手指从花束里又取了一枝折在绢花上,摆弄了一下帽子的角度,才动作轻柔地替她放下面纱。
含着香气的呼吸浅浅地拂过带有男性体温的指尖,而这指尖则似有若无地划过属于女性的肌肤,黑色的蕾丝面纱温顺地垂落,遮住了那双含情的眼眸,只露出一小截如同东方瓷器的精巧下巴,以及一抹艳若玫瑰的红唇,在深夜中散发着极具攻击性的危险美感。
或许,她比玫瑰,更加动人。
“很完美。”歇洛克评价道,他唇边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继而重新回归了正题:“所以,你是正在烦恼,如何才能在不表露身份的情况之下,委婉地拒绝特威代尔侯爵提出关于亚伯拉罕音乐厅的收购意向,抑或是,在剧团接受美国那边的邀请后,接下来的演出计划该何去何从,我亲爱的剧场大老板?”
之所以这么称呼乔治娜,那是因为那个房间,是闲人免进的私人自留地。
什么?他为什么会知道只有去过那里,才会沾上木犀花?
Hmmmm,这是个好问题。
歇洛克的声线虽低沉却有力,将推理娓娓道来时神态认真却也放松,一手捧花一手挽她,而说到结尾时,他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明亮又有神,即使是在微弱的光线之下,依然像是含着两颗天边的星子,显得格外神采飞扬。
能够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往往纯粹而真挚。
而事实是,同歇洛克.福尔摩斯相处本就是一件相当愉快并且轻松的事。
乔治娜由衷地道:“你说的很对,福尔摩斯先生。”歇洛克冲她一笑,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一点儿矜持之外的得意劲儿,但紧接着他就看见乔治娜低垂眼帘,点点忧伤被那金色的长睫所掩盖,“令人遗憾的是,并不完全对。”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歇洛克没忍住,睁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但乔治娜并没有立即继续说下去——她看起来,似乎很犹豫。
而这种带着茫然的犹豫,在这一刻冲淡了她精致的外表所带来的美丽,却让她具有某些男人会欣赏的美感。
好在只是两个呼吸间,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她身上那种极其容易激起男人保护欲的氛围,就如同它无端出现时那样,忽然也就消失了。
转瞬的脆弱过后,她依然是那位克制且冷静的殿下,看似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金子般柔软的内心,以及无数个耐人寻味的谜团。
这样的人,天生就伴有不平凡的灼灼光辉。
乔治娜没有注意歇洛克探究的眼神,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她只是道:“我的一位朋友失踪了,你或许知道他,他的手下有一帮流浪儿负责在城里叫卖报纸和打听消息。”
失踪的是格林特家的哥哥。
在龙蛇混杂的伦敦东区,格林特以及他身后的巴比伦巷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势力,在乔治娜到来之前,只不过是在夹缝中讨生活罢了。
歇洛克皱了皱眉,很显然他想到了剧院有不少的小家伙,也在为乔治娜所提到的朋友,或者说,是为她本人工作,问:“是的。还有呢?”
“三天前的晚上,我在东区的‘天堂’见过他,从那之后,他就没有出现在人前。”
“‘天堂’?”
“东区的一家妓.院。”
“好吧,请继续。”歇洛克没有对此多做评价。
“他有一个青梅竹马,他们原本约定了见面,但格林特一直没有出现。”
“这样的话,我需要见一见那位小姐。”
乔治娜心下微松,但神情依然说不上轻快,只道:“当然。”
“那么,明天上午,我会去找她。”歇洛克承诺,又问:“恕我直言,如果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这样说了,或许正是因为他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些旁人不自知的细枝末节。
乔治娜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有人试图带走我,我猜正是来自于坎伯兰公爵的授意。”
歇洛克却说:“殿下,猜测并不是个好习惯,它会影响你正常的逻辑判断。”他摇了摇头,稍微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样子,“虽然如此拙劣的伪装技巧,想要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都比较困难,但诚实地说,一开始我误以为距离我们身后一百五十米开外的,是苏格兰场临时抽调的皇室安保部门成员。”
“原本是有的,但我拒绝了。”乔治娜简单地带过这个话题,“只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伪装方面糟糕透顶,追踪却还算擅长。”
其实离开摄政者俱乐部时,乔治娜就发现了身后那些尾巴的存在,不过她在亚伯拉罕音乐厅花了些时间甩掉了他们,但现在看来,他们最终还是追上来了。
歇洛克的脑海中闪过了路口撞在一起的三驾马车以及这附近的地形图,拧着眉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今晚最好不要回梅菲尔了,殿下。”
“什么?”
“我们需要改道。”
话音刚落,歇洛克就抓起乔治娜的手闪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间,乔治娜可以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马车的车轮声和多人的脚步声,但很快的,只剩下了隐隐的叫骂声逐渐远去。
等到他们甩掉了那些追兵,在牛津街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后,歇洛克便直接报上了蒙塔格街的地名。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路上紧紧拉着乔治娜的手,直到现在才舍得松开——十分的,十分的无礼,不是吗?但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想要因此道歉的冲动。
砰——砰——砰——
情感在影响歇洛克的思维,这让他觉得非常不妙。
而就在此时,他危机的来源,与他相对而坐在马车里的乔治娜,竟然做出了一个比他之前的行为更加失礼的动作:她仰着那张巴掌大的天真小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面部——准确地说,视线聚焦在他下半脸的嘴唇上——用一种忍俊不禁的语气突然问:“福尔摩斯先生,你还好吗?”
不,他很不好。
歇洛克沉默地看向乔治娜。
并且面无表情的。
除了那张板着的脸上,不知为何泛起些微的红晕,却又一下子白了下去。
对方染着绯色的脸颊,泛着水光的蓝眼睛,以及秀发间属于夜茉莉的香气,这狭窄的车厢内,竟是如此的清晰。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思维受到了严重的干扰,理智像是踩在棉絮上跳舞,眼睁睁看着引以为傲的冷静飘进伦敦的夜风里,与他的头脑背道而驰。
他盯着她看了大约有十秒钟,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脸还是同样一张脸,人还是同样一个人。
可在这摇摇晃晃的斑驳夜色下,一切都在刹那间改变了模样: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正以她的名义,悄然来袭。
第40章
当天夜里, 歇洛克首次发觉他位于蒙塔格街的侦探社兼住所, 确实又小又破又旧又乱。
这事实虽然有些叫人沮丧, 但他还是尽量试图令这间小屋看上去温馨一些。
他把一叠叠堆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报刊杂志统统搬到了墙角, 想了想又拿一副画挡住了,这才将从房东那里暂时借来的床铺铺在那上面,又把那束奇迹般依然生机勃勃的野玫瑰插在花瓶里,就摆在茶几上,总算不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公主殿下今夜的香闺了。
虽然这位先生的初衷是将他房子里唯一的卧室和唯一的床让出来,然而乔治娜并没有接受他的提议, 显而易见她认为前来打搅已是很过意不去了, 再霸占主人的床, 那就太过失礼了。
所以她只合衣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浅金色的卷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 抱着歇洛克贡献的一只羽绒枕和天鹅绒的毯子,声音轻柔地道:“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晚安, 殿下。”
握着门把的歇洛克吹灭了蜡烛,借着月光回到自己的卧室,关门后靠在门板上, 深吸一口气。
噢——
坦白说,他个人并不介意她再失礼一点儿,真的。
原本乔治娜以为, 在陌生的环境中, 自己应该会睁着眼睛到天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不过是稍微考虑了十来分钟关于眼下的安排,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也是一夜无梦,安睡到了天明。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客厅窗帘的缝隙,刚好照在她的睡颜之上时,她也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
卧室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此处的主人依然沉浸在睡梦中。
乔治娜先是打理完个人卫生,然后下楼去取送上门的报纸,并从那个报童手里不着痕迹地收到一张小条子。
随后她使用了房东位于楼下的厨房,煮了红茶和两份英式早餐,回到昨夜的落脚点,也就是福尔摩斯的侦探社时,发现歇洛克已经起床了,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墨绿色天鹅绒印度睡袍,正站在窗边对着窗外的晨曦和早起的街景,投入而沉醉地拉琴。
乔治娜并没有打扰这一刻的宁静。
她尽量放轻放柔了动作,把手里的早餐在茶几上放下,和今天的《泰晤士报》一起,自己则坐在沙发上,打开了一份《宫廷公报》去读,这是一份白金汉宫对外发布的皇室活动安排记录,那上面写着英王陛下的生日酒会即将在温莎城堡举行,而大多数皇室成员,包括正在欧洲“游学”的那位王子殿下,都将出席现场。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政治性较强的《泰晤士报》和《宫廷公报》之外,歇洛克竟然也订阅了以名人绯闻为卖点、有哗众取宠嫌疑的《太阳报》。
而今日《太阳报》的头版,乔治娜完全可以闭着眼睛猜出来。
例如《震惊!比利时每年从本国偷走巨额英镑,财政部官员一无所知!》,《别再恐惧那个爱尔兰人了,一个德国男人即将再度掌控英国!》,《可怕!一个欧洲小国的惊天布局,前威尔士公主的死因竟是……》等等,反正这一期的头版是关于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的专题报道,从一位德国公爵的幼子到大英女王储的王夫,再后来凭借英国的支持一跃成为比利时国王,而将来的某一天,他还很有可能是女王的舅舅。
这位善用婚姻一步步往上爬的谋略家,下一步的计划是让他一位来自科堡的侄子,像他曾经那样,与现在的英国女王储结婚。为了这一刻,利奥波德一世从促成孀居的姐姐、如今的肯特公爵夫人,与已故的爱德华王子的婚姻时,就已经开始了精心的布局。
而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他也的确做到了,让欧洲各国皇室的血统中,烙下了属于德国科堡的印记。
可以说,只一期的报纸,便把利奥波德一世曾经在国内经营的受欢迎的好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包括但不限于其号称与一位十分像夏洛特公主——即已故前女王储——的女演员交往卖弄深情,实际上却是领着政府的年俸蓄养情妇、追捧巴黎妓.女等等丑事,都被一股脑儿地爆料出来。
比起这一期的轰动性头版,报纸的其它内容略有些乏善可陈,基本上依然是一些城里捕风捉影的流言,或者是极其直白的讽刺画,低俗趣味依然占据了这份报纸的主体,但好处是这样的途径不仅最快速度地为其博取了大量读者,更使得它具有非同一般的煽动性。
“这份报纸很有意思。”手里握着一只石楠根烟斗,歇洛克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演奏,正支着手臂靠在沙发后,俯身去读乔治娜手里的报纸,“《全人类的存亡关键,第二个太惊人了!》,唔,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人能把出血病、伤口感染……以及未来的英国女王,加在一起写成一篇报道,刨除夸张的部分,可读性其实还不错。”
乔治娜感觉颈后有点儿痒,淡淡的烟草气味萦绕在耳畔。
她合上报纸,回头道:“福尔摩斯先生,或许你愿意尝尝今天的早餐,而不是一大早就摆弄烟草。”
歇洛克把烟斗搁在睡袍口袋里,扬眉一笑:“有我的份?噢,您真是太慷慨了,殿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这位先生灿烂的笑容十分具有欺骗性,尽管由于晨起的缘故,他并没有如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抹上发油,整整齐齐地打理好妥帖的正式着装,可即使他随意地披着睡袍又趿拉着他的波斯拖鞋,骨子里头那种禁欲而优雅的绅士范儿依然无所遁形,配合他语气中挥之不去的一丝诙谐,可以说是浑然天成。
乔治娜不动声色地瞧了歇洛克一眼,似乎对于他的俏皮话无动于衷,只下意识地将鬓边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歇洛克绕过沙发坐到了对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不容忽视的专注视线牢牢锁定着乔治娜的脸庞,令她有些不大自在。
她快速地问:“福尔摩斯先生,你要咖啡还是茶?”
话音刚落,歇洛克已经先一步倒了茶,“一杯红茶,无奶无糖,给您。”
乔治娜连忙接茶道谢,歇洛克则温和地朝她微笑,才接着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
诚实地说,仍处于事业草创初期的咨询侦探生活虽过得有些拮据——不得不说,如今日新月异的科学仪器价格普遍不菲——但生活的品质却没有因此降低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