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先生与所有客人一样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只不过以他专业的审美能力,他的听觉更加挑剔。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压在琴键上,平时女性般的羞涩文雅已化为了王子般的翩翩风度。
乔治娜正立在他身旁,在烛光的掩映下如同希腊神话中河神克菲索斯与仙女莱里奥普的儿子,只是这位美少年迷醉的目光并未执着于自己水中的倒影,而是凝视着弗雷德里克那静谧的身姿,全然不知众人正情不自禁地将大半的注意力胶着在他那精巧绝伦的面容上。
但当弗雷德里克刚弹了几个小节,就再也没有人注意属于乔治.林恩那张引人瞩目的脸了。
这青年大抵有一双上帝恩赐的精灵之手,左手横跨了八度音,右手以令人惊叹的柔韧弹奏出快速的连音,诗意般的精致优雅在这悠扬的乐曲中挥之不去,没有一位钢琴家能像他令钢琴优美地鸣奏,如同夜莺般抒情的歌声那样,一串串明亮斑斓的乐声从那细腻灵活的指尖倾泻着,他那因文雅纤弱的温柔气质和多愁善感的敏感性格所产生的矛盾情绪,也透过这浪漫的音乐流淌在人们心间:欢喜并忧愁,犹豫且不安,期盼却压抑……
这是一支多么优美动听的曲子呀,每个人都仿佛听见了一位沉浸在暗恋中的女子那矛盾又甜蜜的歌唱,她的梦幻情人、她的顾虑期盼、她的踌躇不前、以及她最终极为不舍的黯然退却,听完这样一支曲子,就好比欣赏了一出用乐句谱成的爱情悲剧,不少情感丰富的客人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太美了,精彩绝伦……”
李斯特先生是最先回过神的,他感叹过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视线望向双手仍按在琴键上、神情有些疲惫的弗雷德里克,只是他的眉头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约莫三秒钟的时间,但下一秒李斯特先生已然松开了眉间的褶皱,换上了一幅极为欢欣的面孔。
此时此刻,他衷心为他的友人赞叹!
为这琴声!
同一时间,在月色掩映之下,一个看不清脸容的男子正默默地注视着这里。
他站在隔壁那栋房子的三楼窗边,恰好能远远听到那可贵的琴声,也能透过飘扬的蕾丝纱帘和宽大的窗户,看到那名演奏者以及钢琴旁少年的几分样貌。
月色渐浓。
风拂动树叶,光爬上窗台。
这男人看着隔壁人家热闹的聚会总算散了,那少年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蹄踩在暴雨过后泥泞脏乱的道路上,朝着众人一一告别,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少年金灿灿的头发上,有几分朦胧的温柔。
“他是谁。”
“据我所知,大人,那少年是隔壁那位钢琴家的学生,一个伦敦来的富家子弟。”
男人深幽的眸光从渐行渐远的身影上收回,声线低沉又富有磁性,带着一丝凛冽,说:“你亲自去一趟,艾伯嘉,为我感谢肖邦先生今晚的琴声。”
第35章
黑色的高筒礼帽歪戴在乔治娜头顶, 外衣的纽扣不知何时少了两颗, 索性就敞开了, 幸好有东方来的丝绸做成领巾系着, 才不至于让他在黄昏时分感觉到太多的寒意。
枣红色的马儿悠哉悠哉地一路小跑,出了近郊的昂丹堤区,撒开丫子一路狂奔到了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圣日尔曼大道,这才渐渐恢复了懒洋洋的步调,路过法兰西研究院, 屁股一扭进了一条窄巷的尽头,虽然这巷子两侧都是花园,却依然改变不了昏暗的天色下,一盏归家的灯火也无所带来的阴冷可怖。
马蹄嗒嗒,黑暗中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几名身形高壮的大汉并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就挡在了巷子的出口。
乔治娜在几步之外险险勒住了马, 稍有兴致地打量唯一躲在阴影中的那个人,挑眉道:“啊, 你总算来了。”
那人二十出头的纨绔模样, 打扮得倒也算光鲜时兴, 只不过眉宇之间的阴翳、颇有些皱巴巴的衣物、以及左颊上拿到火辣辣的新鲜伤口,都令他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他看到马上少年那张漂亮脸蛋上并不遮掩的嘲讽笑意, 恨声咒骂道:“就是这个该死的小杂种, 给我捆了他!”
几人接到雇主的命令, 与另外两名负责封锁乔治娜身后退路的同伴对望一眼, 慢慢把乔治娜包围起来。
乔治娜轻笑一声,抓住缰绳,仰头往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发问:“艾德,你前我后怎么样?”
话音未落,巷子一旁的屋顶上闪过一道黑影,如同一只黑猫般轻盈敏捷地落在了地面,手中的拳头已袭向其中一个敌人的腰腹。
拳拳到肉的声音,与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混合在一起:“别废话,快动手!”
乔治娜耸了耸肩,摸向了腰间的马鞭。
料理完今晚的不速之客,爱德华多很是利落地把那昏死过去的五人全身上下每一法郎给搜刮了个遍,又将那纨绔子看上去蛮值钱的外袍给扒下来,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里不存在灰尘。
“打劫了两次,可算把这宝贝拿到手了。”乔治娜从那外袍里找出了自己需要的请柬,玩笑道:“说起来每次你搜刮的时候,真是颇有我一位朋友的风范。”
爱德华多撇嘴,“那人可真不幸。”
“你是指他不幸地与你相似?——等一下。”,乔治娜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说:“我想我有个好主意了。”
爱德华多评价说:“真庆幸您不是个男人,我亲爱的老板。”
乔治娜翻身上马,反讽道:“即使我是个女人,也足够打得你满地找牙了,手下败将。”
爱德华多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马蹄声渐渐远去,微弱的路灯下,一个几乎被剥光的男人被半吊在灯柱上,不省人事。
乔治娜骑马顺利抵达了一处租来的房子,黑暗中有人上前开了门,继而那位房东德.蓬丰夫人亲自提了一盏油灯,为她照着通往屋子的石子路。
“谢谢您,亲爱的夫人。”
“不客气。”德.蓬丰夫人笑着说,“柯伊尔先生也刚回来,我叫人准备了晚餐。”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幢新希腊式的建筑,显然是一所老房子了,壁板上庞贝风格的半浮雕有些剥落,客厅的家具也不够时兴,总体来说不够豪华也不够协调,只有客厅近旁放置的那架全新的三角钢琴和漂亮的雷诺竖琴令人眼前一亮。
仆人们在管家的带领下蹑手蹑脚但十分快速地忙碌了起来,一支支蜡烛被点燃,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整个房子又变回明媚鲜活的住所。
德.蓬丰夫人是位孀居的妇人,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大,十分的仁慈善良,据说在城里拥有许多房产,但这位夫人依然生活简朴,最大的花费只是做做慈善和去教堂。
因为身份不便,德.蓬丰夫人很快就回了隔壁自己家去,而爱德华多吃完晚餐后就回房休息了,乔治娜则钻进了书房查阅英国那面的信件。
从那本黑皮记事本中得到了大量关于王公贵族的秘辛之后,乔治娜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派人发表了一篇关于血友病的论文,刊登在医学周刊上;二是替约翰.康罗伊爵士的女儿维多利亚.康罗伊小姐,暗中牵桥搭线找了个顶顶好的夫婿,来自保守党世家的次子。
而随着这桩婚姻的缔结,也是时候该轮《公爵夫人与她的爱尔兰补锅匠》这个浪漫爱情故事在伦敦城里发行了。
谣言如同缠绕心头的魔鬼回响,会把恐惧和不安放大千万倍。
那么,野心过剩的人,便会自发地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
次日晚,乔治娜独自出门,一辆来接她的马车已停在了那里,将会把她送往巴黎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欧洲大军火商让.贝乔的“城堡”。
一上车,她便被车内的女仆蒙了眼,只能利用听觉来分辨大致的情况。
车夫显然很有对付那类感官敏锐的特殊人士的经验,只慢悠悠地在城里绕了一圈,再往城外走时,乔治娜连基本的方位都已经难以感知,但当她在脑海中打开虚拟光屏之后,整个巴黎的地图和属于自己正在移动的标记,十分清晰地浮现在了面前。
马车穿过城市,来到巴黎近郊,然而方向一转,竟然又从另一条线路,往城里去。
最后,在绕了将近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后,乔治娜终于被女仆引领着下了马车,又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这才允许被摘掉眼罩,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挑一个半遮脸的面具戴上。
乔治娜依言照做,离开房间时,恰好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离开。
从那红到几欲滴血的标记上看,辨认其身份实在毫无难度,只是令乔治娜意外的是,莫里亚蒂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他身边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也许是感应到了某种注视,忽然回头朝乔治娜的方向看了过来。
“莫兰?”
“我感觉到有人在窥探。”
“算了,不必理会那些小虫子。”
“是,教授。”
乔治娜松了口气,却没有第一时间走出原来的那个房间,一来她无法肯定他们是否真的离开了,二来她更无法肯定,莫里亚蒂是否有可能认出自己。
这里是巴黎圣埃蒂安教堂地下的空间,让.贝乔的暗夜城堡,或许把它当做巴黎最顶级、最神秘的俱乐部更容易让人理解,但每一个能够来到这里的宾客,都是做为主人的让.贝乔亲自挑选的,有纵横欧洲的超级罪犯,也有某个国家重臣甚至是君主。
当然,还少不了这位先生所钟爱的各色美人。
在发现自己脸上的面具有所不同之后,乔治娜就在拐角敲晕了一个路过的侍者,换上了对方的服装和面具之后,才开始在今夜的城堡中寻找她的目标。
在大厅现场演奏的乐手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取之不尽的美食和酒水,还有头顶一盏盏炫目的枝形吊灯,仿佛太阳正在下落燃烧。
这里只有白昼般炽烈的灯火,不见任何地底的阴暗。
纸醉金迷,恍如天堂。
而乔治娜在这天堂的一隅窥见了她所要找的人。
诚实地说,如果不是他头顶那清晰的姓名,恐怕乔治娜不能够第一时间认出自己名义上的兄长。
年轻的王子与这里的大多数人没有不同,投入地沉浸在此刻的享乐中——除了,此刻他身上穿着的,竟是女性的衣裙——而由于戴上了面具的缘故,那层做为人类的道德枷锁似乎也随之远离了,堂而皇之地与身旁的少年热吻之后,又吻上了另一个少妇的红唇,惹来两人连连娇笑。
女装癖?还是其它什么?
呵,又有什么要紧呢,总归是要送去见上帝。
乔治娜静静地等待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几近于无。
保持着缓而平静的呼吸,杀意如同蜘蛛张开捕猎的网,悄悄罩住了未有所觉的猎物。
三人倒在沙发上调笑了一阵,越发难以满足,于是彼此交换呢喃细语,相携去往专门为客人们所准备的房间。
巨大的地底空间仿佛一个向外扩散的立体罗盘,越往外走,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
眨眼之间,乔治娜已打晕了门口的守卫,只用一根细铁丝就撬开了带锁的房门,如一片无声的羽毛悄然入内,顺便把那两名大汉也拖了进来,绑紧了四肢堵上嘴。
充满东方风格的房间里,属于男女火热的喘息正互相撩拨着。
粉色与红色的纱帘一层层地垂坠在地,昏黄的烛火暧昧不清,被□□吞噬了理智的人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死神正缓缓靠近。
格奥尔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自从他那早该死透了的妹妹从地狱中爬出来,他身边的一切就变了。
先是最为忠心的巴特勒.萨缪尔被处决,接着他本人被远远放逐欧洲,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他竟然失去了最后一点儿朦胧的视觉——彻底失明了!
从医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格奥尔格当场就疯了,而他发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医生灭口。
他怎么会失明!
他应该是超越前人的,大英,欧洲,乃至世界,最伟大的王!
可是现在,他只是个失了明又失了宠,被遗弃的可怜虫……
他们都该死!
暴虐的情绪令身下的感知越发深入骨髓,一切烦恼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从他脑海中褪去,只有蚀骨的快感让他恨不得就这样死了。
这是天堂吗?是的,他想是的。
扑通、扑通——
两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两个到了嘴边的大小美人几乎在同时被人敲晕,连叫都没叫就软倒下来。
骤然从□□巅峰掉落的格奥尔格心中一紧,过人的听觉令他敏锐地听到了这里属于其他人的细微脚步声,怒喝道:“是谁?!”
第36章
“骨受之于父, 血受之于母”。——这便是那些人肆无忌惮地伤害那无辜女孩的依仗。
所有人教育“她”:女人合该恭顺。女人合该奉献。
出嫁之前, “她”属于父兄, 出嫁之后, “她”属于丈夫。
“她”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女人。
但他们似乎忘记了,在做为女人之前,“她”是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物品。
血缘。
不过是一个肆无忌惮利用他人的借口。
亲情。
不过是一些刻意制造蒙蔽双眼的假象。
家人。
不过是一群从未将你放在心上的凶手。
所以,请安息吧。
我亲爱的, 可怜的,小乔治娜。
愿主保佑你。
阿门。
锵——
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乔治娜刺出的匕首被另一把如出一辙的武器,在最后关头给挡下了。
乔治娜抬眼,顺着那泛着冷光的刀刃,冷冷地看向来人,讶异和震惊只在幽蓝色的瞳孔中一闪, 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挑了挑嘴角, 带出一个讽笑:“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抿唇, 答道:“一直。”
乔治娜轻哼了一下, 说:“憋得很辛苦吧?”
对方道:“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