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伦斯公爵就着乔治娜捧起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向他的侄女道:“你都听到了吧,乔治娜。”
乔治娜不做声,只点了点头。
她站起来将茶杯放到一边的墙角桌上,再回来时并没有坐在床边,而是站在那里,向克拉伦斯公爵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屈膝礼。
温暖的烛光照在她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令那双蓝眼睛熠熠生辉,而她纯金色的发丝仿佛为她带上了一层属于天使的光环,让这个沉默而倔强的女孩看上去清新且精致,如同温室里的花朵那样柔弱而美丽。
外表漂亮,朝气蓬勃,头脑聪慧。
如果不是她前边还有个兄长、或者她换个性别的话,这个女孩无疑是完全符合时代要求的一位出色君主,只要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大多数臣民的好感——她可以骗过任何人,只要她愿意。
克拉伦斯公爵叹了口气,朝乔治娜招了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乔治娜往前挪了两步。
“我知道这对你或许不够公平,乔治娜,但我想你也看到,我剩下的时日无多了,我只能尽我所能地为这个国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老水手恳切地望着自己的侄女,清明而睿智的双眸透露出满满的哀求,“听我说,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克拉伦斯公爵的双手如同内里正在迅速腐坏的树皮,无可抑制地颤抖着,但仍准确抓住了乔治娜的手,望着后者的眼睛说:“当我死去之后,你一定得好好使用你手中的权力,维护皇室的统治,千万、千万不可以对陛下存有愤懑之心,你要尽心辅佐你的兄长,与你的丈夫一起。好吗?”
他把手抓得很紧,几乎令乔治娜无法挣脱,视线牢牢锁定着乔治娜笼罩在烛光下的面庞,一瞬不眨地紧盯着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
乔治娜眼眸垂下,长长的金色睫毛投下两片模糊的阴影,令人无法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她的头谦卑地低着,深色的衣袍衬托着秀美的面容仿佛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似乎怎么也不可能拒绝一位垂死的老人最后的请求。
“我答应您,我将使用我手中的权力,维护皇室的统治。”
“我答应您,我将对待我的兄长——”
她抬眸,缓慢而坚定地说:“凭着我的良心行事。”
克拉伦斯公爵希冀的目光猛地一滞,已然松开了手,嚅嗫着嘴唇无法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乔治娜:“你、你、你!”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乔治娜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向床上的老人。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且动听,却令人感到恐慌:“请原谅,或许您更喜欢谎言,但我必须聆听我内心的声音。”
克拉伦斯公爵却看到她那无可挑剔的皮囊依然在暖色调的光线中呈现出动人的美丽,但那双淡漠的蓝眸宛若黑夜之下冰冷的湖水,金色的双睫是那上面跳跃的火焰,既矛盾无比,又靡丽非常。
“配合演出就到此为止了。”乔治娜下颌微扬,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从未展现出的强大自信,“或许您从未设想过,我是个独立且健全的人,并非你们所能操纵的提线木偶。待在帝国的冠冕上,当一颗无关紧要的华美宝石,或者挽着丈夫的手,如您所愿地成为一位‘家庭天使’——我的答案是‘不’。因为你所谓的皇室和家族,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也没有那么高贵的情操,为你们所认为的伟业奉献一生。”
巨大的震惊令克拉伦斯公爵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喘着气紧盯面前的少女,一瞬不眨地试图从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上找到任何玩笑或者幻觉的痕迹。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直以来的精心谋划悉数破灭,被认为是天真少女的公主比人们所能想象的更加狡猾可怕,什么温顺乖巧,什么善良柔弱,全都不过是伪装的假象,她确实能够骗过任何人——包括他们这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人!
他只能用眼神对她怒目而视:你不会摄政的!绝不可能!
乔治娜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头脑昏沉的克拉伦斯公爵浑身颤抖,耳边仿佛听见了丧钟的长鸣,他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肯彻底倒下,一股让他难以承受的热血急切地涌上他的头顶,令他几乎看不清眼前正在分离崩析的一切。
他听见乔治娜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蒙了一层迷雾。
她说:“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摄政……”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年轻的公主步履轻盈,恍如神话传说的神祇,踏着海浪的浮沫从贝壳和珍珠中走来,可在她脚边开出的玫瑰却晕染出了暗色的荆棘,让克拉伦斯公爵恍惚间记起了那则预言:
当太阳来到本尼维斯的那一刻,
大地剧烈摇动,
天空被乌云掩盖,
众神皆陨,
新的杀死旧的,
玫瑰在鲜血与荆棘里诞生。
第49章
蓓尔美尔街, 金斯曼俱乐部。
与对街的摄政者俱乐部不同的是, 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纸醉金迷, 装潢也显得简洁而高雅,最大的特色是常有人因为某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即兴就展开了两组对抗的精彩辩论。
当然, 这是个文艺俱乐部。
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也有各种各样暂时没能混出名堂的年轻人, 其中文人自然是不少的, 指不定他们其中之一就会被人挖掘了, 成为《泰晤士报》上面的专栏作家。
迪斯雷利是一个黑发黑眼的青年人,一张长脸和一只长鼻子, 显而易见地暴露了他本人的犹裔血统, 他的眼睛生得不小,眼神也十分明亮。
在大半年之前, 他还只是个刚刚加入保守党的政坛新人,接连开展了四次竞选活动都惨遭失败, 因此不得不在私底下为臭名昭著但报酬丰厚的《太阳报》撰稿, 以维持他在伦敦西区的生活。
幸运的是, 在写完某位子爵阁下与当红女歌唱家不得不说的故事、某位贵族小姐与女仆之间的丝绒情.事、以及某位侯爵夫人与一位年轻诗人的风流韵事,迪斯雷利见到了这份报纸老板,并从《太阳报》业余八卦写手, 被引荐给了《泰晤士报》写时政评论。
更幸运的是, 迪斯雷利在小乔治.林恩先生的帮助下, 总算以保守党议员的身份赢得了一个选区, 并以此顺利进入了议会。
金斯曼俱乐部就是属于他们这些人的地盘。
做为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文艺俱乐部,这里聚集着城里一批颇有才华的文人,对于政治的谈论远超对面的摄政者俱乐部,只不过这方面最具有真知灼见,迪斯雷利个人认为还是偶尔才来俱乐部、看似沉迷于享乐的爱德华.斯坦利勋爵——也是俱乐部的异类之一。
这位勋爵阁下是一位正当壮年的保守党老牌贵族,据说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玫瑰战争时期,还为亨利六世做过侍从,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是兰开夏郡举足轻重的豪门世家。
他本人十多年前刚刚大学毕业,就凭借家族的影响力当选议员,不过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成就,倒是赛马和赌博占据了他生活中的大多数乐趣,但如果人们因此就将他看轻,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文人众多的金斯曼俱乐部里,至今没有人敢说能在辩论上打败这位勋爵。
尽管年龄、身份、地位、政见等等都有所不同,但迪斯雷利却的的确确是爱德华.斯坦利勋爵在俱乐部中,少数的朋友之一。
“你认为议案被通过的可能性有多大?”迪斯雷利向自己的朋友问道。
“我可不关心这个。”斯坦利勋爵嘴里咬着烟斗,远远地望着人群之中一个混进俱乐部的雇佣文人在那儿夸夸其谈,“那是谁?”
迪斯雷利顺着斯坦利勋爵的视线看了一眼,说:“威廉.萨克雷,他的父亲曾经在东印度公司任职,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那些遗产早被他挥霍光了——但是你在议院的演说很精彩。”
斯坦利勋爵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的,迪斯雷利,事实上我对于政治的态度并不是那么严肃认真,演说并一定就不代表着我的真实观点,我之所以会挺身而出的原因,只不过愿赌服输而已。”
“你又跟林恩先生打赌了?”
“显而易见,并且输了。”
“老实说,我有点好奇你们这一次打赌的内容了。”
“别好奇,因为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我的朋友。”
“噢,那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斯坦利勋爵但笑不语,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怀表,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正准备按照往常那样,踩着点儿回家去,就看到俱乐部的一名干事亲自送来了一张小条子过来。
他将那张条子扫了一眼,随手丢进盛着水的装饰盆里,上面的墨水快速晕开,一眨眼就看不到原先的字迹了。
斯坦利勋爵别过了好友,按照纸条上的提示在蓓尔美尔街上上了一辆马车,见到车厢里正坐着的那人,脸上依然带着玩世不恭的神色,问:“晚上好,亲爱的殿下,您对于我在议院的演说还满意吗?”
在他对面,那个有小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的女人红唇微勾,没有刻意伪装的声线带着属于女性的柔美,回答道:“非常精彩,勋爵阁下,能言善辩的‘鲁珀特亲王’果然名不虚传。”
纵观整个皇室,只有那么一位公主敢于女扮男装出门玩耍,甚至还在俱乐部混得如鱼得水。
可怜的迪斯雷利,还以为他的伯乐真的就是那位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小乔治.林恩先生呢。
斯坦利勋爵冷眼看去,仅仅是这样一个规模不大的俱乐部,再配合那几份销量极大的报纸,控制伦敦城内的大致舆论方向,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所以他为什么会同这样一位堪称怪物的公主殿下从马吊牌21点赌到了摄政议案,并且依然乐此不彼呢?
上帝才知道!
显而易见,斯坦利勋爵惨败了,不过他看上去十分愉悦,此时面对公主本人也丝毫不虚,嘴角的笑容甚至还更大了些:“然而令人伤心的是,殿下,这一局又是您获得了胜利。”
“只是暂时的胜利而已。”乔治娜双手撑在手杖上,“还要继续我们的赌约吗?”
斯坦利勋爵目光一闪,挺了挺衣领道:“那就看您这一把想要赌些什么了。”
乔治娜自信地说:“就赌这项议案的结果吧。”
“这可没什么意思,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最后会是您得偿所愿、大获全胜。”斯坦利勋爵说,“您要知道,我虽说是个赌徒,可也不会接下必输的赌局。”
乔治娜却对斯坦利勋爵摇头:“得偿所愿倒有可能,至于大获全胜……那就要看你如何理解结果了。”
斯坦利勋爵来了兴致:“若您能不吝告知,我将不胜感激。”
“我押的是,这一次表决无法通过。”乔治娜微微一笑,看向勋爵,“而我想要的赌注,是你本人,勋爵阁下。”
斯坦利勋爵不由地一愣。
.
世界上的蠢人太多,而聪明人太少,所以集体表决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让占据多数的蠢人,来决定聪明人的意愿。
而议院的表决正是如此。
唯一能够稍微拯救那些聪明人的,恐怕也只有当庭的正式辩论了。
以罗伯特.皮尔爵士等人为首的保守党旗帜鲜明地支持由乔治娜长公主摄政,然而托利党的上院贵族老爷们却没有达成一致,在野的威灵顿公爵突然改变了立场,提出该由更有威望的长者,而不是一个小女孩摄政。
占据大多数的辉格党则刚好相反,党内领袖、现任首相墨尔本子爵显然认为,无论是一位无力处理政务的君主,还是一位懵懂的摄政公主,都尽在掌握之中,因此态度暧昧,对于托利党的内斗乐见其成。
而自由党方面,来自斯托克布里奇选区的刚刚脱离辉格党的爱德华.斯坦利勋爵,出人意料地站在了公主摄政这边,一个人就抵得过千军万马,充分发挥了他本人高明的口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比他上一次的演说更加卖力。
诚实地说,在经过一段时间深思熟虑之后,除了坎伯兰公爵一派的人马之外,大抵是没有人希望这位公爵掌权的,即使国王的权力远远不如议会。
由乔治娜公主摄政,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尽管这样的结果并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议案在下院已被口头表决通过,然而就在上院议长开腔让所有人投票表决时,意外发生了——
正在进行商议中的议会大门,被人重重地从门外扣响了。
大门打开。
尚未进行加冕的国王、理论上亦是议会成员的格奥尔格五世,在其私人秘书与贴身仆从的陪伴下缓缓而来,年轻的格奥尔格五世一身华丽的正装,英俊的面孔上满是肃穆与郑重,他的眼睛紧紧看向前方,手中的手杖随着他缓慢但有力的脚步,一声一声地敲在每一位议院的心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失明的新王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有一名议员上前试图搀扶陛下,却被其用手杖果断地挥开,直到他特制的手杖一端触碰到这个大厅内的一处台阶,格奥尔格五世终于停下了步伐。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看似从容且淡定地站在了中央。
他很满意这种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这也令他对于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充满信心。
格奥尔格五世微一抬手,制止了议院内轻微的骚动。
等到周遭的一切俱都如他所愿地安静下来,这位国王微微抬起下巴,开口道:“依照古法赋予我的权力,我,英国及汉诺威的国王,在此行使皇室特权——”
他停顿了一秒,环视四周,在万籁俱寂中说:“即刻,解散议会!”
第50章
整个伦敦城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疯了。
新王未加冕就要强制解散议会?
看在上帝份上,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不可否认的是, 做为一位国王, 神授之权确实赋予了格奥尔格五世这样的权力,如果他一定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