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祭台边的老神父手捧着圣经,正在俯身向背对着大门方向的金发少女述说着什么,穹顶、石壁、烛台以及身后的十字架,使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静谧,几乎下一秒就将定格成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古典油画。
鱼贯而入的不速之客们看见这样的场景,纷纷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只除了被护卫在中央的格奥尔格五世。
“为什么停下来?”他皱起眉。
“公主殿下正在祷告,陛下。”回答的是来自圣殿骑士的费加,是一名擅长使用械斗的中年男人。
“祷告又如何!”格奥尔格五世冷哼,手杖在前方开路,抬脚就往里走。
石造的教堂足有两层楼高,没有恢弘的穹顶画,更没有栩栩如生的圣人雕塑,只有寥寥四排木制长椅,与剥落的石壁一样很有些年头了。
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挑高空间内,祭台前的两人自然被这声音所吸引,循声望了过来。
站在这些入侵者的角度,年轻的公主轻轻回眸,泛着金色辉光的睫毛长而卷曲,浓密地覆盖在她湛蓝色的大眼睛上,那张精致如同圣殇像的面容犹如大理石的白皙光滑,带着一种童话般纯真且无垢的美好,和一缕缱绻在眉宇间的淡淡忧伤。
金发飘扬,她几乎不需要任何武器,就已经摧毁了这些男人们一瞬间的防线。
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属于这位美人的香气,祭台上燃烧的蜡烛像是她身后的圣光,令整个教堂仿佛陷入一种极其梦幻的氛围,最后也不知是谁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抽气声,这才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除了走在最前头的格奥尔格以及费加之外,剩下的三人俱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按在武器上的手。
受惊小鹿似的目光不过持续了一刹那,台阶上的公主已强自恢复了镇定,从原地站了起来,以一种柔弱却坚毅的姿态转过身来。
乔治娜勾起了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出声道:“怀着最高的敬意,陛下,我真没有想到到了这种时候,您还能来见我。”
据她所知,白金汉宫外聚集的人群数量相当可观,在那里值守的卫兵已经是非常艰难地控制着局面,然而住在里头的格奥尔格五世,竟然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出门。
她该感到荣幸吗?
乔治娜清澈的目光一一扫过另外四人,尤其在费加的身上停留了几秒。
格奥尔格五世发出一声轻笑,片刻前那种无处发泄的急切和焦躁,在真正面对着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乔治娜时,转变为一种诡异的兴奋。
而他那张年轻且英俊的面孔,正是因这种兴奋而渐渐扭曲。
一抹病态的殷红浮现在他的双颊之上。
“跪下吧,我的妹妹——”格奥尔格五世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说,“与其对着天父做些无谓的祈祷,不如转向你的兄长、你的国王,若你能表现得足够虔诚,说不定一条小命就可以保住了。”
闻言,乔治娜笑了起来。
那张过于精致完美的漂亮脸蛋,因这个笑容从神坛走下,那些梦幻般的忧伤仿佛眨眼之间的幻觉,被一把火焰给燃烧得干干净净,她那浓厚的长睫在湛蓝色的眼睛下方投掷两片幽深的阴影,可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的。
她勾起嘴角,甜笑着说:“见鬼去吧,蠢货。”
伛偻在乔治娜身后的老神父抖了抖肩膀,忍着笑在一旁小声补充道:“殿下,或许在这里使用‘你这个该死的一脸蠢相的卑鄙小人’,更符合一位淑女的身份。”
第52章
乔治娜无可奈何,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用什么莎士比亚的台词了,福尔摩斯先生, 难道你没发现今晚这些人是来送我们上路的吗?”
“正确的说, 是送你上路。”白发苍苍的老神父,或者说,伪装成神父的咨询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以一种诙谐的口吻纠正, 语速极快, “以及, 我只发现后边那个红头发的哥萨克人多看了您一眼, 顺便一提, 他身上的伏特加和腌鲱鱼的气味比他浓重刺鼻的体味还要可怕。”
乔治娜没能忍住,朝教堂的穹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听力过人的格奥尔格五世被两人一唱一和忽视个彻底, 当即冷笑道:“很好。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混蛋是谁, 但既然这样,不必继续多费唇舌, 我就发发善心, 今晚就送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他一挥手, 身后的四人互看了一眼,随即向祭台走去。
一听格奥尔格五世要动手, 顿时歇洛克背也不驼腰也不弯了,当即上前一步, 将乔治娜挡在身后。
虽然十分遗憾今晚没有把手杖或者手.枪给带在身旁, 歇洛克嘴里却十分轻松地说:“唔, 恕我直言,你们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儿令人失望。”
他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颇为俏皮地眨了眨眼,比了一个“一点儿”的手势。
“很显然,不只是一点儿,福尔摩斯先生。”乔治娜耸肩,她有种叹气的冲动,“与其考虑这个,不如想想眼下我们该怎样脱身——或者说,你真想在今晚和我做一对亡命鸳鸯?”
歇洛克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她,恰好看到她一挑眉,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与外表不符的跃跃欲试。
上帝保佑,为什么他会觉得这种矛盾又迷人的危险气息,就像一桩环环相扣的凶案那样叫人欲罢不能呢?
这样想着,歇洛克一边摆出一个巴顿术的防卫姿势,一边玩笑着说道:“这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提议。顺便一提,既然情况都糟糕成这样了,我必须得说,在去见上帝之前,我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见——”
话音未落,当先的一人已一拳向这个伪装的神父袭来。
歇洛克侧身躲过这个拳头,还没回防就听到“咚”的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乔治娜眼也不眨地抄起一个烛台充当武器,狠狠砸在了另一个人脑袋上。
“抱歉,福尔摩斯先生,恐怕有我在,是不会让你有机会如愿以偿的。”
她那纤细柔弱的身姿配合苍白动人的面容,说这种话的时候,还真的没办法让人信赖,即使她刚刚确实击中了一名袭击者。
歇洛克没有把乔治娜的话放在心上,身手敏捷地游走在拳脚中,脸上惋惜的表情称得上演技派:“那可真令人遗憾。老实说,我应该把这个威尔士小伙交给您活动一下筋骨,但我个人认为自己对付这么几个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所以抱歉——啊哈,看这里,对于可爱的女士,可不能这么粗鲁!”
原本看似风吹就倒的“老神父”此时面对多重夹击只稍微有点儿狼狈,他显然拥有着长期锻炼的好习惯,对于格斗也有着足够应付眼前状况的基础和经验,一时之间竟没人能将他拿下,反倒是他握着乔治娜的手腕,左躲右闪还游刃有余。
“他就不能闭上嘴?”格奥尔格五世忍无可忍,回头道:“费加,你去,我不想继续看这三个废物表演杂耍了!”
费加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格奥尔格五世:“可是陛下……”
格奥尔格五世敲了敲手杖,不耐烦地打断他:“没有可是!”
费加只好照办:“谨遵您的意愿。”
他只是一动,负责围攻歇洛克的人就感到了压力,当下也不再留手,向左躲右闪的歇洛克发起一连串的猛攻,令后者很快捉襟见肘,不得不放开乔治娜,不小心还挨了几下狠的。
费加却并不关注他们的战况,而是将鹰隼般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看似温柔无害的乔治娜公主身上。
在圣殿骑士的资料中,这位公主殿下与伦敦的刺客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其上位,还好早在格奥尔格五世继位之前,伦敦的教团就已经通过格奥尔格五世的幕僚所递来的橄榄枝,与当时的王子建立了非一般的联系,因此扶植现在的国王、阻止公主摄政,就成了他们的分内之事。
年轻的公主迫于费加锐利的目光,似乎手足无措地缓缓后退着,那名正在缠斗的假神父向她投来急切的一瞥,却实在分.身乏术。
然而面前楚楚可怜的美貌少女对于费加来说,与阻碍在前进道路上的一颗石子毫无区别,没能让他产生多余的怜悯。
他变拳为爪,迅猛地袭向乔治娜最为脆弱的颈项,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及少女娇嫩的肌肤之前,长期战斗所形成的警兆令他动作一顿,但即使是这样的快速反应,却也已经太迟了。
一柄漆黑无光的匕首刺,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的腰腹,下一秒将刀刃悉数埋入费加的右腰,还没有等他去摸自己的武器,刀尖一晃,黑色的匕首刺如蝴蝶翻飞,毫不迟疑地往上挑向他的劲动脉。
这哪是什么柔弱无害的少女,分明就是一只隐藏着獠牙、伺机而动的猛兽!
只一个照面,费加仓惶后撤,但下意识的错误判断令他失去了先机,不得不付出两道不轻的伤口做为自己轻视对手的代价——准确的说,在这之前,他不认为这里有任何人值得自己出手。
乔治娜眼中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地欺身上前,手中七英寸半长的匕首刺十分灵活,如同一道诡异的黑影时隐时现,令人防不胜防。
费加被这一连串的攻势打得毫无反手之力,他的武器是一柄质量上乘的廓.尔.喀.刀,可面前的年轻女性有着非一般的体能和身手,显而易见曾经接受过专业的长期格斗训练,除了在力量上天生有所不足之外,竟然比圣殿骑士中的一流好手更加棘手!
最要命的是,那柄古怪的黑色匕首刺上绝对抹了足够分量的药物,以至于他们的战斗正酣,费加却已经感受到有什么正侵蚀着自己的意志,滴滴冷汗不可控制地从他前额滚落。
而她本人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那样,即使做为女人最为重要的脸蛋,被费加的刀锋擦破一道口子,肋骨也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记重拳,居然攻势更加激进。
药性渐渐发作着,费加越发迟钝的动作令他差一点就被一刀穿心,他勉强咬紧牙关,出声叫道:“带着陛下快走!”
被这一幕几乎惊呆了的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三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分出两人缠住歇洛克,另外一人则退回去护送格奥尔格五世逃离。
失明的格奥尔格五世无法得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有了非常糟糕的预感。
他慌乱地挥动着手臂:“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抓住她,为什么要带我走?”
黑暗能够放大一切负面的情绪,就像此时突然发生意外,格奥尔格五世第一反应并不是马上撤离,而是无法接受他所依赖的圣殿骑士竟然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女人的事实。
“陛下,快跟我走吧……”
“放肆!”格奥尔格五世一把挥开那人的手,向乔治娜的方向高声说:“来啊,乔治娜!来啊,但凡费加稍有差池,我会千百倍地回赠到你所在意的每个人身上,乔——啊!!!”
他可笑的威胁被一阵由大腿根部传来的剧痛给打断,好像有什么利刃刺穿了他的血肉,血液争先恐后地往伤口涌去,令他浑身剧烈颤抖着。
他听到有人在耳边含糊地低咒道:“上帝啊,陛下需要急救!”
掷中格奥尔格五世的是一柄特制的飞刀,来自乔治娜,而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费加目眦欲裂地分了神,遭受到了乔治娜一个结结实实的肘击和捅在左胸的一刀,一声闷哼之后,无力地软倒在小教堂的祭台旁。
这个时候,歇洛克也总算敲晕了与之缠斗的两人,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就看到乔治娜握紧了黑色的匕首刺,一言不发地向正在被人搀扶起来的格奥尔格五世走去。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脚步却没能迈动,那种在她身上终于展现出来、令人无法走近的冷漠和孤独,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掌卡住了他的咽喉,令他短暂地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乔治娜……
歇洛克担忧地望着不远处那个单薄的背影。
属于年轻女性十分轻盈的脚步声,此刻却宛如死神渐渐接近的镰刀阴影。
最后一名站立的圣殿骑士对上了她幽蓝色的瞳孔,当即放弃了带着受伤的格奥尔格五世逃离,而是抽出自己的武器,面向眼前无法逃避的敌人。
他,别无选择。
正在不住呻.吟的格奥尔格五世虚弱地靠在长椅边,他心脏连同他的身体一样,都感受了越来越近的危险,只能拼了命颤抖着。
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认为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羊羔,事实上是撒旦的化身——上帝啊!他究竟亲手放出了怎样的嗜血魔鬼?
强烈的不甘和愤懑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支撑着这名无知的国王维持着仅存的清醒,生理性的泪水令他的脸上一片冰冷的湿润,他听见所谓的圣殿骑士仅仅支撑了三个呼吸,就被他可怕的妹妹轻易放倒,而他们之间也再没了阻碍,那死神的脚步终于重重踩上了他的心头。
无法自控地,格奥尔格五世打了个哆嗦。
他想要摸出藏在上衣内袋里的手.枪,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腿也太疼了,更何况即便他拿着枪,又能指着谁呢?
他万分后悔着,今晚没有听从加赫里斯的劝阻,执意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个错误。
像是猜到了格奥尔格五世心中所想,乔治娜料理完最后一个圣殿骑士后,在他身前蹲下.身,索性说道:“来不及了,我愚蠢的哥哥。你本不该有这样的野心,真的,你太蠢了,蠢到注定将这顶王冠交还给我。”
不,不该是这样的……
失血带来的眩晕令格奥尔格五世无法思考,他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撑着眼皮,却只看到眼前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乔治娜低缓而冷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将他围堵,那声音生成了难以描绘的可怕梦魇,紧紧束缚着他的心脏。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阉鸡一样瑟瑟发抖。”
“但请放心,我是不会真正杀死你的,因为你今后的命运,就是目盲腿残地好好活着,去听人们如何歌颂他们伟大的女王——那,即是我!”
第53章
据后人记载, 米迦勒节前夕,患有家族遗传的卟啉病的格奥尔格五世由于病痛的折磨,一度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荒唐行为, 但在神志恢复清醒后, 这位国王亲自前往伦敦塔释放被其无端羁押的乔治娜公主, 然而不幸的是, 在中途遇上了反叛暴民的自杀式袭击,令原本就病痛缠身的国王不得不仓促退位,在位仅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