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却绝对不是一个彰显国王威严的合适时机!
是的, 他确实是个国王——可他仅仅是个尚未正式加冕、连自己的内阁都没有组建的国王!
在上院中的坎伯兰公爵当场就被格奥尔格五世气到昏厥,更别提在温莎养病的、原本就因中风只剩下眼睛能动的克拉伦斯公爵了, 就连原本对于新王十分殷勤的首相墨尔本子爵, 也在这件事上也当即发难、痛斥格奥尔格五世的荒唐行径。
然而, 这一切不过是拉开了史称“圣米迦勒危机”的序幕。
就在人们心中的天平已经渐渐向温和派的乔治娜公主倾斜时,这位国王再次下达了一道令人无法置信的命令——
即刻羁押长公主乔治娜.亚历山德琳, 囚禁于伦敦塔!
显而易见, 这已经不仅仅是国王搞政变了。
谋杀一位公主,看上去似乎不痛不痒, 但令人心悸的是,国王竟然将此事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而更可怕的是, 格奥尔格五世在一系列事件中所展现的毫无理智的疯狂和暴戾, 令所有人都感到恐慌, 因为谁都不知道,在下一步他会将矛头对准哪里!
两党罕见地抱团行事,内阁集体递上辞呈, 抵制国王的独.裁统治;出版业前所未有地共同发声, 每一份报纸上都是抨击国王此举的檄文;更有许多人走上街头, 聚集在白金汉宫门口, 日夜抗议着国王的暴行。
听着白金汉宫的铁制大门之外,那些始终聚集不散的人群所发出的叫嚣声,端坐在这处宫殿最豪华房间内的格奥尔格五世隐隐感到不安。
他双手紧握着手杖的杖柄,右手的大拇指慢慢地摩挲着拿上面的鎏金雕塑,一双薄薄的嘴唇在黑暗中抿着,金色的卷发梳得十分整齐,紧紧贴在他的头皮上,给他死尸般苍白的脑袋嵌了一顶虚妄之冠,在这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上,敏感且脆弱的神经质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一如他的疯狂。
“一群暴民!”格奥尔格五世看向黑暗中的某处,强自镇定地问:“你确定威灵顿公爵已经收到了我的命令,却不愿派兵加强白金汉宫的守卫吗?”
宽阔的玻璃窗边静立着一名青年,闻言之后目光一闪,回身道:“是的,陛下。但我们的人已经在行动了。”
“很好!”格奥尔格五世灰蓝色的瞳孔中,不可抑制地浮起几丝动摇和焦躁。
一方面,他十分欣赏威灵顿公爵的正直和忠诚,但此刻他最为痛恨了,也正是这份不知变通的正直,以及这份并不直属于他的忠诚。
另一方面,他到底还算有着那么些脑子,明白威灵顿公爵是少数有能力为他解决眼下困境的人物之一,然而他更加明白的是,对方必定会像与首相墨尔本子爵那样,劝自己对议会进行妥协,这是格奥尔格五世所不能接受的。
他不禁问:“加赫里斯,请到我身边来,我忠心的朋友——告诉我吧,你认为,我是否真的做错了?”
格奥尔格五世无法看到加赫里斯脸上的表情,但他感觉到对方走近的脚步声,清楚地听见对方以笃定的口吻说:“陛下,君王是永远正确的,错误的只有不理解他的臣民。”
是的,他是对的。
错误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被蛊惑的人们!
格奥尔格五世心下稍稍安定,他听见加赫里斯继续说:“英格兰既是您的,您就是她独一无二的主人。就像您的那位老师、莫里亚蒂教授所说的,王者的字典里没有妥协,历代英王失去的权力,将由您找回。更何况,就连我们圣殿骑士也已经对您臣服了,不是吗?”
格奥尔格五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停止了摩挲,紧紧攥在他的手杖上,胸口一片火热的英雄气概。
约莫大半个月之前,他因一次偶尔的机会,与来自伦敦圣殿骑士的加赫里斯,也正是通过这名青年,刚刚回到伦敦、当时还是王子的格奥尔格与那个古老的教团联系在了一起。
“你是对的。我绝不能妥协。”格奥尔格五世喃喃道,“王者必定统治臣民,那些浅薄的愚民对于我超凡的思想一无所知,我要为我的信念而战,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是的,他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
但令格奥尔格五世想不明白的是,他的伯父威廉四世在位时,不就在前几年刚刚拆过一次议会,为什么轮到他这里,人们的反应就这么的激烈?
然而他选择性忘记了,威廉四世当时强行迫使墨尔本政府解散,在背后是有着托利党支持的,所以才能和辉格党对着干,并且即使是这样,他也在那段时间内承受着很大的舆论压力。
可格奥尔格五世眼下面临的状况呢?
墨尔本政府原本就是被拆过一次之后重组的,对于那场令辉格党元气大伤的“政变”可以说是记忆犹新,敏感脆弱的神经一被触碰,自然引起强烈的反弹。
保守党倒是可以安安静静地作壁上观,然而仔细一想国王拆议会和囚禁公主的说一不二的架势,似乎是想要从议会手里拿回属于国王的权力?
这怎么可能!
吃进嘴里去的肉能够这么简简单单地吐出来吗?
更何况这位国王连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都还没坐稳!
这天夜里,数位重臣悄悄来到了位于海德公园街角的阿普斯莱府。
这座有着“伦敦门牌1号”之称的府邸,是威灵顿公爵在伦敦城内的公馆,尽管公爵本人因年事已高的缘故,渐渐较少过问政事,但“铁公爵”的名字依然在上议院具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放眼整片欧洲大陆,都暂时没有产生一位能够与他声誉相媲美的军人,或者说是英雄了。
“诸位,今日我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双鬓斑白的威灵顿公爵语气沉重,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的面孔,“众所周知,陛下因为小人的教唆,在日前做出了极为不理智的举动,令朝野动荡不安,我知道你们都在怀疑他是否会是一位值得效忠的君主,然而摆在我们面前最迫切的难题,并不是陛下以解散议会来树立绝对的权威,而是这场风波已经令人心惶惶,皇室的统治正受到严重威胁。”
对于前任国王忠心耿耿的威灵顿公爵此言一出,风雨欲来的气息便渐渐弥漫在这间不大的会客室中。
尽管克拉伦斯公爵在摄政议案提出后,健康状况就急转直下,更由于突然中风的缘故而瘫痪在床,然而老王对于议院以及政坛的影响力,仍然不是新王所能够媲美的。
格奥尔格五世就好像一个端着火.枪虚张声势的孩童,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中的武器正对准自己的心脏,却妄想以此震慑周遭怀揣着尖刀的群狼。
天才与疯子不过一线之隔,而这位新王陛下,显然是后者。
墨尔本子爵对于格奥尔格五世的观感,一夜之间从尚可调.教的年轻人,降到了不可理喻的狂徒,除了解散议会这件事之外,这些天来格奥尔格五世所表现出来的冥顽不灵的傲慢态度,也让人深深忧虑。
显而易见地,对于堪称疯狂的格奥尔格五世,这位首相当然没有坎伯兰公爵或者克拉伦斯公爵那么好的忍耐力,他不由地在心中深深怀念起来之前的女王储亚历山德丽娜公主,至少同样是年轻人,后者就知道听从长者的教导,而不是将家族的顽固发挥到极致,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
墨尔本子爵问:“你是指……”
威灵顿公爵直言道:“乔治娜公主过往在民间进行的慈善事业收获了民众很高的好感和声望,连《泰晤士报》都在这个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要求国王释放公主,但陛下仍然置之不理,我有预感这样下去将会引发暴动。”
“乔治娜公主?”墨尔本子爵面上却不动声色,“虽然说她被关押在伦敦塔,但那是你的地盘,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
威灵顿公爵犹豫了一下,说:“陛下已准备签署死刑令,以叛国罪处死乔治娜公主。”
墨尔本子爵心中一惊,忍不住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他和那位公主殿下打过一次交道,并且不算愉快,因法拉第一事,差点令高高在上的首相大人沦为城中的笑柄,但这并不意味着墨尔本子爵不欣赏这位具有聪明才智的年轻人,虽然对方相对于亚历山德丽娜公主来说,显然并不容易掌控,但相对于白金汉宫的格奥尔格五世,那简直就是上帝派遣到人间的天使了。
正大光明地谋杀自己的亲妹妹、以及王位的最大威胁?
上帝啊,那位陛下真当每个人都有个鳕鱼脑袋,还是他认为只要自己失了明,就可以无视任何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吗?
只要消息一经泄漏,白金汉宫都得被雪花般的批判报纸、以及山洪般的抨击浪潮,给彻底淹没了——到底是什么给了格奥尔格五世这样做的自信和勇气?
身为外交大臣的巴麦尊勋爵以绝对清晰的音量嘟囔了一句:“上帝保佑,陛下怕是真的疯了吧!”
第51章
在座的罗伯特.皮尔爵士耷拉着眼皮子, 目光越过巴麦尊勋爵,轻飘飘地瞄了墨尔本子爵一眼。
墨尔本子爵等人到来之前, 罗伯特.皮尔爵士已经单独和威灵顿公爵谈过一次。
尽管克拉伦斯公爵在初次中风之后, 向威灵顿公爵传达的信息是,乔治娜公主有心窃取大权,因此皇室希望断绝乔治娜公主摄政的可能,继而稳定目前格奥尔格五世的统治, 但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 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这样一位国王的统治继续下去了。
就个人来说, 罗伯特.皮尔爵士显然对于那位年轻的公主殿下更有好感, 毕竟只要是不打算做个佞臣的话,一名明白事理的君主怎么看都要比一名疯狂固执的君主, 有利于臣民和国家。
但这些想法只能埋在肚子里, 不能明晃晃地说出来。
于是罗伯特.皮尔爵士只说道:“闲话少说吧,公爵阁下, 您特意将我们聚集在这里, 无非是要商量如何处理目前局势以及乔治娜公主处境的事宜, 尽管我个人始终认为,后者从源头就不是道德和正确的事, 可既然人已到齐,不如继续投票表决吧。”
威灵顿公爵被其一哽, 却只略一颔首, 沉声道:“那么, 同意暂请陛下幽居白金汉宫,由坎伯兰公爵摄政的,请举起左手——”
他停顿了一下,两道灰白色的往下撇着的眉毛,似是在做着困难选择那样紧拧在一起。
众人暗自交换了眼神,摸不清威灵顿公爵的深意,只有罗伯特.皮尔爵士若有所思,睿智的双眸透露出两分了然。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大约过了一分半钟,威灵顿公爵阖了阖双目,再睁开时已然没有了犹豫。
他继续说道:“以及,同意恳请陛下尽快退位的,由乔治娜公主继位的,请举起右手。”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的思想。
这群手握帝国最重要权力的内阁成员们,确实有几分忠心,可谁都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是忠心于国家、皇室、子民还是真正的利益。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今晚的选择,将会决定大英帝国的巨舰,究竟驶向何方。
灯光雪亮,各色的神情在这些原本修养极好的先生们脸上一一闪过,党派之争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每个人的心脏都在紧张跳动着。
终于,有人率先举起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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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伦敦塔在夜色中十分安详。
肃杀的秋风在高大的悬铃木间叹息,通体玄黑的渡鸦在这片埋藏着无数罪恶与鲜血的土地上空盘旋,亨利八世那两位不幸的王后皆曾葬身于此。
晚上十点差一刻,一名看守长在一名中士和三名卫兵的护送下,正要将最外边的大门上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一名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跳下马,手里拿着英王陛下亲自签署的文件,要在此时提审要犯乔治娜公主。
上了年纪的看守长不免犹豫了一下,盖因每晚十点是伦敦塔多年以来的锁门仪式时间,在钟声报时之后,内外堡悉数不许任何人进出。
但马车内的人却等得不耐烦了,他用手杖敲了敲车门,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朝车窗外露出一张金发碧眼的、极具辨识度的面孔。
“她在哪!”格奥尔格五世问。
“陛……陛下?”看守长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格奥尔格五世竟然在深夜造访伦敦塔,“您是指?”
格奥尔格五世睨了对方一眼,没有作答。
跟随他前来的护卫替他说道:“自然是乔治娜公主,陛下有些事需要向她单独询问。”
看守长狐疑地打量了一遍黑漆漆的马车和全都罩着斗篷的来人,心想若真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为什么白天不过来?
而且最近城里被这位国王闹得人仰马翻的,报纸上都说格奥尔格五世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反动派、□□者,比起他的祖父乔治三世还要疯狂,可乔治三世的疯狂是因为得了病,眼前这位却是……被撒旦附身了吧。
看守长不敢做主,迟疑道:“是这样的,陛下,入夜后进入内堡,按照惯例是要获得总管的允许。”
负责伦敦塔一应事务的是威灵顿公爵,很显然如果汇报到那位正直的公爵阁下处,是绝不会允许格奥尔格五世接近乔治娜公主的,天知道英王陛下会不会突然就制造了一起事故,令他的亲妹妹病逝。
“你是担心,我可能会对乔治娜不利?”
“并不……”
“还是说,你的意思是,国王的御准不如威灵顿公爵的同意?”
“当然不是,陛下……”
“那么,还不赶紧让开!”
在格奥尔格五世的呵斥中,原本快要关上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马车连同护卫在侧的三名骑士,依次进入了内堡。
年老的看守人在点头哈腰地目送一行人离去后,第一时间叫来了最机灵的卫兵,要其蹬上两轮车争分夺秒赶往阿普斯莱府,向威灵顿公爵禀报此事,自己则急忙忙把这里除当值外的寥寥几个小兵都聚集在一起,跟在英王陛下的屁股后头急急去了圣约翰的小教堂。
月亮躲进了云层,星星也停止了闪烁。
一只渡鸦停驻在白塔圆形的塔楼上,发出低沉的嘎嘎声,在这样的夜里格外渗人。
白塔之内,诺曼底式的小教堂中透着昏黄的烛光。
做为传言中被幽禁的公主,乔治娜看起来过得不错,她双膝跪倒在摆放着苦像的祭台下,穿着纯白色的棉质长裙,温柔的开司米披肩包裹在纤细的肩头,祭台上点燃的六支蜡烛照耀在这张被上帝所宠爱的侧脸上,反射着令人着迷的辉光,而一头长长的金发只用一根丝带系着,随意披散在身后,如同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液体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