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到她看到白鸟公馆那熟悉的白墙青瓦时,她家门口那个金属雕花门环上,十分刺眼地扎着一条随风飘扬的白色手绢,正矜持而又从容地炫耀着属于谢伊的胜利。
乔治娜打开了门,把这辆车子送进了贮藏间,然后回到会客室招待了维克多。
白鸟公馆是栋新建的联排别墅,因主人家生性安静、并不热衷于社交的缘故,这里只雇佣了不住家的女仆和厨娘,连马车也只叫附近租车行的,更别提马夫了。这样做的坏处是,显得主人家不够体面,临时有事的时候也会略感不变,但保留了足够的隐私,对于谢伊等人来说,无疑更为安全。
一杯加了奶和糖的热茶下去,冬日里的寒冷就被驱散了很大部分。
维克多坐在卷草纹装饰的天鹅绒椅子上,眼看着乔治娜脱掉了外面厚重的外套,摘下帽子解了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又觉得有些发烫——或许是这个房间太过暖和了吧。
他和乔治娜是在皇家学会的一次沙龙活动中相识的,当然,后者使用的并不是林恩小姐这个身份,而在发现乔治娜真正身份之后,这位先生也只是对于她那极其发人深省的人体解剖学学识表示了赞赏和倾慕,并将她引为知己。
下意识撩个小美人的乔治娜:并不想每次都谈论这么重口的问题,谢谢。
天知道她当初学习人体解剖学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格斗中更有效地击倒对手。
不过即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乔治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天才存在,维克多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毕业自格尔施塔特大学的年轻人对生物学有着天然的热情,研究能力出众又极具创新意识,思想和行动力都可以说是相当的超越时代了。
比如乔治娜只以为他会利用这个电流理论做个美容仪或者按摩器之类的小物件试试水,哪知道他一开始把研究往断肢重生这种相当魔幻的方向去做,而目前看来已经出了阶段性成果。
他救治了一只小猴子,那是来自马戏团的受伤动物,刚刚买下它时,可怜的小家伙奄奄一息,而现在经过微电流治疗之后,已经恢复了正常进食,只是依然虚弱。
这一次维克多就是希望邀请乔治娜,去他的实验室探望那只被命名为“珀西”的小猴子。
乔治娜很心动,于是她告诉维克多,假如下午两点左右他方便的话,她会去实验室进行拜访。
维克多欣然同意,并识趣儿地找了个借口告了辞。
当乔治娜十分不符合淑女礼仪地站在楼上的窗边目送他远去时,这位可爱的先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戴上高礼帽的瞬间竟然朝着她的方向灿烂一笑。
夭寿啦,小美人的撩人程度和他的美貌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乔治娜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还不够鼓的小胸脯,把招待客人的茶具和茶点拿回楼下厨房,这才上了楼,敲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谢伊和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的对话进入了尾声。
从两人面上肉眼可见的凝重氛围可以得知,他们之前的话题绝不轻松,因此乔治娜没有过问。
她把那条白手绢还给谢伊,挑了一张沙发坐下,“这不科学,按照我的计算,我应该比你提前四到五分钟到家。”
把手绢往怀里一塞,谢伊嗤笑了一声说:“愿赌服输吧,你在家门口两百呎外忙着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就喝上阿福泡的茶了。”
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看着他们斗嘴,只乐呵呵地也替乔治娜倒了一杯热茶。
“谢谢。”乔治娜接了茶啜饮了一口,她从沙发这一头抬着眼皮子看向另一头的谢伊,问道:“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了,谢伊——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你这半年在外面风吹日晒,还是没有任何衰老沧桑憔悴的迹象?我是否可以因此假设,你有在用我送你的护肤品。”
谢伊懒得搭理她的揶揄,只说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能够在午餐之前,能够稍微安静一会儿。”
乔治娜先是一愣,然后鼓起脸颊,气呼呼地往嘴巴上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谢伊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对乔治娜遥遥举起了茶杯,发出一声欣慰的喟叹。
还是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好笑地摇了摇头,向谢伊问道:“正巧教授乔治娜钢琴的弗里茨先生请辞回巴黎去了,而你又要盘亘在伦敦一段时间,也许你愿意换个身份在家里住下?”
总是避着人不是办法,况且谢伊刚刚经历了一段颇为漫长的旅程,也是时候稍作休憩了。
谢伊却果断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必了,这次回伦敦,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他可不是闲的下来的人,而且乔治娜越大越让人没有成就感,能够教授给她的也早被学了七七八八,还不如把时间留给正事。
“那好吧。”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说,又向乔治娜问:“怎么没有请弗兰肯斯坦先生留下来吃午餐?”
乔治娜打着手语告诉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对方在实验室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眼见着乔治娜一天天地长大,这位老先生也不免操心起了她的婚事。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爱操心这个。
一来他绝不希望小姑娘被那些只看中嫁妆和外表的浪荡子欺骗,二来他更不希望在结婚之后,他聪慧无比的乔治娜就只能围绕在“家庭”这个方寸之地打转,因此一个既开明又年轻有为的丈夫人选,便成了他一直以来留意的目标。
事实上,那位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先生还不错,但考虑到他太过年轻、性格不够体贴、还有些冲动,又是名门望族的长子,那就不太合适了。
他又问:“最近我在学会认识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在秋天的时候才辞去了大学里数学教授的职位、目前正在城里求职,也许我可以把他引荐进研究所?”
乔治娜摊手表示:这种小事,您完全可以自己看着办。
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当即拍板,“那么,我会邀请那位莫里亚蒂教授,下周过来家里吃晚餐。”
啥,莫里亚蒂教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已死 私设无数
本文的福是JB版
第9章
“莫里亚蒂教授”这个名字杀伤力太大。
当天下午,乔治娜在老爵士倾力推荐下,拜读了那篇有关二项式理论的论文上,也看到了“詹姆斯.莫里亚蒂”的署名,随后又花了几个便士从租车行消息灵通的马夫嘴里得知,有个名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年轻人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开办了侦探社。
……上帝保佑苏格兰场。
维克多住在老贝利街附近,毗邻历史悠久的圣巴塞罗缪医院,斜对面就是专利局,在窗户口就可以看到皇家法院所在的老贝利街。在十六世纪之前,那里一直是囚禁各类犯人的监狱,不过如今老贝利是英国最繁忙的刑事法院所在地,门口时不时就可以看到头戴假发,身着法袍的法官或律师抱着厚厚的庭审材料和卷宗进进出出。
显而易见,这位先生对于法学并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对于生物学情有独钟,靠着远在日内瓦的父亲所寄来的钱,他在城里租下了一间不错的公寓——虽然它通常被当做实验室使用。
宽阔的客厅全部被打通,一张堆满各式书籍和笔记的长桌,玻璃器皿和实验器材堂而皇之地摆在那上面,所以每当老弗兰肯斯坦先生进城看望他“不务正业”的儿子时,那完全是一场灾难。
然而维克多依然故我,颇有些类似被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屡次逮着的网瘾少年。
此刻网瘾少年带着乔治娜逗完了睡在壁炉边的小猴子,特意把所有的窗帘都拉紧了,又神秘兮兮地对乔治娜说:“等等,我有样东西必须给你看。”
乔治娜从善如流地问:“什么?”
维克多果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角微微下垂的蓝眼睛忽闪忽闪的,那里面仿佛盛放着亿万星辰。
他红润的嘴唇上翘着,显得下巴的线条既优美又精致,以指抵唇道:“稍微闭一下眼睛。”
好吧,你这么好看,等多久都没问题。
乔治娜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闭上了双眼。
维克多扶着她的肩膀,引领她朝窗户的反方向走了七步,乔治娜记得那里摆放着一张小一点的桌子,上面是一个有花瓶那么大的玻璃器皿,被注入了透明的浊液,那里面悬浮着一对未知物体,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身体部分。
视觉被暂时遮掩,听觉和嗅觉就变得更加敏锐。
首先听到维克多操作仪器的响动,接着是一阵电流声,然后刺啦一声轻响,空气中传来了硫磺的气味,那是火柴被点燃的化学反应。
维克多柔声说:“乔治娜,可以睁开了。”
他的声音清润动听,如同一场绮丽的梦境,与他高雅而矜贵的外表十分相衬。
乔治娜勾了勾嘴角,听话地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只有维克多手上的一小团火焰,带来了明亮又温暖的亮光,这光线照射在那冷冰冰的玻璃器皿上,令其中的物体清晰可见。
维克多手里捏着火柴,靠近那个物体,缓慢、熟练地在“它”面前扬了扬,“它”就像是具有生命力那样,慢慢地阖了阖眼睑。
是的,眼睑。
这个被放置在玻璃器皿中的悬浮物,正是一对死人的眼球部位,“它”被固定在一张细铁丝编织的小网上,以满足维克多的实验要求。
一个鲜花般唇红齿白的贵族美少年。
一对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白的死人眼球。
即使心脏强大如乔治娜,此刻也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而原本略带暧昧的氛围陡然一变,只有维克多还沉浸在喜不自禁中,兴致勃勃地划开了第二根火柴,一边继续试验,一边睁大他那双兴奋的蓝眼睛说:“看,它们活过来了!”
乔治娜只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
溶液中的眼球再一次慢慢地、轻轻地动了动。
老实说,人体实验什么的也太超前了吧……
她看了看眉飞色舞的维克多,又看了看他们面前被剥离的死人眼球。
认真地说,如果真的能被运用得当的话,奔赴战场的那些士兵将会受益无穷。
于是乔治娜很捧场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并鼓励维克多写一篇关于这项微电流实验的论文,但她一点儿想要留下来吃晚餐的欲望都没有了——正确的说,她一点儿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了。
隔壁圣巴塞罗缪医院停尸间里的尸体,都没有钢牙小白兔公寓里这一对眼球来得惊悚。
等一下,所以这就是他在这附近租下公寓的原因……么?
乔治娜回到白鸟公馆后一脸菜色,这显然很大程度上愉悦到了和她一前一后到家的谢伊。
谢伊道:“我不是很能想象,还有什么能够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乔治娜。”
乔治娜没好气地白了谢伊一眼,回敬道:“但我知道什么能够让你露出同样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需要找点乐子冷静冷静,恰好爵士预定了今晚的剧院包厢,于是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他们就半拉半拽着谢伊去了歌剧院。
今日正在上演的由丹尼尔.奥柏创作的著名歌剧《波尔蒂契的哑女》,三年前奥柏就完成了他的创作,当时在巴黎首次公演并引起轰动,在那之后甚至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被誉为有史以来最有感染力的五幕悲剧。
不过无论如何,至少在演出刚开始的那段时间,谢伊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了邪,竟然真的就换上了阿福早就准备好的黑色晚礼服,又特意修了脸、用发油抿了头发,打扮着城里随处可见的体面绅士,进到了这间剧场。
这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
谢伊伸手撇了撇嘴角,手指扯了扯脖子上系得紧紧的领巾,余光观察到正沉浸在演出中的乔治娜并没有发现,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晚餐时,乔治娜糟糕的脸色和糟糕的胃口,以至于他在阿福的怂恿下,鬼使神差地同意了这个疯狂的提议。
她已经很少有那么郁郁寡欢的时候了。
自从她渐渐长大。
谢伊凝眸看去。
此刻,乔治娜的侧脸显得格外恬静。
白皙的肌肤,优美的线条,典雅的鼻子,以及一张嫣红的嘴。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原本就带着点金色,此刻像是有细碎的光芒绽放期间,小巧的耳朵和头部刚好相衬,上面带着一只莹润精致的珍珠耳环。
谢伊移开了视线。
这小鬼伪装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天.衣无缝了。
大部分人,很显然都会被这副单纯无害的模样骗得心甘情愿吧。
他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
原本以为对于自己而言,正在上演的歌剧会很无聊,但在集中注意力之后,它倒也有几分乐趣。
歌剧以1647年那不勒斯渔民反抗西班牙统治起义为题材,叙述哑女斐内拉受那波里总督之子阿尔封索的污辱和迫害,其兄那波里渔民马萨聂罗不堪忍受总督的压迫、领导人民起义的故事,而在《波尔蒂契的哑女》被许可在布鲁塞尔上演的第一天,当地就爆发了反对荷兰统治的起义,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出歌剧被禁止演出。
呵,腐朽的、昏庸的、胆怯的统治者。
抱着这样的想法,谢伊不禁沉浸在《波尔蒂契的哑女》的艺术魅力当中,神情专注。
乔治娜本来也是沉浸在这美妙的享受之中——一直以来,她对于音乐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喜爱,只是由于天赋使然,并没有十分出色——但是,当台上的女高音唱到曲目的高.潮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由剧院二楼对面的某间包厢,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让她当即循着视线望了过去,而她只看到了那些自持身份的上流社会人士,相差无几地举着看戏用的手持望远镜,面上迷醉不已,分辨不出多余的神色。
她皱了皱眉。
出于这种来自危险的直觉,令乔治娜无法继续欣赏歌剧。
谢伊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乔治娜的异样,给了她一个带着关切的询问眼神。
乔治娜朝谢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