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的声音一顿,差一点忘记了下文,但由于这首诗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优美动人,因此他再次回忆了起来,缓缓地念道:“——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越来越安静的听众们给了亨特无穷的信心,他渐入佳境,语气悠然,“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读到了这里,沙龙中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士已经忍不住眼眶湿润,但还是尽力克制住不去打乱这优美得叫人沉醉的诗句,独独罗伯特.骚塞像是被卡住了喉咙的公鸡,瞪着眼满面通红。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一首诗堪堪念完,趾高气扬的罗伯特.骚塞先生已然不知所踪,潸然泪下的沙龙主人子爵夫人根本没去注意这些细节,反而殷切地向小约翰.沃尔特打听《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正式发行时间,以及这位才华横溢的“乔治.林恩”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小约翰.沃尔特哪里知道这些?他自己到现在还一头雾水着呢!
勉强应付完被这首诗迷倒的众人,他才有精力问一问亨特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小伙子却颇为幽怨地表示:“天啊,我早该猜到您忘了亲自去读那份稿件,这真是太让人羞愧了!”
小约翰.沃尔特老脸一红,这才隐约想起来,几天之前亨特似乎推荐过一首诗。
但能够管理偌大一家报社的小约翰.沃尔特也非常人,只稍微不好意思了那么一小会儿,就红光满面地说道:“明天一早你写信联系那位林恩先生——不,还是我亲自来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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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收到报社寄来的二十英镑稿费之后,乔治娜就对她的“文学创作”重燃激情,很快又寄了《月光曲》、《蜉蝣》等几篇诗作过去,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取用,而她在随稿所附的信件中表示自己正在创作小说的意图,也得到了《泰晤士报》主编小约翰.沃尔特的重视。
小约翰.沃尔特在信中表示,沃尔特家族经营有小说出版业务,如果“乔治.林恩”先生愿意将第一部小说交由出版,那会令人非常、非常的荣幸,而他们也将给出最优越的条件。
乔治娜觉得和这位主编合作相当愉快,于是就伪装了“尊敬的林恩先生”所雇佣的小听差,亲自跑了一趟舰队街,把《月光曲杀人事件》第一部分的稿子交到了小约翰.沃尔特手里。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心情颇为美妙地返回杂货店的路上,她竟然遭受到了一伙人的抢劫!
混迹在白教堂附近的人们大抵都知道,沃尔特先生那位乡下来的小侄子可惹不得,不提看起来就很凶悍的伊森和谢伊,就连塞西莉在百无聊赖地看店之前,也是拳打地痞脚踹流氓的女汉子。
可偏偏最近来了一伙生面孔的爱尔兰人,一来不知道看似平平无奇的沃尔特杂货店的“赫赫威名”,二来乔治娜今天的改头换面和手里的大包小包都太符合一只肥羊的定义,于是在傍晚时分,她就被这么三个五大三粗的爱尔兰大汉,给堵到了巷子里。
“你们要做什么?”乔治娜还算镇定地问。
“做什么?嘿。”那领头的大汉龇牙道,“小少爷,您或许愿意请我们吃个饭?”
站在巷子口的另外两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说:“我们真是饿极了。如果您愿意请我们吃完饭之后,再去东区的上等窑子里乐一乐,那就更好不过了!”
“噢,可别对我们毛都没长齐的小少爷说这些,他怕是只在吃奶的时候,尝过女人的滋味!”领头人又说,“别磨蹭了,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我们就可以各走各的了。”
乔治娜抿了抿唇,心下一阵不甘。
她的身上除了怀揣着刚从纺织大街的英格兰银行取出的“巨款”之外,藏了一把谢伊给她的匕首,但她没把握只凭这个就能从这里逃脱,在尽量不伤人的情况下。
正当乔治娜考虑得失之时,其中一个人又说:“我说,万一这小子有点来头怎么办?伦敦城里的警察可烦人的很。”
“苏格兰场那些废物除了替那些有钱到没处花的人抓抓橘猫之外,他们还能干什么?”另一个人借口道,“其实仔细一看,这小少爷长得真不错,如果是个女孩,能卖不少钱呢!”
乔治娜眼神一凝,那领头的人却说:“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既然小少爷不知好歹,那我们就只能亲自动手了。”
说着就带头向乔治娜走来。
巷子两旁的居民早就牢牢地闭紧了门户,谁也不愿意管闲事,而巷子口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行人好奇地张望,也被这个大汉的同伙赶走。
乔治娜装作害怕地蹲下了身子,右手已经摸到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到了现在,她是真有点后悔,过于托大故意把跟踪自己的这伙人引到这条死巷里。
她总是忘了,自己不是那个身手过人的成年女性,而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几乎随手就会被人碾死。
那大汉粗犷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一只大手向前伸出,目标是面前这个男孩的胸口。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将会像拎小鸡仔似得,把对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后传来一道略带冷意的声音:“我个人奉劝你,最好住手。”
这汉子猛地回过头。
只见一个身材极高大的青年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里,就站在他和他巷子口的同伙之间,这人倒是不至于强壮到让人害怕,只是对方的眼神虽然看似温和平静,却实实在在地透露出那种见过血的人才会有的冷酷,
最可怕的是,能够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的人,也意味着能够悄无声息地往他背后捅上一刀子。
他往墙边后退半步,色厉内荏地喝道:“无论你是谁,你也不能在我们的地盘上打扰我们讨生活!”
那黑发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了一声说:“你在我的面前,打劫我的人,还认为是我打扰到你?”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脸上的表情却陡然一冷,“给我滚远点吧,渣滓们,否则别怪我‘暴徒’伊森对你们动手!”
或许是青年这一身气势确实镇住了人,又或许是见鬼的“暴徒”伊森真的凶名在外,总而言之这伙人十分麻溜地滚了,而巷子里的乔治娜把匕首塞回到靴子里,松了口气。
“谢谢你,谢伊。”她说道,“还是我该谢谢‘暴徒’?”
没错,面前这黑发青年正是谢伊,至于他为什么要报上伊森的名号,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伊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说:“瞧,最近可不太平,我真希望你能够乖乖听话,乔治娜。”
“这只是个意外,谢伊。”乔治娜也学着他的样子耸了耸肩,“我们不妨来聊一聊,你是怎么从那么高的屋顶上跳下了,而没有被摔成一团烂泥的?”
谢伊掏了掏耳朵,挑了挑眉道:“你怕是惊吓过度产生幻觉了吧,小鬼。”
惊吓过度?不存在的。
如果不是谢伊来得及时,惊吓过度的显然只会是那些爱尔兰人。
乔治娜目光灼灼,令被她这样注视着的谢伊十分不自在。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快走快走,该回去了!”
乔治娜微微一笑,跟上了谢伊的步伐。
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第6章
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
十二月的伦敦城里冷风呼啸,因昨夜下了一场雪的缘故,今早的街道上化开了雪水,大片大片的潮湿泥泞,无论是行人还是马车都十分不好受。
幸运的是,由于可敬的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发明了蜂窝煤和简易滤水器的缘故,这个冬天对于穷苦人家来说,也不算太过难捱——取暖变得廉价,饮用水也更加洁净,与之相对的,生病的几率就小了很多。
而由于这位爵士多项发明以及那篇刊载在《泰晤士报》上关于饮用水病菌问题的论文,两年前他就获得了英王陛下的召见,荣封爵士勋位,现如今已正式迈入了贵族行列。
虽然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一再对外坚称,这其中的大部分功劳应该归功于另一位参与研发的朋友,已故的作家乔治.林恩先生,但依然改变不了,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在许多人心目中的崇敬地位,就连与他合作在北方办了新式工厂的菲兹威廉.达西先生——这可是一位相当严谨的绅士——都一再表示老爵士是位再值得尊敬不过的人了,因为他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穷人们的生活水平,也令许多人为之受益。
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对于这些赞誉,唯有苦笑和羞愧,盖因时至今日,他依然认为如果不是乔治娜的那些奇思妙想、以及她本人不愿暴露在鲜花与掌声下,这份足以名留青史的功劳,可落不到自己身上。
因此当这一次橡胶的硫化法被研究所成功研发后,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署名。
“不,不,这个设想原本就是由乔治娜提出的,连她都没有署名,我这个老家伙就更加受之有愧了。”五年的时间过去了,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从一名普普通通的杂货店老板兼药剂师,成为现如今受人尊敬的贵族老爷并享受优渥的生活,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来源于谁,“不要再劝我了,宾利先生,我的心意已决,就署上研究所那些年轻人的名字吧。”
事实上,这位老爵士既无妻子也无子女,可以说是孑然一身,早早就把所有财产写入乔治娜名下,每年从研究所领四次薪水,不仅足够他和乔治娜的日常开支,还略有富余。
哦,顺便一提,在宾利先生从书式火柴中窥得商机、并找上门来寻求合作之后,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就花了一笔小钱托人替乔治娜办理了一份户籍,做为他至交好友“乔治.林恩”的养女,来自南威尔士林恩家族的乔治娜.林恩小姐。
至于南威尔士是否有这样一个家族?
真正的南威尔士地头蛇,塞西莉,在就返回了当地,将一切首尾收拾干净,使得乔治娜如今有个看得过去的出身,不至于在成年之后,被人小觑。
不过办妥了这件事之后,塞西莉和陪伴她的伊森没有立即返回伦敦城里,而是辗转去了欧洲大陆,再加上谢伊在半年前去了美洲,偌大的白鸟公馆竟也生出了几分萧索。
坐在会客室里的宾利先生与他的好友达西先生对望了一眼,研究所那些科研人员们的明争暗斗也不少,假设一开始“提出”这项构想、最为德高望重的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不愿意成为此次硫化法的第一署名,那真的又是一场令人焦头烂额的官司了,毕竟对于那些科学家们来说,这样的名声绝对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达西微微颔首道:“那么我会令人尽快申请专利权,至于工厂的选址问题,我们会找时间再次拜访林恩小姐。”
“话说回来,林恩小姐今日怎么不在家?”四十来岁的宾利人至中年,还是没能改变一直以来的好奇心,“不怕你笑话我,爵士,我听说林恩小姐把她的新式两轮车捣鼓了出来,这才迫不及待拉着达西冒昧上门拜访。”
达西淡淡地看了宾利一眼,倒也没有否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乐呵呵地答道:“她呀,一大早就骑上了那辆跑得飞快的两轮车出了门,应该是先去视察了一遍她心肝宝贝的百货公司,然后去码头迎接一位老朋友。”
阿尔弗雷德.科洛弗爵士倒是没有隐瞒,因为白鸟百货公司的成立,可少不了面前两位先生的帮忙,而他们以及他们帮忙引荐的那位公爵阁下,都在其中占了一些股份。
圣马丁堂区的蕾丝商、查令十字街的马具匠、萨维尔街的男士西服……现在,只要人们来到牛津街上的白鸟百货,那么大部分商品都被轻而易举地一站解决了!
明亮宽大的百货橱窗中,展示着属于女士的宽檐帽和大披肩,亮色系的棱纹丝长裙配有一大一小的母女装,各种各样的皮具、饰物琳琅满目,以及备受追捧的“玉”系列化妆品和“晨曲”系列高级内衣,一家绝对让城里任何女人疯狂的商店,实至名归。
看着开张不久、门口已络绎不绝的白鸟百货,乔治娜不禁感叹了一句:无论哪个年代,赚钱还是得往女人身上下手。
今天的乔治娜穿了一身改良过的男装,双排扣的中长款灰色羊毛夫拉克外套,搭配小立领白色衬衫、浅色的马甲以及勃艮第酒红色的领巾,下身当然不是那种贴身到令人尴尬的克尤罗特,而是挺阔修身的斜纹羊毛长裤,裤管扎进了擦得锃亮的黑色马靴中,更显得英姿勃发、潇洒利落。
比起这身装扮,她那业已长开的漂亮容貌更加令人叹为观止。
金灿灿的头发将将藏在圆顶硬礼帽中,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随意打着可爱的卷儿;肤色白皙到几乎透明,又泛着玫瑰的色泽,比起白鸟百货的护肤品广告画,更加让人艳羡;五官是极为出色精准的,必须承认,无论是她秀气的有点儿翘的双唇,还是杏仁白色的精巧牙齿,都如同宫廷画家笔下描绘出的人物,她那湛蓝色的眼睛里好似燃烧着张扬而肆意的青春之火,闪动着海蓝宝石的优美光晕,眼角下那颗红色的泪痣,更令这一双清澈的眼眸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如果仁慈的上帝真肯发发慈悲将天使派来人间的话,那么大概就是这位“小乔治.林恩少爷”的模样吧。
所以当她骑着怪模怪样的两轮车,如同一阵引人向往的清风穿过大街小巷,完全受到非同一般的注目礼。
亲爱的伊丽莎白.达西夫人就眼尖地认出了她,这位夫人先是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问道:“真是不得了,我亲爱的林恩小少爷,你座下的莫非就是白鸟百货即将揭晓的新品吗?”
这位夫人虽然早早就身为人妇,但眉眼弯弯的模样,依然灵秀慧黠如同少女,十分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
乔治娜下了车,脱了小羊皮手套,极为自然地对面前的好夫人行了个绅士礼,用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嗓音道:“日安,达西夫人,您今日的风采,犹如冬日最鲜活的一朵玫瑰,令人沉醉不已。日安,小达西先生,您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您的这件羊毛外套可漂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