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春的小动作很隐秘,也只有距离最近的宝玉看到了,不过看这位五妹妹动作之熟练,想来平时也没少给王氏打圆场。
众人见礼完毕,李纨便带着儿媳去准备午间点心和晚上的家宴,倒是王熙凤,一如既往几十年都仗着表姐表弟和堂嫂这两重身份,不讲究那些叔嫂避嫌之类的——反正后宅身份最重的老祖宗和王氏都挺吃她这一套,这对平素性子不太合得来的婆媳于此倒是颇为一致,皆是觉得,比之李纨,明显觉得凤辣子更加讨人欢喜一些。
李纨走之前还问王熙凤:“琏二太太不去看看芃儿他们?可怜见的,都三年没回来了呢。”
王熙凤满不在乎地说:“两个讨债鬼,早就去找他们老爷去了,叫我白担心,罢了,我以后才不管他们了。”
“可不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孙儿行千里,祖母也愁的慌。幸好我的宝玉和玉儿可算回来了,老祖宗就怕等不到你们回来唉,天天想着我的两个玉儿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想着想着,夜里也就睡不着了,就盼着你们早点回来,要不然一整个府里也没人陪我这个糟老婆子说说话……”贾母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说。
这话一说出口,邢氏和王氏这两个正牌儿媳妇坐不住了,连连从凳子上起身开始请罪,那么李纨和王熙凤也不能干站着看。
嗡嗡嗡的声儿叫贾母听得脑仁儿疼,一挥手:“行了,你们该忙啥忙啥去,让我和我两个玉儿好好说说话。”
其余人倒是还好,王氏这也是眼巴巴地盼了好几年才盼到儿子(虽然几乎没有盼儿媳妇的意思)回来的,才见了两刻钟就被轰走了,怎么能愿意呢?
但是老祖宗如今就是可以这么任性,说把人全部赶走就全部赶走,一个不留。
邢氏走在王氏身后的时候,心里头是幸灾乐祸的:【看你心心念念的能干儿子吧,眼里只有老祖宗,也不和你亲,还不是白瞎?!】
站在邢氏身边的王熙凤一看婆母的眼神就知道这妇人又在抓住为数不多的机会看姑妈笑话,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傻子就是傻子,这三四十年了还没看明白,就算宝玉和老祖宗更亲,我姑妈好歹还是他亲妈!亲妈!就算再生疏客套,宝玉他也不可能和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继伯母更亲!】
打算出了老祖宗院子之后稍微安慰一下亲妈的妍春一回头,就和王熙凤对上了眼神。
【幸好亲妈还是挺容易哄的,还能听进去我说话,就是担心以后我出嫁了,亲妈不甘寂寞要给大哥哥、二哥哥和三哥哥找事儿啊。】
【你那是亲妈,劝不住的时候发一顿脾气都可以,我这个是婆母,幸好还带着个继字,不然真是没法活了。】
…………………………
屋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贾母叫琥珀带着赤儿她们领着萌芽兄弟和两位姑娘去厢房吃点心。
贾芽一开始还不想走呢,被他亲哥拉了一把之后想明白了事儿,于是乖乖走了。
就贾芽这个需要人时时提点的架势(外加最得贾政欢喜这一点),倒是瞧着像是王氏的亲孙子了!
(政二老太爷:胡、胡说,老夫才不喜欢王氏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不过是看她养育的子女都还算成器罢了!王氏挺胸骄傲脸:这也是我的能耐!)
……
贾母对鸳鸯说:“去把东西拿来。”
拿什么来?
宝玉和黛玉对视一眼,心中却有了大约的猜测。
第447章
鸳鸯捧来了一个楠木盒子,双手奉至老祖宗跟前。
老祖宗摆了摆手说:“眼神不好, 手也木木的, 这精巧的玩意儿我可弄不起开, 鸳鸯,你来开给宝玉看。”
鸳鸯应声,上前一步, 挽了一层袖子, 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弄木盒子前头的乌精铁打造的九曲连环锁。
边开, 边轻声与宝玉说:“好叫二老爷、二太太知道, 这锁必须得顺着开, 一旦拧错三次,里头的东西就会被粉碎。”
宝玉一看:【恩这就是古代版密码锁啊!】
如是往复几次, 只听得微微一声轻响, 九曲连环锁才被打开了, 里头是一叠票据。
鸳鸯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老祖宗招手, 叫黛玉再往前一点:“来, 玉儿来看看,这是老祖宗给你们准备的。”
一抖开, 千两面值的银票上百张, 足有半寸厚;下头还有庄子田地的地契、铺面的房契,瞧着也是不小一摞;再下头,则是一本账册,乃是老祖宗这么多年私库的清册, 只打开第一页就可看到‘金锭子十箱、银锭子二十箱、和田玉一箱、祖母绿一箱……’等等等,粗粗一看大约价值二三十万两银子,随便哪一条叫人看见,都是可以引来千万人垂涎的财富。
宝玉和黛玉知道老祖宗信任鸳鸯,却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信任鸳鸯,如此重要的东西,宁可叫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管着,也半点没透露给儿媳妇孙媳妇。
面前是足以令人疯狂的财富,但是宝玉和黛玉,一个是拥有更珍贵的位面交易系统所以缺什么也不可能缺钱,另一个是真性情高洁,见此财富,依旧能够心神稳固。
宝玉笑着随手翻了一下册子,然后夸道:“咱们老祖宗真是持家有方!不过我和玉儿不需要这些,这几年在外任职,花想容红利、花田庄子产出、还有我的俸禄和玉儿的禄米尽够花销了。老祖宗还是好好收着,没事把玩把玩,或者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尽管花就是了,拿来打赏小辈们图个开心也行啊。总之就是,自己拿着,手里有钱,腰杆子硬,老祖宗听我的没错!”
贾母点着宝玉的鼻头笑笑:“还要你来教我道理了?我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东西生不来带死不带去的,我想留谁就留给谁。我知道我们宝玉不差钱花,可是不还有一句话叫长者赐么?我就是要把东西留给你,你敢辞?”
老小老小,越是老了越小孩子气,老祖宗早就知道宝玉和黛玉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应收下自己的体己,便摆出一副无理取闹的样子——不管,反正我就是要给,你们要是不收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撕了、烧了、泡水了!
宝玉和黛玉相视一眼,被老祖宗无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然后黛玉伸手揉着老祖宗的背心,让干打雷不下于的老祖宗缓缓一口气,并慢慢说:“表哥的意思是,我们还年轻,做事又不稳重,骤然得了这些钱财,怕是也没什么好安排,还不如老祖宗继续拿着,等到过几年萌哥儿芽哥娶妻、怡姐儿悦姐儿嫁人,咱们老祖宗再给他们一份厚厚的聘礼或嫁妆,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玉儿你这一竿子支到什么时候去啦!都是没影的事儿!萌哥儿还好说,芽哥儿和怡姐儿悦姐儿才几岁?我怕是等不住啦!我知道咱们宝玉是个能干的,玉儿也是天生阖该的富贵命,不过过日子么菜米油盐人情往来那些事情绝对不简单,日后分了府,多些傍身银子也是好事,我就想着,你珠大哥哥是个好的,可是他媳妇眼界终究是有限,日后他们那一房承了爵位,长子长孙占大头,咱们萌哥儿芽哥儿可不靠他们鼻息过活!再说,这里头不少都是宝玉孝敬我的,凭什么分给别的臭小子哦?”老祖宗最后几句咕哝得很小声。
黛玉哪里不知道,这是老祖宗的体己,存了一辈子的体己!这其中大部分是她当年的陪嫁,中途险些因为荣国府人才凋敝而散出去一部分,好在后来有花想容的分红、宝玉私下的孝敬等等,所以老祖宗才慢慢添置了不少好东西……可如今,居然全部拿了出来!
但是此刻头发银白的老人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然后说,这才不是全部,虽然自己真的想这么干,但是真要这么干了,珠儿和琏儿一定会对宝玉有意见的,所以她另外分出两份银子,余下这一份大头是她留给自己一家子的。
猛一下子,黛玉的眼泪就出来了:“瞎说,老祖宗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什么长命百岁,那也就是三四年的事儿。玉儿哟,再过一年我可就九十七了,能活到这个年纪的有几人?我这辈子看到你和宝玉和和美美的,也算是安心了。玉儿啊,你不知道,老祖宗在昨晚上做了一个梦,可真是吓人……唉,不提不提,古人都说后半夜的梦都是相反的,我醒来之后也想,幸好那就只是一个梦而已!想通了,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这一辈子过完,我下去见国公爷,也能挺直腰杆说,荣国府的门楣,没有堕在我儿孙手里。就是宝玉,你们姐弟几个,你大姐姐的运气实在是差了些,以后你要多照顾她一点,好不好?”老祖宗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只觉得昨晚的梦境逼真得吓人,所以趁着现在还记得清楚,便把挂心的事情一一嘱咐了宝玉和黛玉。
这般话,倒是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叫宝玉和黛玉如何能平静心情?
但是宝玉知道,从老祖宗的脉象上来看,这位偏爱自己的老人家的生命确实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幸好十六那边透露过消息,年后不会把我调出去了,这样也好,老祖宗最后的日子,我能陪着她……】
祖孙三人私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大多是老祖宗在说,宝玉和黛玉在听,到最后,老人家精力不济眼皮子开始打架,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了,却依旧坚持着把匣子往黛玉怀里推。
“收下吧。”最后,宝玉如是对黛玉说。
黛玉红着眼眶伸手接过。
老祖宗却开心地笑眯了眼,眼角爬满了密密的皱纹:“这就对了嘛。”
老祖宗笑着笑着,就歪在塌上睡着了,宝玉伸手抱起她,轻轻地放在里间床榻上,黛玉去把鸳鸯喊进来伺候。
鸳鸯进屋之后看到老祖宗睡了,也毫不吃惊,毕竟她是贴身伺候贾母的人,贾母这些年的身体状况她一清二楚。
轻手轻脚服侍老祖宗睡下,鸳鸯小声道:“老祖宗早早就嘱咐过了,给二太太准备了一些皮毛料子,我去叫琥珀拿来。”
皮毛料子一裹,小木盒子也就无人瞧见了。
这也许是贾母吩咐过的,也许年迈的老祖宗根本就不记得让孙儿遮掩一下这回事了,或者根本就是鸳鸯自己灵机一动的主意,不管怎么说,这也表示鸳鸯这些年在老祖宗身边是十分尽心得力的。
黛玉冲鸳鸯道了一声谢,鸳鸯抿嘴:“这都是我该做的。”言罢,也没多说什么,冲着宝二老爷和宝二太太点了点头,就去拨弄老祖宗屋里熏着的安神香了。
宝玉和黛玉带着孩子们离开荣庆堂,原本因为归家而生出的喜悦之情,在亲眼见到老祖宗的身体状况之后,消失殆尽。
…………………………
然而这目前只是宝玉和黛玉的隐忧而已,在荣国府别的人看来,老祖宗依旧是精神矍铄,尤其邢氏和王氏,如果会唱现代歌曲,大约觉得婆母就是那种还能向天再借五百年的人物……
等到傍晚贾政和贾珠下值回府,宝玉黛玉已经收拾好心情了。
一家人和乐融融,吃完一顿团圆饭,酒是不敢多喝的,毕竟宝玉明天一早要进宫面圣。
次日天不亮,荣国府二房三位男丁就出门了,宝玉骑长风不快不慢地走在宁荣大街上,转个弯到了朱雀大街,三年不在,京中的变化自然是很大的,路面笔直平整,沿街一溜排水渠也都加了盖,再不是污水横流的样子,要不是那些房子安的都是木门木窗,宝玉还以为这是回到了现代——沿街两边是整整齐齐一水儿的水泥小楼,三层四层高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些还被人粉了墙壁。
贾政贾珠这二人都是文官,这么冷的天,在暖烘烘的马车里,贾政端起小炉子上热着的茶水,撇开茶叶浮沫,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没头没尾地问了长子一句:“你……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
“是的。”贾珠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保养得当,瞧着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大叔。
“嗯,也好、也好。”同样保养得宜的贾政缓缓点头道。
第448章
朝会开始,有事早奏, 到了年底, 其实日常税赋之类都无大事了, 就是需要得特别注意防寒防灾。
当然,今天的肉戏,十六、宝玉还有朝中不少大臣都有所耳闻。
果然, 不多时, 一御史便站出来表示有本奏。
御史虽然品级不高, 但是因其是具有监察性质的官职, 负责监察朝廷、诸侯官吏, 所以地位有些超然。不过这一届的御史比先皇时期的要收敛多了,大约是因为这么多年磨合, 御史也知道, 今上是那种‘好啊你要参人可以啊但是必须有实锤不然就是以权谋私朕小本本记起来回头累积得多了, 就和你这个滥用职权的人算账哦’的讲求证据的一国之君;而御史台台正李文渊也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有时候陛下那边的小本本还没累积到秋后算账的程度, 他这边就先伸手把那些个越线好几次的下属‘清理门户’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 除了十六登基最初几年,御史们蹦跶得最欢, 后来因为他们对十六的家事抱着想染指之心, 劝诫了几次陛下充实后宫啊、劝诫了几次陛下早立太子啊等等,被十六强硬打回,并且用暗卫的力量找到这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监察百官是否尽忠职守反而把眼光投放在后宫的御史们到底是不是真的铮铮铁骨、以卑察尊的实证。当然结果并不很尽如人意, 这一些言官照样有不少其身不正、其心不纯的,这就被十六和李文渊慢慢筛篦掉了,如今能留在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的,大多是真的因言而言。
就譬如今次参宝玉的这一位,确实言之有物,参两广将军贾瑛在任职期间,不察后宅、与民争利、荒芜田地、市恩土人之罪。
四条罪名一条比一条严重,如果说第一条只是参宝玉连管理后宅的本事都没有,暗指其修身齐家的本事都不到门,那么后面三条,一条比一条严重。
与民争利指的是贾瑛之妻牢牢把控纺织机,致仕两广籍闽地靠纺纱织布过活的百姓生计艰难;
荒芜田地则是因为贾瑛之仆从出面收购大量棉花亚麻,导致不少人放弃种粮食而改种棉麻;
最后一点,市恩土人,市恩两个字,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承担的,尤其贾瑛还是地方上的武将,和任何地方势力有牵扯都是大罪名。
这位御史出列有理有据地罗列了贾瑛的罪名,叫站在工部尚书身后的贾政心头就是一跳,不过他往上偷偷看了一眼,陛下的神情倒是依旧很轻松,再看一眼,站在蔡阁老和卫阁老身后的亲家公(林如海)也稳如磐石,贾政稍稍放下了一部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