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
当然是……
没有给——确切地说,他认为在朝廷之上,只谈公事,并无私情,想来林如海也并不需要自己给他‘留面子’,于是他继续反驳林如海的话:“林大人对大明律的见解也很独到,但是下官认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在一个罪字。定罪的时候,律法并不因为犯事者是王公贵族或者贩夫走卒就量刑不同(宝玉确定自己说这句话其实是违心的),况且,关于赎罪银子的事,我想,钱尚书钱大人会很乐意给大家总结一下我大明开国以来交去户部赎罪银子的人有多少、分别是什么身份的。”
钱尚书原本正在吃瓜呢:【林大人是我很佩服的一位风度翩翩、清廉律己的老大人、贾大人是我的知己,两人政见不合……哦哟喂,真是叫围观如我,心如刀割啊!】
不过说到自己本职工作之内的事情,钱尚书还是决定,这场闹剧之中,谁都不站——然后也不妨碍他清了清喉咙,奏请陛下恩准他差人去户部取来记录赎罪银子的册子——没办法,他可没有周世安那样提前准备的机会,也没有林大人和贾大人这对翁婿这样神乎邪乎的记诵能力,只能叫朝中诸位稍等了。
十六点头:“可,爱卿令人取来直隶一册便是。”不然数量太多、数据太大,怕是今天天黑都不能散朝了。
‘战火’稍歇,十六令内侍官来给诸位大人看茶,毕竟方才争执得火热,叫人口干舌燥。
一番休整之后,户部右侍郎抱着册子来了,这大约是他自二十年前殿试之后,头一回收到殿内文武百官这么多关注的眼神吧。
钱尚书做事有条理,每年都整理一遍册子,并且累积上一年的数据,加以归纳,从太初元年开始念,直隶一省,花钱赎罪最多的,却是文官武将!这其中,宗亲们犯事不过寥寥(因为开国之初基本死了一大半);及至太初中后期,直隶省花钱赎罪的,还是文官武将?宗亲们犯事的依旧不过寥寥(先皇儿子绝大部分那时候都就藩了,留在京城的宗亲都是旁支,被养猪式养肥);等到这些年——直隶省赎罪的人群倒是有了变化,文官武将少了,乡绅和百姓多了,这其中原因先不深究,但是值得一提的,宗亲犯事赎罪的依旧是寥寥(今上的兄弟们基本死绝,侄子们犹如惊弓之鸟,犯事的都没有,又何来去户部交赎罪银子之说?)
【这么看来,其实我大明朝宗亲也是蛮惨的啊。】
【难怪水家的小子们去和陛下哭诉要参加科举了。皇室宗亲混到这个份上……唉!】
如是一番,倒是叫朝中不少人觉得,要是不让宗亲们参加科举,简直是不给老水家那些旁支一条活路了。
当天朝会并没有讨论出结果,散朝的时候,卫阁老好声好气地对林如海说:“唉,贾尚书毕竟还年轻了些,林大人,您可不能往心里去,回去千万别对人发脾气啊。”
林如海正色回以一句:“大殿之上,只论国事,不论私情。林某省得。”
一脸严肃的模样把卫阁老噎了一下,但是卫阁老很快安慰自己:【这姓林的今天被他女婿驳斥了面子,现在恼羞成怒,老夫不与他计较。呵呵呵。】
其余人等看林如海的脸色,也觉得林大人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勉强,再看贾尚书走近他岳父,也只得了一个淡淡的脸色而已,不由得对多出几分揣测:【听说年前的时候林大人对他女婿就有些不满来着?瞧着倒好像是真的。】
…………………………
如是争论了好几天,朝中于此事终于有了个定论——宗室子弟可以参加科举,仅限于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堪任用者、大宗正院、具以名闻。朝廷考验、换授官职。其升转如常选法。如或有犯、宗正院取问明白、具实闻奏。轻则量罪降等。重则黜为庶人。但明赏罚、不加刑责。
这里说郡王以下的宗室如果有才能的话,经考核是可以做官的,但是若(不论文科武科)进了三甲之列,想要为官,便要放弃爵位,是为‘换授官职’。并且出任职务,有很多限制,譬如不可为京官、不可带家眷赴任等等,十分严苛。
这已经是朝中百官能进行的最大让步了。
此条例颁布之后,宗室子弟中感激涕零者甚众,十六召见子侄们,语重心长地说:“朕与太子能为咱们老水家争取到这样的权益已经是前无古人的了,来年春天便是文科府试院试会试乡试卷,后年春闱与武科大比之年,届时希望尔等不要辜负朕与太子的一番心意。”
身为万言书创作人的水星站在最前,带着一众叔伯堂兄弟们跪下三呼万岁。
宗室科举改制自今而起。
身在文忠郡王府中的贾元春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她的女儿水媛回娘家来,看着心事重重的娘亲,只能劝慰到:“娘又何必忧心呢,哥哥已经这么大了,自有盘算,若是对他自己的学识有信心,这辅国将军便是不做也罢。”
元春叹了一口气:“说说容易,盼了这么多年,盼到这一天,为娘又觉得,是不是让你哥哥安安稳稳地领着银俸也挺好呢?”
“哥哥的心和本事,不应该被困固在这郡王府里,娘,您要相信他。”
…………………………
差不多时间,荣国府。
王氏皱着眉对妍春说:“你说我是不是得去郡王府一趟,叫你大姐姐劝着点你大侄子,不要脑子一热,和那些个没前途只能去搏一搏科举的落魄宗室子混到一处去?”
妍春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舅母年前的时候叫您劝二哥哥别当那个太子太傅,您会怎么样?”
王氏想:【我会叫人拿扫把把她赶出去!不过这,不一样啊!】
“也没啥不一样的,长嫂如母,舅母之于您不就相当于您之于大姐姐?再说了,二哥哥是武将,哪能当好文官呢,还不如稳稳妥妥地先转兵部尚书。不是?”
“才不是,兵部尚书哪有太子太傅威风啊,五丫头我和你说,你这是年纪小,不懂,太子可是储君,你二哥哥现在是储君的老师,日后……前途不是一个兵部尚书可以比的!”王氏很难得能够显摆一下自己(等同于零)的政治素养。
妍春点点头:“那还是一样,萌哥儿说过了,我那大侄子的才学不差,甚至比他还更勤奋一些,若能科举,前途可期。”
“哦,萌哥儿这么说?他怎么没和我说呢?若是萌哥儿这么说,那,那,那我还是不去叫你大姐姐拦桢哥儿了?”王氏一下子就改了主意。
“嗯。”妍春欣慰地点头。
然而谈话并没有结束,王氏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悄悄与妍春说:“傻丫头,你需得记住,什么长嫂如母,就是做做样子,日后你那大嫂嫂要是对你摆架子,你可别傻乎乎的什么都应下,啊!”
【亲娘,我就是那么一类比而已,您想太多了,不过能对我说出这番‘教唆忤逆’的大实话,还是得给你比个心哟。】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耍嘴皮子真的很累
十六:这些文官就不能撸袖子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么?
宝玉:恐怕不行,我岳父说,他们都是打完之后继续吵的
十六:……看茶
第456章
三月的这一场大变革,被视为东宫一系正式于朝政上开始发挥影响力的标志, 但是叫众人看不明白的是, 这……陛下好像是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
当然, 陛下并不老,去年才过了四十整寿,按照先帝的寿数来看, 如今这位万岁爷在皇位上尚且可以继续兢兢业业干个三十年。
【陛下, 这真的不是想捧杀太子么?还是说, 太初朝的前车之鉴过去了十多年, 陛下已经不记得当初先皇老迈、诸子年富力强野心勃勃酿成的惨祸了?】不怪这些当官的想得多, 因为从大明朝往上数,从小被册封为太子, 安安稳稳熬到爹死登基的储君实在是不太多, 往往都是羽翼渐丰的东宫成了出头鸟, 被日薄西山的万岁爷忌惮了,然后越看越不顺眼地给弄下去了——这案例, 不需读书人, 就是说书人都可以说出十好几个。
但是就目前看来,咱们这位陛下, 还真是实心实意地想要手把手教太子怎么使用身为储君的权利的, 看看这场大事之中,周世安和贾瑛的表现就知道了,这二位分别是东宫太师与太傅,可不是吃素的。
亦有年迈的老臣在心里唏嘘一句:【当年先帝一开始也是如此对废太子的, 可是后来不也照样……】
后来如何,最起码还要好些年才能验证。
如今的东宫才将将伸手朝政,羽翼未丰,远不足以给陛下带去威胁,故而这对天家父子携手唱了个双簧,将宗亲参与科举的大事给搞定之后,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
倒是另一对翁婿,情况好像不太妙。
人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林如海只黛玉一个嫡女,连庶子庶女都没有,据说近亲几支也都没人了,弄不好以后养老都得指望女儿女婿的。所以原先贾瑛在外任职,每每有人参他,最后提他斡旋的,都是这位林大人林阁老;听说贾大人那时候在外地也是一心牵挂岳父的,每年的年节礼都是丰厚又贴心,这一对,堪称是京城甚至大名单翁婿相处典范。
但是谁曾想,这一对和谐翁婿就能够闹翻了呢?
听说三月底休沐日的时候,贾大人带着一家子去林府,出来的时候腿上一个脚印子!谁敢给堂堂贾尚书贾太傅一个脚印子?!
又听说第二天一早贾大人和往常一样在宁荣大街路口等他岳父的马车一起上朝,结果却等了一个空,差点迟到了大朝会——等他骑着他那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紧赶慢赶,进宫之后又一路小跑才赶到金銮殿之后,才发现他岳父大人早就到了!瞧见他气喘吁吁地进殿,他岳父林大人还训斥了他一顿仪容不整什么的。
第二天小朝会亦如是。
从那以后,这对一直结伴上朝的翁婿就拆伙了——也不能算拆伙,就是贾大人基本上都等不到他岳父大人了。那林大人,有时候是提前走了,有时候是换了一条路,有时候甚至远远看到了他女婿的坐骑,就叫赶车人绕着走。
这样一来,谁还看不出来,林大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对他女婿有意见了呗。
【咿,当初在散朝之后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哼哼也不过如此。】卫阁老听闻此事,乐了好一阵。
他那有心疾的大儿子卫若慜摇着折扇道:“父亲,你看是否差人去中间再挑拨一下?失了贾家助力,林如海不足为惧。”
卫阁老点了点头,又说:“更重要的是,咱们的人在林府如今怎么样?”
“林府就林如海一个主子,这林如海又是个孤拐性子,不喜生人贴身伺候,派去的丫鬟怕是不好近身。”
“寻摸不到机会,就主动制造机会。谁在外面?”卫阁老忽然喝了一句。
书房门打开,是他庶子卫若思:“父亲,二哥有信来。”
“行了,搁这儿吧。”卫阁老和卫若慜都松了一口气,对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儿子/二弟的来信却是毫不在意。
卫若思被他亲爹随手挥退,退出书房的时候,眼神沉了沉。
…………………………
宝二老爷和他岳父最近不太愉快的事儿荣国府里头的人也知道了,但是在两拨碎嘴的丫鬟婆子被狠狠罚了之后,府里的人便不敢再议论。
已经办退休状态的贾政招来二儿子问了个究竟,知道这是儿子与他岳父政见不合引发的矛盾之后,摸了摸胡须道:“你二人都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国家大事,便是亲父子的情面也不必讲。不过,你也可以回头私下好好给你岳父赔个不是的嘛!”一副睿智宽厚老人家的样子,这就相当于是鼓励宝玉,回头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和现在一样坚持己见别怕和他岳父对着干。
宝玉微微一愣,然后点头应下,出门的时候,琢磨着便宜爹摸着一把白胡须的笑意到底是因何而来:【是了,这么多年朝中起动荡的时候,老祖宗总会对父亲说去和岳父大人讨个主意,其实便宜爹这内心还是稍微有点儿不服气的吧?反正这种舒心的笑一定不是因为看破了我和岳父大人之间的默契,因为大哥哥如今远在湖南,没人给他解释其中原委……算了,且看看,不妨事就让他继续误会着吧。】
宝玉看了看,他便宜爹果然只是在心里暗爽而已,对着准备后年春闱的萌哥儿,依旧不断叨叨‘你外祖父是有学问的,一定要常常去请教’等等话,可见他这种‘小心眼儿’并没有小到要计较孙儿和自己更亲还是和外祖父更亲这样子。
王氏么,一如既往地瞎操心,在儿媳妇们请安的时候特特加问了一句他父亲今年的生辰打算怎么办。
黛玉不疾不徐地说:“爹爹的意思是既非整寿,自家人吃一顿便是了。”
“届时人多,让宝玉早点去帮着亲家招呼客人是正礼,没得让他老人家亲自操劳这些的。”王氏忍了又忍才憋出几句自以为说得比较委婉的话。
黛玉要不是在外住了十多年,心胸与从前截然不同,怕是又要生一回闷气。不过在此说了,今非昔比,黛玉面不改色地应下了,并且说:“是极,爹爹也说要带萌哥儿和芽哥儿给几位大儒见见。”而不是说‘爹爹的门生亦会帮着招呼客人【深层含义:他老人家并不是孤家寡人撑不起门面的】’这样刺激王氏的话。
果然,王氏一听到林如海肯如此上心对待萌哥儿和芽哥儿,便想:【妍春说得对,反正林家就一个黛玉,亲家老爷再怎么生宝玉的气,最多也就是摆一摆岳父的谱了,实则林家的人脉名声,不还是得与他林老头儿的亲外孙,我的亲孙子用?文人臭毛病,就是要面子,肯定是因为先前在朝会上议政输给我们宝玉了,现在在赌气呢。哼,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黛玉无意间和小姑子对上一个眼神,两位聪明人各自露出了然的笑。
从王氏院子出来,走在前头的李纨特意放慢脚步等着黛玉:“倒是我的疏忽,竟叫府里下人嚼舌头,回头我一定请示老祖宗,好好整治一番府里的风气。”
“嘴长在人家身上,大嫂也不能时时刻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已教训过下人了,大嫂何错之有。再来,些许小事,不必惊动老祖宗。”黛玉淡淡地说,老祖宗年纪大了,很不应该继续操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