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早就候在炉子边了,见面好了,也不用老妇人上手,径自端去给主子和宝二爷,并自动自觉地要了一份碗筷,要替主子试面。
老周头的浑家原也是有些见识的,见此更加知道宝二爷带来的人恐怕金贵程度更胜宝二爷一筹,鹌鹑似地规规矩矩照办。
十六皇子本欲推拒初一试面的,宝玉却说:“规矩不可少。我知你信我就够了。”
终于吃上银丝面,十六皇子不得不承认,乡野粗茶淡饭也是别有滋味的。好似从前落难时候,一起分的饼子……
众侍卫和家丁的面条做得也很快,加上他们吃起来毕竟不讲究一些,唏哩呼噜就吃完了面条——总不能叫主子等着自己吃面吧?
饭毕,宝玉要结账,十六皇子示意初一付钱。
宝玉轻声一笑:“还是我来吧,说好了是我带你来吃吃小摊儿风味的。下回你请,我必是不客气。”
出了巷子,十六皇子还看到面摊的夫妇远远站着没动。
宝玉开口说:“那老妇人,是我从前的奶嬷嬷。”
十六皇子惊奇,既然是宝玉的奶嬷嬷,缘何会如此落魄出来讨生活?
牵着马儿走了一段消食儿,等到开阔的街道是准许骑马的,十六皇子与宝玉才翻身上马。
青少年忍到现在,随从们都在身后听不清他俩说话了,才开口问:“那为何如今他们这样艰辛度日?”
宝玉被午后的太阳照得有些犯困,眯了眯眼睛说:“我抓周的时候,王嬷嬷被大房的伯母买通了,想要引我去抓胭脂盒子。后来事情败露,他们夫妇被老祖宗放良了身份。”
宝玉顿了一顿:“可是他们一家子还在府里当差,只他俩出去,并无一技之长,只能做力气活。你看那王嬷嬷很老是不是,她才四十。后来,前些年,我又遇到了他们,便找人教他们做油泼面的手艺,好歹不必去码头抗包了。”
“你是和我说,要学会宽恕?”十六皇子不解而且震惊:难道宝玉也变了么?变成满嘴仁义道德的君子?
宝玉从腰间抽出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潇洒翩翩地说:“不,我是说,老祖宗碍于大伯和大伯母的面子,只惩戒了下人。而我能够宽恕曾经背主的下人,可见宽厚仁义名副其实。十六爷若是也能如此于日后,不无好处。”
“什么好处?”
宝玉笑而不答。
第56章
十六皇子听了宝玉的话,许是明白了什么,许又是没有明白,反正这个话题便是到此为止了。
倒是他也提及自己从前的奶嬷嬷,同样是在他挺小的时候就被放出宫去了,好似是因为犯了口舌之类的——可见他和宝玉又多了一个相似点。
宝玉点头:“小孩子尚是不知事的时候,身边的奶嬷嬷影响力很大,是该挑沉稳的。”这话说得,好似他养过小孩子一样的老气。
到了育婴堂,壮年男子们不便入内(并没有硬性规定不许入内,而是附近人都晓得这条巷子里几乎全部是女眷,),十六皇子就仅带着初一和另一娃娃脸侍卫下马。宝玉更干脆,叫一更二更等和家丁俱在巷子口找个茶点摊子坐着等他便是。
见到胡嬷嬷之后,十六皇子觉得胡嬷嬷的精神气比之前在宫里的时候要好多了,可见人一旦有所寄托,往往能够寻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从而活得更像一个“人”。
没错,从前十六皇子觉得,胡嬷嬷虽然是活着,可是整个人是死气沉沉的,就好像是母后身后的影子,不多看、不多说,而现在,抱着一个小奶娃用调羹一点一点喂对方吃羊乳的胡嬷嬷——整个人都是温柔而鲜活的。
“嬷嬷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眼见胡嬷嬷喂好了小婴儿,把一身奶香味、软绵绵、包着大红小襁褓的娃娃交给身旁的少女,十六皇子才开口问候。
胡嬷嬷起身整了整衣服,和善地笑着要给十六皇子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被羞臊了的苏北郡王十六皇子连忙伸手拦住她:“嬷嬷这是做什么!”
胡嬷嬷当初进宫的时候,太子已经挺大了,搬去东宫住了,然后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在坤宁宫伺候皇后的她就好像是一道影子,她可以说是看着十六皇子长大的,因此态度确实要自然一些。她又见宝玉也随十六一起来了,微笑着同宝玉打了个招呼。
“莲儿,把小宝抱回去,再去沏一壶茶来。”
翩翩少女点头应下,正是眉心一点胭脂记的莲儿。
寒暄了,喝茶了,该说正事儿了。
十六皇子关心问到:“嬷嬷还没说呢,在育婴堂的日子过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现在育婴堂里有了宝二爷分派来做口脂的活计,此地的进项多了,又托殿下的福,送来这一批母羊,年纪最小的那些喝上了羊乳,总归是比米汤要滋补一些。只一点……”说到最后,胡嬷嬷严肃起来。
十六皇子与宝玉连忙坐直身子侧耳倾听。
“宝二爷是觉得咱们育婴堂的女人家这么不能吃苦么?当初我说了口脂的活计咱们做着是绰绰有余的,叫您另有活计的时候也考虑考虑这一条巷子的老老小小,怎么我听说您和殿下做了香皂的买卖却是不分派我们了呢?”
宝玉连忙解释:“这做香皂的活不比口脂,复杂得多,搬上搬下,搅拌研磨,又要用上火碱等等,我担心育婴堂这边几乎都是女子,毕竟是力气不够的,万一碰着伤着了,就不好啦。”
“那之后可得把嬷嬷我说的话记在心上!”胡嬷嬷绷着的脸松开了,“不然就不是十车粮食能解决的事儿了。”
宝玉和十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与自己开玩笑地抱怨呢,纷纷松了一口气。
莲儿前来斟茶,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宝二爷放心,嬷嬷是逗您玩呢,您没来的时候,她便总是说您是个心善的呢。”又转头对十六皇子说:“殿下也是,嬷嬷在这儿总是记挂这您,又怕您忘了吃饭,又担心您贪凉少穿了衣服的。”
胡嬷嬷老脸一红:“偏偏你嘴巴巧,去煮一锅酒酿桂花圆子来,手上忙了才能堵你的嘴。”
莲儿悄悄吐了吐舌头,快步去了厨下。
“嬷嬷不必客气,何须如此麻烦。且还不饿呢。”宝玉这是客套话,方才一碗银丝面,也就够五分饱的。
“这桂花,就是院子里这一树上打下来的,圆子是上回宝二爷差人送来的糯米粉磨的,酒酿是莲儿自己做的,并不费什么事儿。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招待你们。幸好殿下您从来就喝不出茶叶的好坏,不然方才的茶水也下不了嘴。”胡嬷嬷慢悠悠地说,然后去里屋拿出一本账册,“这育婴堂从前的账目,我是理出来了,可是要不要送进宫给陛下看,就看殿下您的意思了。”
育婴堂是太初十五年,由皇后娘娘牵头设立的,如今是太初三十六年,足足有二十一年的时间了。
因为之前收入单一,所以二十多年,每年一本流水账,到了胡嬷嬷手里头,居然就综合成了一本账册。而正是整理之后弄清楚了账目,胡嬷嬷才会对此持难以置信的态度。
十六皇子翻开账册,一页收入,一页支出,注角是当年粮价。没有画圈、没有红字,但是就连平日不太懂账目的十六皇子都能看出其中不对。
……
……
【太初二十年四月,购粟米一百石,价两万四千钱。】
……
……
……
【太初二十年九月,购粟米一百石,价两万四千钱。】
……
……
【太初二十七年六月,购粟米一百石,价两万六千钱。】
……
粗粗一眼,十六皇子就看出了不妥,九月秋收之后的粮价怎会与四月同?太初二十七年的粮价竟然是比太初二十年(太初二十年大旱,谷价居高不下)还要高?
粗粗一看就足可见从前育婴堂管理方面是漏洞百出,以致于账房居然这么不愿意花费力气做假/账。
宝玉并没有伸头看账目,那也不是他能够看的,但是只看如今涵养还未修炼到家的十六皇子脸色就知道,这一本账,怕是一本烂账。从慈/善/事/业伸手捞钱的人是最卑鄙无耻的,简直不是简单一句蛀/虫可以骂尽。
好在胡嬷嬷能力不错,许是从宝玉等人在招香皂原料供应商的方法上得了灵感,育婴堂的口粮也由几家粮铺竞价,最后选了价格合理、口碑好的。她现在命人记账的法子颇为先进,采买和出纳相互监督,均有查阅账册的权利,一旦发现对方疏漏,指出可得一定褒奖。
总而言之无非是就分权制衡。
十六皇子稍微翻了翻账本,就合起来不愿意再看了:“我会带回去的。”原先育婴堂说是母后领着办的,可是后来母后身体不太好,便交给了太子妃嫂嫂掌管,其中账房、采买都是太子妃安排的人,去年年底,有那从前默默无闻的御史大夫李文渊,参了育婴堂掌事一本,说他中饱私囊、作恶多端,奏折之上,一有数据二有事实三有人证,铁证如山。
那会儿,本就在风口浪尖的东宫更加是承受雷霆之怒,后来有十六皇子求情,又有皇太孙彻夜跪求陛下开恩,好歹这东宫最后只是被申斥识人不明。
然后胡嬷嬷就被委以重任,接手育婴堂,虽然朝中有些不赞同的声音,但是又想到这本就是后宫女子施舍善心的事业,交给宫中女官做也是恰当的。总比之前那个掌事要好,因为是男子,仗着身份便利,有些不太好宣之于口的、不清不楚的事情。
而那不畏强权的御史李文渊,也进入了有心人的眼里,偏偏东宫因为自顾不暇,怎敢在这风口上去寻李姓御史的晦气?再加上陛下因此事提拔了李文渊,一时间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倒是炙手可热起来。
育婴堂从前账目的问题和从前掌事的恶行实在是太过沉重,十六皇子轻叹一声:“我只知道这其中多半是有古怪,未曾想,居然*至此。”
感慨间,少女莲儿端着桂花圆子羹来了,她笑眯眯地给两位爷奉上,又给胡嬷嬷端去一碗,最后自然没漏了娃娃脸侍卫和初一小哥。
也许是吃了一些甜羹,终究叫人心情好了一些,宝玉对十六皇子说:“既然现在胡嬷嬷定下了这样全新的规矩,我想育婴堂总归是回到正路上来了,无论中间多么曲折,或者有怎样的掌权人以权谋私,但是皇后娘娘设立此间的初衷都是美好而良善的,我想,陛下、您和胡嬷嬷也是如此。”
十六皇子放下调羹,对胭脂少女说:“辛苦你了,莲儿姑娘。”
少女面颊微微泛红,抱着托盘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然后摇摇头说:“一点也不,多亏了殿下与嬷嬷,还有宝二爷,我们现在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莲儿,一点都不辛苦。”
十六皇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胡嬷嬷等人说:“嬷嬷自去忙吧,我和宝玉去他城外的花田庄子看看。”
于是宝玉怎能不从命?一行人出了城门便可以尽在官道上策马了,倒是苦了初一,毕竟是个内侍官,与宝玉那几个从跟随他开始就被/的小厮、家丁是不能比,更加不要说和禁卫军的马上功夫相提并论了,最后还是娃娃脸侍卫看不过眼,一把把初一拉到自己马背后头,才算完。
到了花田庄子大门处,众人驻马,初一一个踉跄下地,觉得胃里头油泼面和桂花圆子羹一阵翻滚,几乎要满出来,于是他没好气地对娃娃脸侍卫说:“我谢谢您(大爷)勒。”
娃娃脸侍卫仿佛是听不懂初一愤愤的语气,笑出两个酒窝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把初一小哥噎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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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一更的阿爷老孙头饲弄花草很有一套,原先这样子的人才怎么就埋没在荣国府前院做杂活儿了呢?
宝玉领着十六皇子等人到来,叫老孙头一阵激动:“宝二爷啊,您可算来了!我跟您说,那茉莉花的种子留得不够多……哦,对了,前些日子给您送去的墨菊您还喜欢不?小老儿绝对没有在干分内差事的时候偷懒,那是我闲的时候悄悄扦插的!小老儿的拿手绝活儿,专门孝敬您的!”
老孙头叽叽咕咕对着宝玉说了一大堆,然后才发现今个儿他的小孙子也跟来了,于是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哦,么妹儿(一更从前在家的小名)也来了?”
娃娃脸侍卫一个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来,然后捂嘴连连说:“么妹儿?一更小哥,对不住。”
一更心说:我也许有个假的阿爷罢?
倒是初一横了娃娃脸一眼:“你懂什么,穷人家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
宝玉婉拒了老孙头想要带路的好意,叫一更二更跟着老孙头去弄点瓜果给众人解解渴,然后领着十六皇子去到花田中央的一个茅草亭子小坐。
说是茅草亭子,可是粗中有细,因着要与周围景致和谐的缘故,不好建一个雕栏画栋的四角阁,便是一月二月的审美拯救了此地的风景,按照二月画的样子,建了一个颇有野趣的茅草亭子,供人小憩。
因周围花田的植物都低矮,最高不过成人膝盖上,放眼望去是只见飞鸟舞蝶,所以娃娃脸侍卫这回没反驳主子的意思,叫弟兄几个找了附近的田埂,要来几块油纸布就坐下了。
十六皇子看了初一一眼,初一就蹬蹬蹬地跑到茅草亭子两丈多处,既能看清楚主子随时的需要,又不会听见主子讲话。
老孙头叫他小孙子一更沏了送上来的是菊花茶,明目清火。
“你出门寻我定是不止来这儿看看这么简单吧?”
“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可是偌大的京城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十六皇子喝了一口菊花茶,苦笑一下,“思来想去,只有来找你。”原先他也有两个伴读的,一个前些年回家守孝去了,孝期结束,十六皇子也开始进入朝堂旁听了,并不再需要伴读;另一个就是曹家二房的嫡子,那个小子从小就鬼精,十句话里头有九句半是做不得准的,越是长大越不合十六的脾性。
“男人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等你出了孝期,我陪你大醉一场,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宝玉拍拍未十分宽厚的胸膛,一副讲义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