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有些粗暴,贾宝玉腰腹重重撞在马鞍上,不由痛呼出声。他还要再说什么,马儿却奔驰起来,剧烈的颠簸让他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马腹。
骏马向荣国府疾驰而去。
贾宝玉头朝下趴在马背上,不舒适的体位让他原本苍白的面色迅速充血,变得通红。待他回过神来,两人已到了荣国府门口。
贾宝玉怒斥的声音,在见到“荣国府”牌匾时,戛然而止了。
他被谢嘉树拽下来,双脚重新接触地面,他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摔在地上,胃部一阵痉挛,令他呕吐不止。
待他缓过神,抬眸四顾,周围悬挂的红灯笼以及满地的鞭炮碎屑,红的刺目。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仿佛又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浑浑噩噩。
谢嘉树静静地看着他,浮躁慢慢褪去,重新变得坚定。
红楼里,贾宝玉最令人诟病的,大概就是没有担当。就如此刻,他在幻境中预见了贾家的悲剧命运,却丝毫没有力挽狂澜的壮志和决心,而是懦弱、消极地逃避。
谢嘉树怒其不争,却无法放任不管。
两人短短几句交谈,就暴露了贾宝玉的内心。
贾宝玉满心满眼只有情之一字,他心心念念着黛玉,甚至在大婚之日,去寻黛玉的未婚夫。谢嘉树知他们二人毫无瓜葛,可一旦传了出去,黛玉将面临怎样的流言蜚语?
在这样一个对女子苛责的时代,她若遭遇世人诽谤,声名受损,该如何自处?
他不敢赌。
所以,贾宝玉再不愿,既然他娶了薛宝钗,他就要他承担起丈夫的责任。
……
荣国府里喜宴已散了。
黛玉因定了亲,闭门在家绣嫁妆,贾敏并未让她前来观礼。
贾母寻了贾敏过来,正叙起王夫人的病情,忽然有个小丫鬟欢天喜地地跑进来,轻快道:“老太太,宝二爷回来啦!”
贾母一下子站起身,恹恹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快,快出去瞧瞧。”
贾敏见母亲又有了笑模样,略略安心,上前扶着她一道往外走。
然而,当一行人步入厅中,却见贾宝玉身旁正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
贾母与对方凌厉的视线对上,不由心中一凛,脸上慈爱的笑容随之一僵。她将宝玉搂入怀中,略略安抚,才侧头打量着少年通身的气派,笑道:“是小公子寻回我家宝玉的吗?”
贾宝玉见到最疼爱自己的祖母,有些茫然无措。贾母只以为他在病中,并未察觉不妥。
谢嘉树没有回答她,忽而浑身气势一收,恭敬地向贾敏行礼,礼貌却不失亲近地喊道:“林夫人,近来可好!”
“好、好。”贾敏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向贾母介绍道:“这是靖安侯世子,我们家未来姑爷。”
贾母怀中的贾宝玉突然抬起头,委屈道:“老太太,你不是说为我聘林妹妹的吗?林妹妹要嫁给别人了,你骗我。”
谢嘉树与贾敏齐齐一怔。
谢嘉树是早有所料,并不多么意外。贾敏却真真是始料未及。她凝望着母亲尴尬的神色,唇微微地翕张着,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下一刻,她瞧见身旁的谢嘉树,记起正是他将贾宝玉送回,不知听了多少胡言乱语,不由羞怒交加,气的浑身发抖。
第87章
顶着女儿不敢置信的目光, 贾母恍惚回到了久远的岁月前, 那时贾敏每每望着她, 眼神总是清澈而信赖。
转眼间, 几十年过去了。
贾母忽然不敢直视女儿,难堪地别过了头。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以她的年纪和身份,即使深深忌惮靖安侯府,也不能在一名晚辈面前低头。
在空旷的花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贾宝玉望着神色黯淡的祖母,迟疑地喊道:“老太太……”
贾母忽然放开了怀中的贾宝玉, 转头深深地看了谢嘉树一眼, 厉声道:“宝玉, 今儿贾环已替你全了大礼,宝丫头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宝二奶奶。你从前病糊涂了, 祖母不怪你,但如今你娶了亲,就是大人了, 不可再贪玩胡说。”
她望着贾宝玉懵懂的神色,终究不忍心地放柔了声音:“今日多亏了谢世子送你回来,快向他道个谢。”
这是要将贾宝玉的失言揭过去。
贾宝玉从未见过这样严厉的祖母, 早已愣住了。
在这种难言的对峙中,谢嘉树忽然开了口:“道谢就不必了。”
他疏淡的声线中透着冷意:“我无意结交贵府,只是二公子言语无状, 实在叫人生气。若贾家不能好好管束自家子弟, 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贾母的心沉了下去, 身体止不住阵阵发冷。
这是威胁吗?
偏偏面前的少年是绝无仅有的,十七岁的正二品官员,手持太宗皇帝佩剑就敢于宫变中手刃西北王,又深受陛下赏识。如今宁荣二府每况越下,他要给自家下绊子轻而易举。
见贾母气的手微微颤抖,谢嘉树面无表情道:“我言尽于此。”
话落,他将目光转向贾敏,微微一笑:“夫人可要与我一道走?”
贾敏无声地点点头,在谢嘉树的陪同下走出荣国府。
天色已暗,回廊里点满了喜气洋洋的红色灯笼,暖红的灯火在贾敏脸上蒙上一层淡淡光晕,却遮不去那股因失望、气恼而泛起的颓然之色。
忽然,她顿住了步伐,侧头看向落后半步的谢嘉树。
谢嘉树配合地停住身形,不闪不避地迎上她的视线。
贾敏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嘉树看了许久,直至确认少年眼中坚定、清澈依旧,无一丝怨怼、不满,才轻声问道:“你可有疑问?”
谢嘉树摇头。
贾敏闭目,片刻后又缓缓睁开,忍下眼中的泪意:“玉儿在扬州长大,与宝玉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半点瓜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宝玉憨傻,曾上门寻玉儿玩耍,都被我推了,玉儿半点不知。”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嘉树的反应,见他面色不改地听着,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由加重语气:“你若敢偷偷对玉儿生了罅隙,我定不饶你!”
黛玉是她的宝贝,又一心恋慕眼前的少年,她生怕谢嘉树因误会在心中扎下一根刺,把满腔情意磨没了。
谢嘉树面容沉静,声音郑重坚定:“夫人多想了。我对玉儿的保护之心,与您是一样的。我与玉儿一起长大,对她了解甚深,以后也只会好好照顾她,不叫夫人失望!”
得到保证,贾敏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挺得笔直的脊背却微微佝偻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往外走去。
林如海早已在车马处等候多时,见贾敏面色苍白,眼神黯淡,不由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果然触手一片冰凉。
他望向谢嘉树的目光变得惊疑不定——妻子向来处事镇定,神采飞扬,怎么会露出这副模样……
见丈夫目露忧色,贾敏回握他的手,勉强露出一丝笑,低声道:“我没事。”
林如海如何肯信?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多问。他体贴地扶着贾敏上了马车,决定稍后再询问。
贾敏仿佛倦极,朝谢嘉树挥了挥手,就顺从地进了车厢。
谢嘉树立在马车旁边,恭恭敬敬向两人行礼拜别,见林家马车驶离,才策马离开。
林家马车内静谧一片。
贾敏定定坐着,眼圈微红,目光迷茫。
她念念不忘的娘家,怎么会变成了如此可恶的模样?
谢嘉树若是心胸狭隘之辈,他们此举,岂不是要将她的女儿置于死地?
林如海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入怀中,静静陪着她。许久,见她情绪稍稍平复,才轻声道:“怎么了?嘉树惹你生气了?我去替你教训他!”
贾敏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你这老家伙,少借机生事。”
林如海见妻子闷闷不乐,难得耍起花腔:“以前见我年轻俊美,喊我夫君,如今我年老色衰,就说我是老家伙了。”
贾敏推了他一下,破涕为笑。
……
林府。
林琰考中秀才后,就进了国子监读书,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学院。林如海夫妻去参加喜宴,府里就仅余黛玉一名主人。
亥时,见父母尚未归来,黛玉渐渐感到心神不宁。她心中挂念,忍不住披上斗篷,前往正院,眺望门口方向。
不安促使之下,她传音向谢嘉树寻求安慰。
谢嘉树却若无其事地安慰道:“毕竟那边是大喜之日,耽搁些时间也很正常。”
生怕黛玉多想,他开始转移她的注意力:“西城有家糕点做的不错,我给你捎一点?”
柔和的声音徐徐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黛玉嗔道:“小木人整日说要闭关,一闻到香味,又要无心修炼了。”
谢嘉树义正言辞:“那是他心不静,更需多磨练心境!”
黛玉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动静,黛玉匆匆与谢嘉树交代了一声,出去相迎。她与谢嘉树聊了会,本已放松下来,待见到贾敏的模样,却是一楞。
母亲出门时盛装打扮,笑意盈盈,极是欢喜。此刻,她的面上却显露出了与明艳妆容极为不符的恹恹之色。
黛玉迅速瞥了眼父亲,见他神色如常,才上前挽住贾敏的手,询问道:“母亲,您怎么啦?”
贾敏深知女儿的敏锐,微微地笑:“没事,没事。年纪大了,稍微热闹点,就感觉身体疲乏。”
与谢嘉树默契地选择了隐瞒。
她的笑容温柔自然,黛玉并未怀疑,连声催促她好好休息。
……
另一边,谢嘉树看似不动声色,却是真的生了气。
当朝对勋贵很宽容,鲜少轻易发落,这也是为何四大异姓王能存留至今的原因。大部分勋贵之家,即使子孙不肖,守着爵位,也不至于彻底衰败。
因元春之故,贾家在圣元帝心中的观感已跌至谷底,之所以未发落,一是相比西北战事,贾家太过无足轻重,随时可处置,不值得让圣元帝挂怀;二是被自己的妃子谋害,于圣元帝乃奇耻大辱,他有心淡化此事,最好是过个一年半载,再寻其它罪名处理贾家。
谢嘉树微微翘起唇角,清冷的五官染上了几分邪气:“我其实没那么高尚,既然早晚要败落,不如我帮把手?”
……
大理寺位于京城东部,掌刑狱案件审理。
薛蟠的案件移交大理寺后,就被关押在此处。
谢嘉树一袭官袍,深色的劲装极为服帖,勾勒出他高大的身材和隐隐的胸肌线,属于武人的气质随着服饰的改变显露无疑。
主事的极有眼色,立刻将他迎了进去,一边让人去向大理寺卿通报,一边殷勤地招待他。
大理寺卿王大人已年过六旬,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都在揣摩、迎合圣意。故而他一直竭力交好靖安侯,面对谢嘉树时,常常是一副长辈和蔼可亲的模样。
待谢嘉树升任金吾卫统领,官职高于他,他立刻转换了态度,与谢嘉树平辈论交,不敢怠慢。
可谓是十分能屈能伸了。
听闻谢嘉树到访,王大人十分欣喜,匆匆赶来,直至到了门口,才整了整衣冠,缓步踏入房中:“谢统领稀客啊!”
谢嘉树站起身笑道:“王大人,叨扰了。”
王大人领着他重新坐下,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主事很快重新沏了茶,王大人笑容满面地接过来,亲自捧给谢嘉树:“我特意吩咐他们上的,上好的碧螺春,快尝尝。”
谢嘉树从善如流地品了茶,与王大人寒暄了半晌,才将事先整理好的,有关贾府窝藏金陵甄家财产的证据推到王大人面前:“请大人秉公办理。”
几年前,林如海在江南扳倒了甄家,甄家深知罪责重大,被抄家前将大量财产偷运至贾家私藏。
单是此罪,就是如今的贾府承受不起的。
一旦红衣大炮投入西北,战事平息,圣元帝抽出空来,必然要处置贾家。谢嘉树此举,不过是将事情提前,让贾宝玉自顾不暇,退出京城交际圈罢了。
第88章
当年甄家获罪, 将财产转移, 接收这些财务的是王夫人。
圣元帝震怒, 当即罢了贾政的学差之职,将之召回,下令大理寺彻查此案。
荣国府。
暮色四合, 夕阳余晖透过高大的枝木,在西院洒下斑驳的树影, 竟显出几分萧瑟寂寥来。
门被轻轻推开, 发出轻微的声响。鸳鸯轻手轻脚地走入屋中, 接过小丫鬟手里的美人拳,为贾母捶腿。
贾母睁开耷拉着的眼皮, 叹道:“出了什么事?”
鸳鸯垂着头,低声禀道:“怡红院那边闹起来了, 说是宝二奶奶劝了几句读书上进,二爷不管不顾就要将她撵出去……”
若是以往, 贾母必要去劝和的, 但此刻, 外面危机四伏,贾家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 她只觉身心俱疲,再提不起半丝力气。
半晌,贾母冷硬的声音幽幽传来:“随他们去吧。”
鸳鸯一怔, 默默退了出去。
贾母浑浊的双目中缓缓淌下泪来。圣上毫无维护之意, 墙倒众人推, 贾府的败落几乎已成了定局。到了地下,她有何面目去见国公爷?
脑中不由又浮现靖安侯世子清隽的面容来。府中刚刚与他生了罅隙,就出了事,由不得她不多想。
若真是他……这人的心性,也太可怕了。
……
事实证明,贾母的担忧并非多余。
宁国府贾敬于今年五月去世,有御史参其子贾珍在国孝、父孝期间,以习射为名,聚赌□□,目无家国。
一时间,贾政、贾珍、贾蓉都被投入大理寺邢狱,关押候审。
贾敏虽被娘家伤了心,但到底骨肉亲情,见贾家大厦将倾,心中不忍,更何况罪不及家眷,与林如海遣人打点,希望能从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