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长一到,那个声音消失了。他在府中查看了一圈,见没有异常, 留给王夫人一道黄符就离去了。
王夫人紧紧攥着黄符, 终于感觉到些许安心。
然而, 事情却没有结束。
揽镜自照时,身后永远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死死瞪着她。王夫人将正院所有西洋镜都摔碎,不敢细看。
可每到夜晚,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充满怨毒地瞪着自己,要将她连骨带肉,啃噬入腹。王夫人命人每夜点灯,正院里灯火通明,她却仍不敢闭眼。
即使如此,洗漱时,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头脸全部沉入水盆中,想要淹死自己。若非玉钏及时发现,将她拉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开始有人觉得她是心虚,疑神疑鬼。
王夫人快要疯了。
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有人禀报说袭人出事了。
袭人的脑袋上,多长出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可任谁的头上长了两张脸,都不会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多出来的,是晴雯的脸。
袭人一路冲到了荣禧堂,无人敢拦。王夫人直面着那张熟悉的脸,吓得摔到在地,不住尖叫。
她拼命喊人将袭人赶走,回头四顾,却发现身边的仆妇、丫鬟早四下逃窜,哪还有半点人影?
她被独自留下,被袭人牢牢抓住了手臂。
袭人头上有两张脸,一张脸在诡笑,另一张满脸涕泪。她的声音充满了凄惶无助:“二太太,我都是为了宝玉好啊,我没有想害人。您快和晴雯说,我什么也没做,你让她放过我吧。”
王夫人被袭人死死地抓着,胡乱地挣扎,崩溃地尖叫厮打对方,手中却始终牢牢攥住赵道长给的黄符,直至力竭,昏死过去。
王夫人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赵道长重新被请来。
周瑞家的战战兢兢地扶她起来,询问道:“夫人,您怎么样了?”
王夫人看到周瑞家的,紧紧抓住她:“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我只是把她赶出去了而已,她为什么那么恨我?她是病死的,凭什么寻我复仇?”
周瑞家的不敢答,搀扶着她到了小厅里。
赵道长已了解事情始末,神情冷淡:“府中那丫鬟得的是人面疮,恶鬼缠身,此乃因果报应,恕贫道无能为力。”
王夫人和周瑞家的闻言,齐齐打了个哆嗦。
周瑞家的瞧了一眼王夫人的脸色,艰难地问道:“有什么办法能救她?”
赵道长以为她真心关心袭人,叹气道:“除非有大能愿意耗费法力为她洗净业障,超度冤魂放下仇恨,前去轮回转世。可此乃因果业报,我辈中人修行讲究因果,耗费修为救作恶之人,不仅于己身道途有害,更是助纣为虐!”
王夫人厉声反驳道:“我没有作恶!她只是病死了,关我们什么事?!是她自己下作,勾引主家少爷……”
随着她声嘶力竭的吼叫,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飘来,缠在她的身上。
赵道长抬手欲阻止那丝阴煞之气钻入王夫人体内,可随着她的怒骂,阴煞之气大盛,赵道长似有所悟,慢慢停住了手。他叹了口气,告辞道:“贫道无能为力,还请另请高明!”
周瑞家的慌忙哭求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若能超度晴雯放下仇恨,前去投胎,也是功德一件,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赵道长无可奈何,敷衍道:“除非求得本门张真人出手,否则恐怕无力回天。”
周瑞家的语塞。国师岂是那样好请的?
……
还有一日就是贾宝玉成亲的正日子,荣国府里却人心惶惶,哪有半丝喜气洋洋?
贾母半阖着眼,听完王夫人的病情,许久没有说话。
周瑞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人的意思是,由林姑爷跟谢世子说一声,请张国师出手驱鬼。”
贾母的神色渐冷,许久,才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周瑞家的大喜,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
怡红院。
夜渐渐深了,麝月、碧痕伺候宝玉睡下,见他迷迷瞪瞪的样子,心中都是惴惴。
明日宝二爷就要成亲了,却仍神志不清。没有二爷相护,她们几个的去留全看宝二奶奶的心情,又如何能不心生忐忑。
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强烈的不安。
夜很快过去,天蒙蒙亮了,宾客渐渐盈门。
如今贾家式微,且婚礼筹备错漏百出,除了贾家族人,王、史、薛等家族的姻亲,并无多少人来贺喜。
爆竹声中,贾宝玉慢慢睁开了眼睛。
袭人、晴雯接连出事,贾宝玉的亲事又准备的匆忙,加上因遇鬼之事,府中乱作一团,竟无人守在房中看顾他。
贾宝玉找不到晴雯,身着一件单衣,失落地爬下床,走了出去。
寒冷的冬季,室外的温度对于衣着单薄的他无疑难以承受。他迟钝地打了个寒噤,呆呆地沿着小径往外走。经过一处花圃,忽听两个小丫鬟在轻声交谈。
“晴雯的鬼魂为什么要缠着袭人,难道是袭人害死她的吗?”
“她定是跟二太太编排了什么,晴雯才会带病被撵出去。天寒地冻的,那样糟蹋人,哪里可能活得下来?”
“枉我以为她最温柔和顺,没想到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晴雯难道想二太太和袭人都给她偿命吗?”
“晴雯性子烈,说不准想要一府的人都给她陪葬呢。”
“你别吓我……”
贾宝玉愣愣地听着,仿佛有一道光照进脑中,让他迷蒙的思绪出现刹那的清晰。
晴雯死了?
幻境中的经历再次卷土重来。
仿佛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命运再次应验了。
冰冷绝望的感觉直达心底,潜伏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贾宝玉踉踉跄跄地跑起来,一个人出了府,瑟缩地,茫然地奔跑着。
熹微的晨光无法驱逐冬日的寒冷,然而,那个温暖的府邸却让贾宝玉由衷觉得害怕。
他想要逃离梦中家破人亡的命运,可他不知该如何做。
不知不觉中,他跑到了靖安侯府。
门口处,一个少年策马远去。他清隽的眉眼明明是陌生的,却仿佛一道惊雷炸响,竟让他有了恍然梦醒之感。
贾宝玉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那种熟悉的气息,让他感到又是敬畏,又是安心。
许久,他终于想起来,林妹妹要嫁人了。
……
吉时已到,荣国府里,新郎却失踪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道:“新郎呢?怎么迟迟不见人?”
薛宝钗一袭嫁衣,盖头覆面,孤零零地立在大堂里。众人的议论之声,皆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却没有显露半丝惊慌,身姿笔直地立在那,身段优美,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大方,令人不敢轻视。
一阵风拂来,她的盖头轻轻飘动,露出一截线条丰美的下颔。
这种不卑不亢的气度,以及镇定的行事做派,令围观之人纷纷讶异,渐渐的不再言语议论。
大堂慢慢恢复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出来拜堂。
那是新郎的庶弟贾环。
大堂的气氛逐渐转向诡异。荣国府的家人忙向众人解释,新郎身体不适,起不了身,只好由其庶弟代为全大礼。
吉时已过,礼官不敢耽搁,忙高声唱礼。
“一拜天地。”
骚乱的人们重新恢复安静。这这样的静谧中,一名牙牙学语的稚童手指着新人,欢欢喜喜地喊道:“拜天地,新郎、新娘拜天地!”
稚嫩的嗓音在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稚童的母亲顿了顿,讪讪地捂住孩子的嘴。
“二拜高堂。”
贾政放了外任,王夫人卧床不起。这拜高堂只要向荣禧堂方向遥遥一拜,完成形式即可。
“夫妻交拜。”
薛宝钗在丫鬟的引导下,漠然地与贾环,自己的小叔子行互拜之礼。
“礼成。”
薛宝钗心下无喜无悲,在热闹的爆竹声中,被搀扶着入了洞房。哪怕新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她也成为了贾宝玉名正言顺的妻子。
第86章
无论如何, 听闻贾宝玉今日成亲, 谢嘉树心情很不错。
作为好友, 九皇子自然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好奇道:“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嘉树摇头:“没事,天气好。”
冬季的风凛冽冰寒,九皇子抬头望了眼铅灰色的天幕,不可思议地侧头看谢嘉树,视线触及到唇畔那清浅的笑意, 九皇子一阵牙酸,嫌弃道:“哦,知道了,又与小嫂子有关。”
谢嘉树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他眼中的温柔缓缓聚拢,融化了稍显冷淡的眉眼。
九皇子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中升起一丝向往来——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快乐的事, 他也很想尝试、体会。
但他很快压下这个念头。
自出了国孝,薛皇后的凤梧殿里就堆放了无数仕女图。他的亲事, 不能仅凭个人喜好和一己私欲。
九皇子忽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小嫂子?”
谢嘉树闻言一怔。
两人并肩走着, 谢嘉树侧头正好看见道旁一棵小草浸在雪水中, 在寒冷中坚定地发芽、成长。
他若有所思道:“她是特别的。我一开始知道她的与众不同,所以见到她幼小、柔弱的模样, 被激发了英雄情结, 想要给她一点呵护, 护她茁壮成长。见她果然如期待的一样美好, 就再也不忍心让她遭受一点风霜……”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天长日久,成了一份牵挂。
爱始于牵挂。
九皇子顺着他的目光,垂眸望向那棵小草,对谢嘉树所言一知半解。沉思片刻,他轻轻击掌,恍然大悟道:“哦,养成啊。”
这样长大的女孩子,的确最符合心意。
九皇子叹气,幽幽道:“我这两年就要大婚了,养成来不及啊。”
谢嘉树大怒,挥拳捶了下他胸口:“欠揍呢。”
九皇子朗声大笑。
两人信步走入室内,依次坐下,九皇子才开始说正事:“工部按照季云舒的图纸改良红衣大炮,不仅威力大涨,不利于野外作战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因猜到对方是穿越者,谢嘉树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陛下可有旨意?”
九皇子颔首:“父皇决定大量制造,应用于西北战事中。不过,这个季云舒如何处置,却是个问题。”
谢嘉树问道:“怎么说?”
九皇子踟躇道:“以此人的奇思妙想,收入工部,专注于实务再好不过。可他野心勃勃,并非安分之人,恐怕一心钻营,我调阅了他乡试的卷子,此人的确有状元之才……”
谢嘉树见他神色有异,缓缓道:“陛下是什么章程?”
九皇子觑了他一眼,低声道:“父皇不愿他汲汲营营,浪费才能,想断了他的科举之路,放到工部,最大限度挖掘他的价值所在。”
谢嘉树蹙眉不语。
这样行事,太霸道了。
九皇子与他一起长大,几乎可以说是由他保驾护航走到今日,于公于私,他都不愿他变成一个心性残酷之人。
九皇子知他心中不愉,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好歹投效到我门下,我会保他,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
天空聚拢了大量阴云,一片片雪花飘落下来,渐渐在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层寒冰。
一名眉目秀致的少年身着锦缎单衣,怔怔地凝望着靖安侯府的朱漆大门。寒风裹挟着雪花扑打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狼狈不堪,如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不知过了多久,谢嘉树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显现。
少年蓦然抬眼,纯稚明亮的双眸牢牢盯住策马而来的人。
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力量阻隔,半丝都未沾染到谢嘉树身上。他轻巧地跳下马,府中的门卫躬身上前接过缰绳,低声禀道:“世子,这人在门口站了半日了,不言不语的,也不肯走。”
谢嘉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转身向少年走去。
少年的身体似乎冻僵了,艰难地向谢嘉树踱步而来,声音微带鼻音:“我,我是贾宝玉。”
“我知道。”谢嘉树轻轻点头,对他的突然出现心生不解。
今日,正是贾宝玉大婚之日。这个时间,他应在席中敬酒才对。
贾宝玉执拗地守在此处,只是想知道林妹妹的未婚夫是何模样。待见到了,他只觉满腔的气势汹汹都消失殆尽,只余下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敬畏和憧憬。他不自然地垂下眸子,浓密的长睫上凝结着一层冰霜,声音低如蚊蚋:“我应该见过你。”
谢嘉树:“……”
谢嘉树想起原著中宝黛初见,并不接他的话,冷淡地问:“贾公子寻我何事?”
贾宝玉飞快看了他一眼,不安地微微挪动身体:“我想看看你是否配得上林妹妹。”
谢嘉树沉下脸,一字一句道:“不知所谓。”
贾宝玉不服气地抬眼瞪他,触及他的目光,却恍惚感受到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他浑身一颤,竟不敢反驳。
谢嘉树抬手,一把抓住贾宝玉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仿佛提着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一般。他的声音也十分平静:“我和玉儿的事,与你无关,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双足脱离地面,贾宝玉受惊之下剧烈挣扎,却无力挣脱。他委屈道:“你要做什么呀?”
谢嘉树不为所动,一手将他高高举起,拦腰扔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淡声道:“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