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戎正扭头去看她,这么冷的天,她执意穿了双面绒的长大衣,没有冬□□服臃肿的外形,居然衬得身材有点修长婀娜的意思。
老首长敲了他一下,说:“别看了,没做营长之前,不许祸害人家小姑娘。”
关戎委屈:“我怎么就祸害了?营长?你是不是不想早点抱孙子了?”
另一边,贺程程洗干净了手,正在士兵指导下揉面。贺爸爸早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抽烟了,贺妈妈泽刚刚给每个桌上添了自己带的菜。
她擦过手走过来,有点不太高兴地说:“关家又来了,每次都要败坏我女儿名声,你怎么不反驳呢?”
贺程程黑漆漆的眼睛盯了她一下,反问:“你既然听见了,怎么不反驳啊,我毕竟是个晚辈啊。”
贺妈妈咕哝着:“那我也是个晚辈呢,他又做过我领导。”叹声气:“官大一级压死人哦。”
母女两个苦中作乐地笑起来,贺妈妈只能把一切往好里想,说:“这样也好,有老首长做靠山,以后你毕业出来,路能好走点。”
贺程程小脸皱着,拿带面粉的手在她脸上划了道:“妈妈你怎么突然这么势利哦!”
“这不是势利,这是正当防卫啊!谁让他们成天占我女儿便宜的,老说我女儿跟他家指腹为婚,多丢脸啊。”
贺程程愣了下,很丢脸吗?关戎听到,恐怕会不答应得跳起来哦。提起关戎,贺程程小声:“怎么好像关妈妈还没回来呢?”
贺妈妈迅速回头看了下,关首长正在一边跟人说话,关戎依旧跟着关老首长,其实刚刚老父子两个进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贺妈妈不知道该不该跟贺程程说实话:“妈妈偷偷告诉你,你别自己去问关戎啊。”
贺程程满脸不解,将耳朵凑近她嘴边:“知道了,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
贺妈妈声音极低:“关首长要跟他太太离婚了。”
贺程程手里的面差点被她带地上,她赶紧把战场交给士兵,自己拽着妈妈去一边说话:“为什么呀?”
虽然从小,贺程程就很少见到关戎妈妈回来,但是她一直是以为关妈妈是因为工作繁忙才不回来的。
贺妈妈说:“人就是这样的,太久不见了,感情就会淡了。”
贺程程不敢相信:“那就不要太久不见啊,他妈妈不应该去国外工作的!”
贺妈妈给了她一个不成熟的埋怨:“等你再大一点就知道了,两个人再怎么相爱,也不能因此放弃自己的事业,爱情是很美好的一件东西,但它不能给你灵魂。”
爱情不能给人灵魂,难道事业就可以了吗?只是一点很小的牺牲,就可以换来跟丈夫儿子的团聚,为什么关妈妈就不能让步呢?
贺妈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说:“公主啊,你别总把视线放在关妈妈身上,你多看看关爸爸啊,你说他都换了多少家,有过多少调动了?”
贺程程眉心一下皱起来,军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服从组织,服从上级,调动搬迁完全不可避免。
“难道要关妈妈每次调动都跟着吗,这不可能,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我们也是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的。况且随军很苦,有些人自己都不舍得老婆来军营。”
贺程程这回才算是彻底想通了,只是……她看了看人群里意气风发的关戎,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很难想象他知道这件事后会有多难过。
贺妈妈说:“这么多年了,他们俩谁都不肯互相迁就,要不是军婚很难离,估计早就离了。所以我才不愿意你嫁给军人,军嫂不是那么好当的。”
四周很是嘈杂,电视里正播着“一年又一年”的春晚倒计时节目,士兵们人人都有事干,大声地谈论着今晚的节目单,来年的小梦想。
关戎也微笑着跟大家说着自己的打算:“我已经跟学校里的指导员说过了,我要去西藏,去雪域高原,在那里看雄鹰盘旋,九天蔚蓝。”
士兵们热情鼓掌,说:“好!可是那儿很苦啊!”
关戎说:“当兵的还怕什么苦啊,就怕不够苦!”
又是一阵鼓掌声和喊好声。
士兵们看见贺程程在听,起哄道:“那你不想你媳妇儿了?”
关戎回过头来,恰好与贺程程对视。两个人都觉得心悸万分,关戎深深看她,朝着她笑了一笑,举起手放在左胸的位置,说:“她永远装在这里。”
“可你媳妇儿想你呢,怎么办?”
关戎却只有茫然,颓然地垂下了手。
一边的关首长这时候进来,在关戎背上扣了下,跟他说:“你跟我来。”
这一去就是好久,春晚踏着熟悉的旋律来了,贺程程依旧没看见关戎进来。
她趁人不注意,悄悄从座位上下来,跑到营房外面去找关戎。
他跟他爸爸就站在一边树下呢,她刚要走近就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划破长空——
关戎的头偏向一边,半天都没回复过来。
关首长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第44章
一刻钟前, 关戎被关首长拎到树底下教训。
“你在大家面前胡说什么呢?”
关戎一脸坦荡地看着他,说:“都是心里话, 怎么是胡说?”
关首长气得去点烟,打火机发出烦躁的啪嗒声:“幼稚。”
关戎看那团橘色的火焰,将他一张脸都染成红色,雪白的烟卷被点燃, 随着他的吸动,前端一点时不时点亮。
关戎深呼吸几口, 说:“我不是幼稚,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定下的志愿,你可以不赞同我的梦想, 但你不要轻易诋毁它。”
关首长说着就火大:“你到底有完没完, 张嘴闭嘴就是梦想, 你一定要在过年这天, 反反复复地跟我说这个?”
关戎低头看着足尖,说:“既然你这么不爱听, 那我就不说了吧。”
关首长刚刚叹出口气, 预备说些劝勉的话,又听到关戎说:“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关首长一口气憋得腮帮鼓起, 说:“你这个人, 就是理想主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样迟早要撞得头破血流!”
关戎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真是头破血流, 那也是我的事, ”
关首长气得抽烟都不管用,往地上一扔,拿脚踏了踏。
关首长说:“你这根本就是浪费天赋。”
关戎说:“当兵能有什么天赋,在这里也能当,在那里也能当。照你的话,去边疆的都是不顾天赋的傻子,你这顶帽子是不是扣得太大了?”
关首长咬了咬牙:“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关戎:“是你自己说的话有问题。我知道你已经为我的人生规划好线路,可是你的儿子并不想按部就班地依照那套标准来,他有自己的思想。”
“你的思想根本不成熟!”
“我说了,你别轻易诋毁它。”
关首长气得叉腰,来回踱了几步,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铁了心地想要去那里,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唱反调。”
关戎说:“那儿需要我。”
关首长:“这儿也需要你啊!”
关戎平静看他:“那不如这样,你给个让我留下来的理由啊。”
关首长说:“理由太多,这儿是最适合你发展的地方,是最理智的道路,这儿也有你熟悉的一切,你心里在乎的人。”
关戎摇头:“这些不足以说服我。”
关首长问:“那贺程程呢?”
关戎过分的冷静在这一刻有了缝隙,他眉头紧拧了一下,不知道他提贺程程的意思。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原样,然而关首长作为军人的敏锐洞察力,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就看穿了关戎的所有伪装。
关首长说:“你一整晚都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傻子才看不出猫腻。”
关戎“……”
关首长:“你走了,她怎么办?那种地方,连信号都不好,你想跟她打个电话视个频都不容易,更别提每年还能回来看她了。”
关戎咬着牙,说:“我跟她提过了,她很赞同我的想法。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那只是暂时的,因为你们都还年轻,不知道距离这东西有多可怕。等你们真的分开了,相隔千里,她真的还能像她说得那么坚定吗?”
关戎死死瞪着她。
“她的身边会有很多喜欢她的人,他们中间一定会有比你优秀,比你英俊,比你有钱,比你体贴,比你值得托付的人,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关戎说:“不会的。”
“你看看,你连承认一个足以替代你的人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未来?女人是渴望陪伴的,她们等不了你这么久的,你别傻了。”
一番话说完,最有反驳机会的关戎反而不再说话,他咬着牙根忍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一脸失望地看着关首长。
“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你跟妈妈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要分开的?因为你离她太远,而她太渴望陪伴?”
关首长的心被刺了一下。
以为他是男孩,心眼很粗,没想到他哪怕在外也能敏感察觉。
以为他是男孩,足够坚强,他却连离婚都不敢说,要说“分开”。
关首长别过脸,说:“大人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关戎笑了笑,说:“你看,我下决定的时候,就说我是成年人不该想法幼稚,一问到这些事,又开始说我是孩子不配知道了。”
关首长说:“你在学校里是不是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回来跟我耍嘴皮子了?”
关戎又是笑了下,嗤声里几分自嘲几分嘲弄:“你看你自己都没有勇气吧。你什么时候才能承认妈妈离开你不是因为你们分隔太远,是你脾气太坏,总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以为自己永远正确,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呢?”
关首长被彻底激怒了,说:“关戎,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关戎立正站好:“知道,关首长,我伟大的父亲。”
关首长:“关戎!”
关戎:“因为你,我从小就没有母亲,也因为你,哥哥才能有烈士头衔。”
月色里,他的笑容诡异又清冷:“你说你伟不伟大呢,父亲?”
“啪——”
贺程程在旁边听得心揪成一团,她紧走几步想跟过去,却又害怕被发现后,关戎他们会更加难堪,只好又缩了回去。
不远的地方,有巡逻的背枪过来,看到人影,大声询问:“是谁!”关首长举了举手,他们看清肩章,立马立正敬礼。
关戎在这时候收回了被打偏的脸,埋下头,一声不吭地往外跑,高大的背影很快就融入在漆黑的夜色里。
“出来吧。”关首长忽然说。
贺程程被吓了一跳,前后左右看了遍,在想没这么倒霉吧。
关首长又说:“别东张西望了,就是你。”
贺程程只好认栽,硬着头皮地站出来。
关首长说:“你一过来我就听见脚步声了。”
贺程程:“……我没听见你们刚刚说的话。”
关首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重要。”
贺程程绞着手指:“我去找他。”
关首长点了点头,侧身让她离开。
贺程程没跑几步,又被他喊过来。
“他要是去了西部,你会等他?”
贺程程想都没想就点头。
“这么肯定?”关首长问:“他一去,四五年回不来的。”
贺程程支吾着:“那正好,我念研究生也要好几年的。”
她小声补充着:“还不一定一下子就能考到,可能他等我的时间会更久呢。”
“……”关首长:“你去吧,把他找回来,一说就跑,不像话。”
贺程程跟关首长打过招呼就跑了,路上气呼呼的想,不止说了呢,还打了一巴掌。跟逃跑相比,还是打人更加不像话吧。
关戎跑得不算太远,贺程程找到他的时候,他倒挂在双杠上,像一只蛰伏起来睡觉的大蝙蝠。
贺程程蹲在他的面前,跟他面对面看了会,小手轻柔地按在她脸上,说:“好厉害啊,吊这么久脑子都不会充血的吗?”
关戎:“……”腹部一折爬起来,动作利索潇洒地从双杠上跳了下来。
两个人在双杠旁边的塑胶跑道上坐下,贺程程把两只腿折起来,下巴垫在膝盖上,无聊地捡地上的塑胶粒玩儿。
关戎则靠着她,把头枕在她消瘦的肩膀上,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训练场上一个串着一个的灯光。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任凭时间和夜色静静流淌,直到被冷风吹得上头的贺程程打了声哈欠,地上依靠的影子才动了动。
关戎将大衣脱下来,将两个人都盖上,他搂着贺程程的肩膀,一起依偎在这稀薄的温暖里:“好点儿了吗?”
可对寒冷的人来说,哪怕一点的温暖也是整个春日,贺程程狠狠点头,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忽然想到:“你再等会!”
她窸窸窣窣地翻衣服,将藏在里面的一双手套递过来,是男款的皮面手套。关戎当成事先不知情,问:“哪来的?”
“我买的。”贺程程给他戴起来,他却又脱了一只,给她戴上,空余的一只手就握在一起:“还你上次给我的那双。”
首都大雪,她和同学被困在涵洞。
他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还把手套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