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李二回答,“听负责盯梢的兄弟来报,就是往来报信的快马突然多了起来。”
“呵,想必是在打探本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吧。”李文柏冷笑,“这个施五,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不过这样也好,还免了自己想办法把消息传到施家耳朵里的功夫,费尽心思查出来的,总比他自己说来得让人信服。
李二想了想,又道:“大人,还有一件事您是不是忘了?”
李文柏扬眉:“何事?”
“果然是忘了。”李二无奈,“您准备何时去前庭见刺史大人?”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李文柏揉揉额角,“吩咐下去,等放粮之事完毕就出发,本官先给刺史大人写封亲笔信赔罪,你安排快马送去前庭县。”
官员到地方上任,总免不了要去上官面前露个脸,这虽然不是大齐律法明文规定,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如非必要,李文柏还是不愿意在这种表面功夫上给自己找不痛快。
西州是个中州,下辖五县,交合县在其中排第三,中规中矩,在西州既算不上富县也算不上有多穷,可想而知整个西州的情形有多么的恶劣。
所以西州刺史和交合县令一样,在朝中都算是苦差,除了刻意要来镀金的人之外,大多数西州刺史都是得罪了什么人,或犯了什么事左迁至此的。
听说现任西州刺史也是一样。
又过了会儿,李文柏突然想到什么:“李二,孔仲直孔大人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呢。”李二笑道,“据在施五那里盯梢的兄弟说,孔大人一天能上施家庄园好几次,身上的衣服也从布衣换成了丝绸,啧啧,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盯梢的人不知道其中缘由,汇报中对孔正多有不忿,李二却是知道的,话语中也就多了几分善意的调侃。
“您是不知道施家庄园的下人多给孔大人面子。”李二说,“属下是真没想到,孔大人平日里总一副黑面神的模样,对谁也每个笑脸,居然还会演戏。”
“这有何稀奇?”李文柏不以为意。
孔正再刚直也是个官员,能从乡试一路考上会试,对逢场作戏这类事不可能一窍不通。
要知道和相对来说较为公正的会试不一样,从乡试到府试,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广陵也不例外,地方学官的考评和主考官的个人观感几乎就能决定学子的去留。
从这几个月同行的观感来看,孔正是刚直,不是迂腐,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李文柏的计划,和施五这种人去虚与委蛇。
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朝廷派来的钉子是他李文柏的同科,在论资排辈的官场算是同辈,好说话,若是派来个胡须拉茶的老学究,还指不定要费多少口水呢。
正如李文柏所想,此时的孔正正在施家庄园老神在在地享受着浑浊的酒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上首的施五就显得没有那么云淡风轻了,他手上拿着两张信纸,面色已经黑如锅底。
这两张信纸,一封是来自京城的情报消息,另一封,则是他的老丈人西州刺史所写,两封都是关于李文柏,都佐证了孔正关于李文柏的说法,这人果然背景深厚,就连刺史大人都来信嘱咐他不要和人闹得太僵,不然李文柏当真较起真来,就连他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这个李文柏,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来头。”蒋勇见老丈人脸色不好,急忙又安慰,“父亲放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那小子背后有人又如何?只要还在交合,就得给父亲您几分面子!”
“闭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施五摆摆手,朝着孔正亲和地笑,“孔贤弟,以你所见,这个李文柏性子如何?”
孔正拱手:“大人放心,依下官一路所见,这个李文柏应该不是个不知变通的顽固,只要大人真心实意,想必他也不会不知好歹。”
“什么意思?”蒋勇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还得咱们主动去找他李文柏示弱不成?”
“县尉大人所言甚是。”孔正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两日的情形您也看到了,您觉得,李文柏会主动低头吗?”
当然不会,要低头早低了,不会等到现在还没动静。
第104章 无题
“哼, 不低头又如何?”蒋勇毫不在乎, “就算那小子在京城背景深厚, 但这里是交合!在交合, 就要守交合的规矩!”
即使一开始就没对蒋勇的智商抱多大期待, 猛然听到此话孔正还是忍不住怔了怔,随即紧闭上嘴,看向上首的施五。
视线中的意思很简单——施家除了您, 其他人似乎想法太简单了些。
施五却并不怎么在乎, 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蒋勇虽然是他的女婿, 但头脑简单,为人太过刚愎自用, 是以过了这么多年也才不过是个捕快, 专门替施家处理那些明面上的武力冲突而已。
真正的心腹,是主管整个施家地下势力的三子。
不过既然孔正有所疑惑,施五也不能放置不管,他的本意是想争取将这个监察御史收归麾下, 所以绝对不能让其对施家的前途产生担忧,否则别说将来回到京城做施家眼线, 恐怕出了庄园大门, 这个孔正就能立刻抛弃施家,转投李文柏的怀抱。
为了巩固孔正的信心,施五派人将极少在外人面前露面的三子请了过来。
三子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打扮,全身黑色短打, 腰间挎着一柄府军制式腰刀,面无表情的脸使得本就骨瘦如柴的身躯平添了几分阴森。
见到此人的第一面,孔正就断定,这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三子细小的眯眯眼划过孔正的脸,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朝蒋勇随意颔了颔首,然后单膝向施五跪下:“五爷,您找我。”
施五慈祥地点点头,心中对三子的恭谨有礼很是满意。
“起来吧。”施五笑着将人介绍给孔正,“仲直贤弟,此子是我的外甥,在家行三,平日家里人都叫他一声三子;三子,这是孔正孔大人,现任我交合的监察御史。”
三子这才转过头朝孔正略微示意:“孔大人。”
孔正坐在原地矜持地拱手回礼,下颚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三子,既不起身也不说话,与对施五和蒋勇的恭敬姿态简直天壤之别。
究其原因,施五心知肚明,并不是因为孔正其人傲慢,或者说狗眼看人低,不愿与没有官职在身的白身百姓结交。
时下之人最重出身门第,孔正虽说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却也算得上是言情书网,以同进士之功名入朝为官,虽然比进士要低上一头,却也算得上是当时金字塔顶尖的出身了。
施家则不同,在矜贵的京官们看来不过是个区区地方豪族,没有儒学传家,祖上也不曾有过显赫功名,自然低人一等。
施五与蒋勇有官在身,不管是怎么到手的,只要品级在孔正之上,孔正就必须对他们行下级礼,这是为官最基本的礼节,况且施五在交合确实势力庞大,面对孔正又礼贤下士,孔正愿意以后辈礼相待,但并不代表孔正这个从八品官员会对所有施家的人都另眼相看。
三子是施五的外甥,算是表亲,如果施家是个显赫世家,孔正会客客气气称一声三公子,但既然不是,当然也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孔正态度明显,堂中三人看在眼里,心态各有不同。
施五的笑容越发真挚了几分,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待见三子,而是孔正毫不掩饰的行为表明他的确没有看错人,这个人喜怒形于色,虽聪慧,却没有多少心机,是个可用之人。
蒋勇则显得有些愤怒,也不知是因为先前孔正对他意见的不屑,还是愤怒于自家表弟被如此轻慢。
而身为当事人,三子的反应就显得平淡许多,孔正对他颔首,他便也点点头算作回礼,而后便又看向施五,仿佛同为施家人,在孔正处待遇的待遇截然不同并未对其造成任何影响。
“五爷。”三子平静地问,“您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是有些事要找你商量,先坐。”施五招招手唤来下人上茶,而后当着孔正和蒋勇两人的面,把对李文柏的顾虑又说了一遍。
孔正面上略显不耐,心中却敏感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女婿和外甥都是外亲,法理上女婿更亲一点,血源上外甥却更近一些,可蒋勇和三子一个女婿一个外甥,和施五这个长辈的相处方式却全然不同。
蒋勇对施五虽然也尊敬有加,但相处中多了些亲热,和寻常人家的父子间并无多少不同,施五对蒋勇也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半点不见生疏。
但三子的表现却很奇怪,对施五半跪行礼,对蒋勇也是恭谨有加,如果不是施五刻意介绍,初次见面,孔正几乎以为他只是施家一个略受器重的下人罢了。
蒋勇称施五为“父亲”,本应该称“叔父”或“舅父”的三子却和之前见过的钱德兴一样称呼“五爷”,施五对三子的态度也比对蒋勇要生疏很多,虽然器重信任,却显得更加谨慎,或者说见外。
在心中默默猜测着其中缘由,孔正暗暗考虑着如何将消息传与李文柏知道。
不多时,施五已经将事情缘由解释完毕,然后问道:“你有何看法?”
三子垂头:“一切听五爷吩咐。”
“这话怎么说的。”施五故作不悦,“讨论而已,要的就是畅所欲言,有何看法尽管说来。”
“是。”三子先是恭恭敬敬起身行礼,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孔正一眼。
施五会意,大笑着摆手:“仲直是自己人,无需介意。”
三子抿了抿嘴,果断道:“五爷,属下以为,我等应当主动示其以弱,不可一味等其上门。”
“哦?”施五问,“却是为何?”
三子想了想,蹦出一句:“民不与官斗。”
“……”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三子竟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蒋勇指着三子嘴巴一张一合半天说不出话来,施五则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
“好你个三子,好一个民不与官斗!”
三子依然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完便拱手坐下,被调侃也无半点感情波动。
孔正闻言眼中透露出几丝不屑,心中却透亮。
“民不与官斗”,先不说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地是否合适,单是施家一门有两人在县衙为官,虽然都是县丞县尉这等芝麻小官,但也构不成“民与官”的大前提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头脑简单脾气火爆,听到不爽的言论就要批判一通的蒋勇却没有立刻反驳,虽然脸色一青一白不可置信,却显然没有半点怀疑三子建议正确性的意思。
施五就更不用说了,一句话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赞赏。
此情此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三子忌惮自己,不愿在他孔正在场的时候把话说破;其二,三子并没有避讳任何人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地在说明理由,只不过其中深意自己并未能够理解。
从施五和蒋勇两人的反应来看,孔正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毕竟施五是要拉拢他的,三子既然能受施五重用,不可能连这等事都不知道,这时还故意当着他的面说上这么个蹩脚的借口,以他在施家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性情,当然会觉得膈应,进而生出二心来才对。
“仲直?”施五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仲直贤弟?”
孔正突然惊醒:“施大人?”
“你可回神了。”蒋勇没好气地说,“父亲都叫你好几声了,大白天的,发什么呆!”
“大人恕罪。”孔正一板一眼地拱手告罪,似乎没看到施五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神,“下官只是在想,李县令这两日会如何行事。”
“这确是个问题。”施五闻言紧皱眉头,“这两日县衙都安静得很,除了报案的那些穷百姓,连只鸟都飞不出来,也不知道那小子把自己关在衙门在干什么。”
“说到此事。”三子沉声补充,“日前,县衙一名为钱楷的书吏不尊五爷嘱咐,擅自去了衙门,到现在也未曾出来。”
“竟有此事?!”蒋勇大怒,“钱德兴是干什么吃的!此人好大胆子,父亲,让我带几个兄弟,去找他家人谈谈心!”
“怕是已经晚了。”三子淡淡补充,“属下得到消息时,钱楷的家人已经被接进了县衙,我们的人进不去。”
“啪!”蒋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
“罢了,多大点事儿,一个小小的书吏而已。”施五却笑得不怎么在意,“仲直,你可有想到什么?”
霎时间,三双视线同时射向孔正的方向,虽各有不同,但都在等待着一个满意的回答。
知道这时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恐怕方才的空隙就足以让生性多疑的施五将他从此排除在外,孔正想了想,道:“敢问大人,前任县令可有留下过冬赈灾的法子?交合已经入冬,城中粮价也在飞涨,平仓可有准备好开仓放粮?”
“还放粮?扯淡!”蒋勇不屑地嗤笑,“我在交合十几年,就从没听说过冬日还有开仓放粮这等好事!”
第105章 小人物的风波
“蒋勇, 不得胡言乱语!”施五冷脸呵斥住蒋勇, 又微笑解释道, “仲直贤弟不要误会, 实是交合连年收成都不好, 朝廷税赋都交不上去,县里实在是没有富余还去放粮赈灾。”
“大人误会了,下官对此并无兴趣。”孔正说, “只是下官与李县令一道北上, 路上李县令没少提到过赈灾过冬之事,现在相比应该是在筹备开仓放粮吧。”
“放粮?那也要他有粮可放!”蒋勇对此不屑一顾, “父亲所言可不是空穴来风,就凭县里那点储备粮, 他要敢放, 那些饥民就敢把县衙给掀翻了你信不信?”
蒋勇脑筋虽不太灵光,但常年和底层百姓打交道,知道百姓们是个什么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