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县里不放粮, 大家一起忍冻挨饿,饥民们早已经习惯。
但如果县衙突然说要放粮, 放出来的粮食却又不足以让所有人吃饱肚子, 那么不管是只让一部分人吃饱,还是让大家都吃个半饱,都总会有人不满意。
有粮食在眼前吊着,足以构成饥民们拼命的理由, 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政绩民望没到手,反而有可能引发民乱。
这也是施家不把平仓搬空,而是留了一部分陈旧粮食的原因。
百姓是死是活施家人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不能让县令通过放粮收买人心,以免危及施家在交合的地位。
为让施五放松警惕,孔正自那以来就再也没和李文柏见过面,自然也不知道平仓里的情形,但从蒋勇笃定的神情中也多少猜出了点,心中对这些朝廷的蛀虫更是不齿。
虽然恨不得立马就将弹劾的奏本递到皇帝桌前,但想起之前和李文柏的一番计划,孔正还是不得不强忍下心中的愤怒,提醒道:“大人深谋远虑,然李县令座师乃是当朝相国,若是快马急报京城,想必户部也不会不给他几分面子,拨下救济粮吧?”
“让他尽管去报,粮食进得来我跟他姓!”蒋勇嗤笑,“也不看看现在都几月了,就算快马能到京城,粮食也进不了陇右!”
见孔正面露不解,施五笑着解释道:“西州地形特殊,每年冬天都是有大雪封路,届时整个西州和大齐会割裂开来,别说粮草车队,就是普通的马车也进不来。”
“如此,倒是下官多虑了。”孔正拱手,“时辰不早,下官也该告退,不叨扰二位大人了。”
虽说孔正外放交合的任务是时刻盯着李文柏,但监察御史也不是没有别的公务,要说忙碌程度,他一点不比李文柏差多少。
施五心知肚明,闻言也不强求,只再三嘱托管家一定要保护好孔正的人生安全。
名义上说是担心受李文柏侵害,实际上也就是为监视找个借口而已,孔正虽头疼,但正是赢取信任的节骨眼却也不便拒绝,只好回头另想办法与李文柏通风报信。
虽然直到现在,他对这个商贾出身的小子还是有诸多偏见,但就拯救交合黎民于寒冬这一点,两人的心态都是相同的。
没了外人,堂中三人说话再无顾忌,瞬间变得畅快许多。
“父亲,您真打算主动去找那小子求和?”蒋勇担心道,“那小子年轻气盛,我担心他蹬鼻子上脸,不给父亲面子啊。”
“不无可能。”三子道,“情报上说,京城里对此人的评价是‘性烈,多急智,难驾驭’。”
施五沉吟半晌,猛地一拍手掌:“好办,他不是想赈灾么,咱们施家支持,捐粮捐物!”
蒋勇一惊,刚想反对,三子却已抢先一步抱拳应诺:“属下这就安排人,准备足够城内饥民吃上一周的粮食。”
“嗯,就知道你会明白。”施五恨铁不成钢地瞪向蒋勇,“你也是,怎么就不会动动脑子!”
估计是常年被比较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蒋勇闻言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倒是三子歉然地欠了欠身体。
施五也早就不对女婿的智商抱有期望,只是气头上顺口骂上一两句,转而又问:“筹备粮食需要多久?”
“不能是库存的陈粮,必须都是新粮。”三子细思半晌,回道,“最早也需要两日时间,另外,还有一事必须马上去做。”
施五意外:“何事?”
“方才所说投靠李文柏的那个书吏之事。”三子面色凝重起来,“是属下疏忽,那人经手过郑家屯壮丁的名册,必须尽早解决。”
“竟有此事?”施五沉下脸,“他都知道多少?”
三子说:“只是负责登记过名册,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以防万一,还是把此人解决掉的好。”
说起打打杀杀的事,蒋勇的兴致瞬间高昂起来,当即主动请缨道:“父亲,这事儿交给小婿,保证干得利利索索!”
“你给我闭嘴!整日就知道杀人。”施五怒道,“过了这么久,那钱楷该说的也早都说了,现在杀他还有何用!这不是白白给人话柄,让那小子知道这事儿不对劲吗!”
蒋勇被骂得脑袋一缩,讷讷不敢言。
三子垂首想了想,突然道:“五爷,属下赞成姐夫的意见。”
“你怎么也...”施五刚要发怒,但见到三子沉静的眼神,怒火不知不觉间消失,叹了口气,“说吧,理由是什么?”
“五爷,恕属下无礼,关于郑家屯壮丁有蹊跷,李文柏恐怕早已觉察到了。”三子说,“属下派人调查过,他进城前就有经过郑家屯,和当地的妇人有所接触,恐怕就算没有钱楷,等他手头事毕,依然会想方设法调查此事。”
“个混小子,运气还挺好。”说到此事,施五早已不复之前的淡定,继续追问道,“既如此,杀了钱楷岂不是更加此地无银?”
“杀鸡儆猴。”三子暗沉的黑眸闪烁着寒光,“五爷,咱们之前没料到新县令会是个这么难啃的骨头,行事间多不避讳,又对手下人疏于管理,以至于出了钱楷这么个叛徒,可不能再出第二个了。”
施五一凛,瞬间明白过来三子的意思。
郑家屯上下好几百号人,抓过来的青壮也有百来号,再加上别处的壮丁,不可能一点动静没有,钱楷知道点皮毛,保不定就有人知道更要命的皮毛,有一就有二,要是这些人看到钱楷反水后不仅没有得到惩罚,反而成了新县令眼前的红人...
“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又如何,只要做得干净些,让他找不到证据,”三子说,“往后找补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施五被说服了,当机立断道:“你说得对,想办法干掉他!”
一直没有发言权蒋勇闻言大为激动:“父亲,交给我吧!”
“你给我回县衙当差去!”施五呵斥一声,转而对三子道,“此事交给你,做得干净点。”
蒋勇不甘心,却也只能缩回去不再出言。
“是。”三子低头领命,又问,“五爷,那个孔正?”
“继续盯紧他。”施五笑道,“施家是正是用人之际,能用则用,不能用,也不能让他坏了咱们的事。”
“属下明白。”三子站起身躬身行礼,又朝蒋勇抱了抱拳,转身退下做事去了。
看看果断利落的李三,再看看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女婿,施五揉揉额角,认命地开始向蒋勇解释为何要他在这个时候回去县衙。
傍晚,钱楷结束了书房的工作走出房门,在衙役的带领下回到了位于偏远中给他们一家预备的住所。
虽说只是一间一进的小院,但也比他们之前住的临街房屋要好太多了,至少独门独户,有了自己的院子,厨房、正堂和卧室也得以分开,不必一家几口吃喝睡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
钱楷的长女早已嫁为人妇,次子现年十六,正是寒窗苦读的时候,这时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能够安心温书,看着次子窗户内透出的光亮,钱楷心下安慰,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终于做出了个正确的决定。
钱家婆娘这时正在后厨准备饭食,衙门管饭也只管一顿,晚上还得各自自行解决,钱楷占了成家的服,不必去外面凑合,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食可享用,在一群至今单身的前大头兵们看来,当真是羡煞旁人。
轻手轻脚摸进厨房,钱楷怀中揣着李文柏赏赐的一枚碎银,正想给自家媳妇儿一个惊喜,却发现正烧火做饭的婆娘面色苍白,便掌勺还一边忍不住轻轻发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莫非是被带来县衙时受了什么委屈?钱楷脑中“嗡”地一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搂住妇人温热的身躯,紧张地问:“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像是白日的担惊受怕终于有了发泄渠道,钱夫人一把扔下木勺,一头扎进钱楷怀里,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你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娘儿俩差点就没命来见你了!”
“什么?!”钱楷大惊,“到底发生何事?可是县衙的人欺负你们了?!”
第106章 成事不足
简陋的炉灶生出缕缕炊烟, 大锅里蒸煮的大米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锅中的小碗里热着县衙后厨送过来的半条干鱼, 一旁的小灶上烧着少有的肉汤, 灶台上一盆炖得软硬适度的野菜也让人大流口水。
这是钱家这么多年来吃得最为奢侈的晚餐, 本应该一家人在火炉旁齐聚一堂,就着烧饭的火星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刻,然后在迟来了三十余年的宽敞宅院中, 或各归其位或围坐闲谈。
然而才刚刚搬进这座小院不足半日的钱氏此时正埋在丈夫的怀里瑟瑟发抖, 已经被生活磨砺得坚韧沧桑的脸庞满是泪水,不远处儿子的房间大门紧闭, 只有略微烛火闪烁着光芒,往日一直懂事听话的他即使听到父亲回家的动静也不曾出门迎接。
一切的一切, 都显示着母子二人可能遭遇过的可怕处境。
钱楷几乎要发狂了, 但他还是忍着快要冲破胸膛而出的焦急与怒火,轻声安慰着强势了一辈子的夫人。
“夫人,究竟发生何事?”钱楷因常年执笔而变得粗糙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妻子枯瘦的肩膀,“若是衙门公差轻侮了你们, 为夫现在就去找县尊大人讨回公道!”
在钱楷看来,他虽违背施家的嘱托擅自回县衙当了差, 但多年为施家人卖命, 三十多年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就算施家不念旧情想要拿他开刀,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传到他们耳朵里。
毕竟他一大早就赶来县衙向县令大人表了忠心,县令大人也立马派出心腹去找寻他的家人, 肯定是衙门里那些新来的,处处眼高于顶的公差们看不惯他先前不给县令大人面子的行为,故意给了妻子和儿子一个下马威。
可钱氏接下来的话却无情击破了钱楷的幻想。
“是钱德兴的人!我认识他们,就是以前跟着钱德兴后头耀武扬威的那帮畜生!”钱氏好歹平静下心绪,刚说没几句,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要不是李大人的人即使赶到,我们母子恐怕就要在施家庄园和你相见了!”
什么?!
钱楷大惊,也顾不上安慰夫人,急急忙忙问起事情的详细经过来。
钱氏也知道事情大小,忍着尚未完全脱开的惊惧慢慢回忆起了当时发生的事。
却说一大早钱楷出门后没多久,钱氏发现家中存粮不够,便出了门去打算去菜贩子聚集的地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上几份好菜,没曾想刚出门就被人盯上了。
钱家住的地方离县衙不远,为的是方便钱楷平时上下值,但距离菜贩子聚集的城东还有段距离,钱氏刚开始一心放在便宜菜上面没发现,但等转了一圈,选了几棵新鲜的野菜准备回家时,才发现有几个面孔一直跟在她身后。
从前跟着钱楷见了不少衙门里跟施家卖命之人的钱氏很快便认出,这几个人正是钱德兴手下那几个打手,他们被施家豢养,平日穿着衙门的公服,干的却都是替施家灭口的脏活儿。
好在钱氏虽是个弱女子,但天生性情刚硬,很快便冷静下来,专找人多的地方走,步伐越来越大,只想赶紧回家确认孩子的安全。
几个打手很快便发现钱氏已经警觉起来,干脆也加快了步伐跟得越来越近,一点也不顾及是否会引人注目。
等钱氏终于历经千辛万险回到家时,后面的打手已经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了。
被吓破胆的钱氏冲进房便大声叫嚷儿子一起将门板全部放下,然后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心中祈祷丈夫赶快回家。
然而,钱氏的祈祷并没能传到老天爷的耳朵里,打手们嚣张的叫门声很快响起,钱氏和同样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儿子手握菜刀缩在角落,她知道,打手们是不可能敲敲门就离去的。
果不其然,叫门没有得到回应的打手们愤怒了,开始想方设法地想要破门而入,拿脚踹、用手推、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砸,门板脆弱的“砰砰”声夹杂着打手们不堪入耳的威胁辱骂,几乎要将母子二人紧绷的神经撕裂。
终于,随着一声“吱呀”巨响,门板被砸得粉碎,打手们狰狞的面孔再次出现在眼前,钱氏绝望地将独子护在身后,举起菜刀准备与打手们拼命,就算同归于尽也要为儿子杀出一条生路。
但已经十六岁的儿子不愿意让柔弱的母亲挡在身前,也举起了家里另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菜刀,仇视地瞪着门口猖狂大笑的歹人们。
千钧一发之际,奉李文柏之命来寻钱楷家人的虎子带着几个兄弟出现了,先前面对妇孺不可一世的打手们一见腰跨佩刀的衙役出现,转瞬间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劲。
钱氏母子被虎子等人一路护送到县衙,又亲自将她二人送到了偏院的小院里,为防万一还留下了两个弟兄在院门外守着,再三确认母子二人无恙后才离去。
钱楷听得一阵后怕,上上下下检查了妻子的身体一遍,确定真的没有受伤才松下一口气,接踵而来的便是无上愤慨。
“他娘的,老子替他施家卖了将近三十年的命,他钱德兴居然如此翻脸无情!”钱楷忍不住破口大骂,“就算我钱楷不过是个小小的文书,年年该给他的孝敬、施家人动不动摊派的活计我可有过二话?今日不过活不下去想找个别的出路,妻子居然就被...!”
愤怒之后,又不禁对李文柏生出无上的感激,身为县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钱楷在许多场合亲眼目睹过这些鹰犬是怎么对付施家人看不顺眼的人的,差一点点,只差上一点点...
“夫人莫怕,为夫现在已经跟了县令大人。”钱楷不住地安慰着钱氏,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县令大人答应过,只要为夫一心一意做事,就一定会护得我们周全!”
钱氏抽噎着点头,发泄过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赶忙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又忙活起炉灶上的活计来,边看着烧饭的火候边唠叨:“看给我吓得,差点就把饭给烧糊了,快去把孩子叫过来,看看这肉,都新鲜的呢,是后厨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李大人说年关将近,让衙门里的公人们都改善改善伙食,这干鱼也是,说是后厨做剩下的,我也就舔着老脸给要来了...\"
钱氏的话音中还带着一些哭腔,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却怎么也藏不住,不过是一块鲜肉,半条干鱼,就让这个过了半辈子饥不果腹生活的妇人乐得跟个少不更事的丫头一般,钱楷看在眼里涩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