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张饮修
时间:2018-08-21 08:07:09

  2
  从广州飞纽约,略显漫长的航班,略觉沉闷的旅途。
  张修大多数时候都在补眠,戴着眼罩,安静不动,十指交叉着放在黑色卫衣上,愈发凸显出他手背皮肤的白皙程度。
  饶束在中途悄悄观察了两次他的手指,指如容颜,好看得厉害。
  其余的时间,她都在看书。
  《地狱变》。
  人间即炼狱,世人皆受苦。
  画师良秀在烈火面前平静而愉悦地作画,画他心爱的女儿,那个象征着美好纯洁的女儿,那个正在烈火中燃烧的女儿。
  他把挚爱和生命加诸在艺术上,艺术却始终被压在强权和世俗之下。
  抢夺,逼迫,虚伪,阴谋,毁灭。权贵便是如此对待良秀的艺术和良秀的女儿。
  饶束表情平静地合上书,甚至还有心情吃小零食。
  她找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自己的节奏转着笔。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崛川大公把良秀之女活活烧死在良秀面前时,良秀最后却能微笑着画完那幅【地狱交】?
  他捕捉了女儿最痛苦的哭喊和最惨烈的神情,以此作为自己的画作的灵魂。此画妖异而惊艳,留在屏风上,成就艺术巅峰,同时也彰显人间惨剧。
  那么,大公和良秀,到底谁更残忍?谁才是世间恶魔?
  即便最后良秀自杀了,也无法改写他用女儿的死完成了一场自我地狱变的事实。
  以血肉炼成,在地狱升华。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残酷又扭曲的地狱变吗?
  饶束靠着座位眯了一会儿,想象那熊熊烈火,想象那斑斑血迹,想象良秀由崩溃到冷静再到愉悦的表情。
  她在今天日记的开头写了一句话:
  ——【弱者唯一的超脱之道,或许就是变得比施暴者更为残忍。】
  手中这本《地狱变》是饶束从张修的书架上抽出来的。
  她侧头去看旁边人,见他仍在安然补眠,额角的碎发柔软地贴在他皮肤上,让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所幸饶束控制住了,没有伸手去摸,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他阅读过《地狱变》吗?
  他读完后的感想会是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跟她的感想接近呢?
  2016年7月15日。
  太平洋之上的蓝天,飞机机翼划破云层。
  饶束温柔注视着身旁的少年,却窥不见发生在他过往人生中的地狱变,也未预见她自己将经历何等绝望的无力。
  抢夺,逼迫,虚伪,阴谋,毁灭……
  远不止于此。
  真实的人间炼狱,痛到令我们无法开口。
  连开口名状,都难上加难。
  何谈,鸣冤?
  鸣冤是一种奢侈。
  对弱者而言,永恒的奢侈。
  3
  那一日,在纽约,私立医院的白色廊道里。
  时隔十个月,张修又见到了莎娜,以一种让他不太喜欢的方式。
  莎娜事先并没有透露过她会来纽约。
  猝不及防的见面,使张修在某一瞬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脸色去面对她。
  他习惯了提前掌控万事。但若迫不得已遇上突发情况,他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回自己的主场。
  本来莎娜是站在医师办公室外讲电话的,大概是看到了他,她很快就把手机收进包包里了。
  黑衣黑裤,张修穿得休闲,宽版的长袖卫衣把他偏瘦的身材模糊了。
  是个少年,身量单薄。
  他边向莎娜走去,边抽空跟身边的饶束说:“我名义上的姐姐。”
  饶束原先并未太过注意前方的年轻女人,听到他的话,她“啊”了一声,小声说:“你姐啊?这么巧……”
  张修看了她一眼,用如同看一个弱智儿童一样的眼神。
  这他妈跟巧不巧有一丁半点关系?
  而其实,饶束还有一句话没跟他说,就是:幸好。张修,幸好你不是完全没人关心的。
  一直以来,饶束都感觉他很孤独,或者说,孤零。
  偌大的房子,他一个人住;年纪轻轻,不见家人;平日里打游戏、听音乐、散步和待在书房,都无人伴他左右;飞到异国他乡的医院,也只有她陪他一起来。
  这一次,饶束终于知道他还有名义上的亲人在医院里等着他了。
  这,大抵也算是一种慰藉。
  两人与莎娜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他们站在莎娜面前。
  没等张修说话,莎娜先一步伸出双臂,倾身过来,与他拥抱。
  “威文。”她轻声喊他。
  鼻尖满是她身上的清淡香水味,张修没伸手,双手仍旧自然地垂在身侧,只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上午,”莎娜退开,两人恢复正常距离,“贾什说你今天会到。”
  “你一个人吗?”他问。
  莎娜没立刻答话,几秒过后才说:“是。我一个人来的。”
  张修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移,沉静又凛厉。
  直到她说:“我没刻意隐瞒,所以布瑞克应该知道我来纽约了。”
  闻言,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冷了几分。
  “但,”莎娜补充,“那又怎样呢?我不能来看自己的弟弟吗?”
  张修笑了一下,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如果真的只是弟弟,那当然不会怎样。”
  旁边的饶束全程插不上嘴,因为语言不通,也因为……他们两个都主观性忽略了旁人的存在……
  4
  复检。
  程序繁琐,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病人好似只有他一个。
  饶束跟在他们身后,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很多东西她看都没看懂,只隐约知道他复检的部位是双手。
  傍晚时分,他和他姐姐还有几位医师专家进了一个会议室,饶束被隔绝在外。
  她只能在白色长廊里来回踱步,边看手机,边打发时间。
  如同第一次发现张修的朋友都比他年长很多的时候一样,饶束总是看不透他的世界。关于他的很多事情,她都看不懂。
  但她从来没问过,只是默默看着,有机会就陪着,陪不了就退回原点继续默默地看。
  一个人的双手,怎需要如此复检?
  骨骼伤,又是怎样的一种伤?
  ……
  等他们从会议室出来时,饶束已经坐在长廊的休息椅上昏昏欲睡了。
  “竹笋,”张修屈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醒醒。”
  这也能睡着?他是服了她了。
  病房就在长廊另一端,里面就有休息室,她是傻吗?为什么要在这里睡着?
  饶束被他摇醒,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啊……可以回家了吗?”
  “……”
  张修弯下腰,反问她:“告诉我,你想回哪个家?”
  他略垂着眼睑,青柠气息冲散了医院里的无名药水气味,萦绕在她鼻尖。
  饶束仍是迷迷糊糊,伸出手,笑着抱住他的脖颈,“回我们的家。我们的呀。”
  你说过的,我是你家的竹笋。当我感到自己被隔离在你的世界之外时,我只想回到我们的家。
 
 
第46章 张
  1
  “你姐姐呢?”
  饶束清醒了一点之后, 环顾四周,发现医院长廊里竟然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其他医生专家甚至他姐姐都离开了。
  “被我打发走了。”张修说。
  灯光敞亮,一片白茫茫。不管是什么医院,主色调一定是白色。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眸, 盯着他的双腿看,笑了笑说:“那不是你的亲生姐姐。”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张修好脾气地弯着腰, 任她以这种近乎撒娇的姿势抱着他,“况且我说过我是…”
  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 忽而被某个温软的东西捂住了唇。
  “张修, 我不喜欢‘孤儿’这个字眼。”饶束一手捂着他的嘴, 皱着眉说:“尤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他轻点下巴,然后拉开她,顺便拿开了她的手。
  洁癖症患者能容忍别人用手捂自己的唇,实属不易。
  而张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站直了身, 边整理衣服边说:“饶束,很多东西,不是你不喜欢,它就不存在的。”
  “那反正, 不要反复提起就好啦, ”她耸耸肩, “对于那些本来就很糟心的东西,再三提起的话,不是只会令自己更不开心么?”
  他笑,抬手揉了揉她的短发,“你就是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活到十九岁的吗?”
  “啊,”饶束抬起头,仰着脸反问,“这样的人生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张修偏头,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人不应该在逃避中度过一生,那多无趣。”
  话音浅淡,却一如既往带着独属于他的强大气场和个人信念。
  而饶束望着他,眨眼,动作很轻,很慢。
  只觉得,光明消失,黑暗到来;黑暗复又湮灭,光明再度降临。
  眨眼,多么简单的小动作。前后,却可以使一个人判若两人。
  饶束再望他时,满脸笑意盈盈,伸出手给他,“带我去吃晚饭吧。我好像饿了。”
  张修垂着眼眸看着她的掌心,没有去牵她。
  “你仍旧在逃避,即使在我面前。”他说。
  饶束继续笑吟吟,固执重复:“三岁,我饿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最后还是牵了她的手,拉起她转身就走。
  但是他的脸色非常不好,走路的步伐也一点都不照顾她。
  饶束被他拉着走,跟不上他,脚步有点踉跄。
  “唉……”她小声叹气,这是在生什么气呢?
  一直到进了电梯,张修还是神色冷淡。
  饶束站在他左后方,试图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他左手的腕表上。
  如果,平日里没观察错的话。饶束很清楚,张修是左撇子。
  切水果、用钥匙开门、捏汤勺……他无一例外都是用左手。连电脑鼠标也是放在左边的。
  惯用左手的人,怎么会把腕表戴在左手呢?
  而且,那只腕表的表带,卡得很紧。
  “张修,”饶束喊他,“你就没有被什么东西打败过吗?”
  他略偏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她。侧脸线条分明又柔和。
  饶束也把目光从他左手手腕上移开,看着他,问:“你,从来不逃避吗?”
  脚跟轻转,张修侧身,刚想开口说话,电梯门开了。
  门外站着莎娜。
  莎娜身旁还站着另一位年轻男人。
  他们手牵手。
  饶束的手也突然被谁再度握住。她低头去看,那只戴着腕表的漂亮左手,正紧紧握着她的右手。
  张修拉着她往外走,修长的指,握得那样紧。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一样,不是他平时的作风。饶束觉得右手生疼。
  “我们去用晚餐。”他说。两人从门外两人身旁经过。
  莎娜在后面问:“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他没回应,步调略急。
  莎娜又说:“威文,不要乱吃东西。”
  张修依然没回应,拽着饶束一直走。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莎娜旁边的男人长什么样,就被他带走了。
  一路沉默,直到在餐厅坐下,饶束才试探着问:“那是,你姐姐的男朋友吗?”
  “夫妻。”他用餐巾擦着手,头都没抬,额前的碎发垂在眉梢,乌黑细碎,冲散光影。
  “哦。”
  饶束见他一直在擦手,晚餐被送上来了,他还低着头在擦手。
  “……”她清清嗓子,“张修,你的手,并不脏。”
  他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
  “人们擦拭一样东西,并不一定是因为它肮脏。”
  张修边说边用纯白的餐巾裹住他粉色的指尖,轻磨,松开,十指轮流如此。
  饶束拧着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安静思索,没出声了。
  “别看我。”他忽然说了一句。
  “为什么?”她反问。
  “没有为什么。”
  “张修,我哭得很丑的时候,都让你看见了。你害怕的时候……我就不能看你了吗?”
  他扔下餐巾,十指摊开,放在餐桌上。重新抬起眼眸,与她对视,“于是你以为我在害怕?”
  “不是我以为,是……我感觉。”饶束看了眼他的十指,白皙干净,指节明晰。
  “那是你的错觉。”
  最终,开始进晚餐之前,张修只说了这么一句,接下来的晚餐时间就全程漠然了。
  饶束也不敢跟他说话,只能默默地吃东西。
  2
  这一晚,私立医院。
  晚上九点之前,莎娜都在张修的病房里忙上忙下,并非真忙,就是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
  饶束则在休息室里,与他的姐夫待在一起。他姐夫在看笔记本电脑,她则用手机在写博客。两不相干。
  临近九点时,病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
  饶束立刻站起身跑出去看,只见满地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张修的病床侧边地板上,莎娜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病床上的少年冷眼,仿若事不关己,竖起了浑身的刺,垂着眸在阅读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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