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张饮修
时间:2018-08-21 08:07:09

  张修偏头看她,“人类身上的任何部位,只要生了病并且接受了治疗,就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
  “这样啊……”她点点头,话锋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是不是,就像……接受了胃切除手术之后,对你来说,你的胃就已经死去了吗?”
  果然,这是一句超出他意料范围内的话。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得到解答的问题。
  饶束故意仰头望着天花板,叹气,“像我们这种聪明的保姆,都是会悄悄观察的啦,尤其是遇上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雇主。”
  他笑,伸手,一把把她拽了过来。
  “哎?”饶束被他拽得倒在他怀里,两脚悬空,半趴在床上,姿势丢脸。
  她干脆用两手抱住他的腰,往里蹭了蹭,争取整个人爬上床,争取换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姿势。
  在她蹭啊蹭、蹭啊蹭的过程中,张修忽然把手探进她后颈的衣领下。
  “夸自己很聪明?与此同时嫌弃我什么都不说?”他用指尖轻挠她衣领下的皮肤,“貌似你也没有对我坦白过多少。”
  “嘶……”饶束缩起脖颈,被他冰凉的手指给冰的,“那仪器怎么没戴了?你这手指凉得跟蛇一样。”
  他轻哼,“说得好像你被蛇摸过一样。”
  “这倒没有。”她嬉皮笑脸,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张修轻推她,“你是小猪吗?”
  “不是呀,”饶束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眉开眼笑,“我是一个正在拱小猪的人。”
  “……”他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说:“起身,上来。”
  “啊?!”饶束不动了,愣了几秒,抬起头去看他的下巴,“你说什么?”
  张修垂眸瞧着她,目光灼灼,尔后动了动薄唇:“没听见?那算了。”
  “不不不!”
  她赶紧手脚并用、三下两下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转头对着他笑眯眯,“当然听见了啊,我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之情而已。”
  说完,她还悄悄吞了吞口水。
  这他妈是同床了……同床了……
 
 
第48章 张
  1
  虽在同一张床上坐着, 虽被同一张被子盖着。
  两人之间却相当有默契地隔了二十来公分, 谁都没有触碰到谁,连衣服也没有相擦。
  而且还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的当中。
  张修的双手随意放在被子上面, 手背皮肤快赶上纯白夏被的白皙程度了。
  饶束则用双臂撑在身侧, 一手还压在他的枕头上。
  “张修, ”她清了清嗓子,盯着他的手背看,问,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呀?”
  “明天才知道。”
  他的左手无名指开始动,敲了一下被面,接着是尾指, 从尾指到拇指, 不断轮回,动作流畅,自带背景音乐。饶束低着头看得入神。
  “你这双手,要是去弹钢琴, 应该很好看吧。”她托着腮说。
  张修没接话,只是停下了敲手指的动作,整个人靠在床头。
  “我能不能知道……”饶束仍托着腮看他的手, “你的‘地狱变’里,是谁, 扮演了‘大公’这个角色?”
  “我想…”
  “嗯?”她转头去看他。
  见他歪着头, 靠着床, 喉结凸显, 唇角的笑漫不经心,桃花眼半眯半开,额前的黑色碎发垂在眉梢。
  这个样子,使得他身上隐藏已久的某种气质不经意流露出来了。
  一种疏离与美感并存的颓废气息。
  令人炫目,也令人不由自主沉迷。
  饶束默默移开视线,“你的下一句呢?”
  他笑,声音低迷,咬字轻柔:“我想,你已经见过他了。”
  饶束愣了。
  而张修说完这句话后,就缓缓滑下去,平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被子外面,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病房纯白色的天花板。
  那么无暇的洁白,那么严密的洁白,代表着绝大多数宗教中最至高无上的颜色。却明明,最接近死亡。
  饶束,医院怎么会是一个治愈伤病的地方呢?
  谁会喜欢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地,被送往医院这种地方呢?
  来一次,就死一次啊。
  有什么好的呢?
  曾经我每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躺在病床上,于脑海深处印刻下医院天花板的纯白。那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又死了一部分。
  不同的医生向我宣告不同的死亡。
  有一个医生说,你的手指恢复不了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双手死了。
  另一个医生说,你的胃很难恢复到手术前的状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胃也死了。
  还有一个医生说,不要乱跑,配合治疗,你能回归到正常生活的;
  哦,是吗。
  成为一个离开了疯人院的正常人吗?
  你们认为有可能吗?
  有人相信吗?
  抱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凡是说服不了我自己的观点,都被我归为【他方的立论,我方的谬论】。
  所以饶束,你看,我自己从精神疗养院跑出来了。
  所以饶束,你说,那一次我又死了哪一部分?
  至今我也不确定疯人院带走了我的什么。
  2
  “你不困吗?”他翻身,侧躺,面朝她所在的方向,“我可能有些困了。”
  饶束在愣怔之后,心情复杂地思索了一会儿,现在再听到他的声音,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笑了笑,有点僵硬,说:“你困啦?那我们睡觉吧。”
  张修没说什么,屈起左手手臂,枕在自己的脑袋之下。
  “我关灯了哦。”饶束伸长手,关了灯。
  霎时间,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纯白取而代之。
  病房里又黑又静,只有她悉悉索索躺下的声音。
  “我没换衣服,你介意吗?”饶束八点多时在休息室里面的浴室匆匆冲了个澡,现在还穿着日常衣服,没换睡衣。
  而他淡笑一声,“我也没换。”
  “什么呀,你本来就穿着病服啊。哪里需要换?”
  “病服,才需要换。”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存在感。
  是那种,任谁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饶束仰面躺着,盯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两手往上,抓着夏被边沿。
  她寻找着话题,清清脆脆地开口:“张修,你……会不会在睡梦中抢被子?”
  “理论上并不会。”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不会。”
  她笑出声,“那你直接说‘不会’不就好了?”
  “个人的说话习惯而已。”
  “好吧,”饶束点点头,“只要你不会抢被子就行。”
  张修侧对着她,补充说明:“但据说,我会梦游。”
  “啊?”她惊讶,转头,朝着他的方向,“梦游?据说?”
  他轻轻“嗯”了一声,“容嬷嬷说,有时候我会抱着被子从二楼跑到一楼,坐在沙发上数星星,直到天亮。”
  饶束再度笑出声,“你也会这么可爱的吗?”
  “竹笋,‘可爱’这个词并不适合用来形容男生。”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那就……乖巧?”
  “……”张修抬起右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喜欢别人用任何女性化的词语形容我。”
  “可是‘乖巧’这个词语,并不是女性专属啊。”饶束摸了摸额角。
  她也侧转身,面对着他,沉默了几秒,才问:“是你的姐夫吗?那个摧毁你双手的人。”
  突转的话锋让氛围陷入沉重。
  好一会儿过去,他清浅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好似事不关己,好似身在局外。
  他说:“那时候他还不是我名义上的姐夫。”
  饶束皱眉,左手揪着被子,动了动唇,努力发出与平时一样清脆的声音:“三岁,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弹钢琴?”
  她一直觉得,他那双手就是天生弹钢琴的手。
  “不是。”张修语气戏谑,在否定了她之后,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我以前喜欢美术。”
  饶束用力揪住被子边沿,久久地,久久地,没有说话。
  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于黑暗中凝视对方。
  仿若灵魂影照,也似明镜观己。
  只是,张修看得见饶束,饶束却看不见张修。
  她很想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不画画,你如此聪明,才情高尚,做什么都可以,不一定要画画的。
  可是这些语言注定苍白无力,注定毫无作用。
  饶束知道,他一定早已在往日的时光里,把他自己的心脏磨练得无比坚固。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根本,不需要。
  “张修,你知道吗?”她感到喉咙哽咽。
  张修等了她好一会,没等到下一句。
  他翘着唇角问:“你睡了?”
  “没有……”饶束眨眨眼,有点涩然,“我只是,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
  “……好。”
  两人的呼吸浅浅地洒在空气里,都没有到达彼此面前。
  饶束咬着唇,热泪滑落。
  张修,其实,我想告诉你,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艺术气息的男生;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背负着一份并不比我轻松的生命;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隐约瞥见了你背后的残酷命运;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自己变得更完整了。
 
 
第49章 张
  1
  “所以我没感觉错。”
  “你指什么?”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 你害怕了。”
  他轻声笑, “饶束,当我感到害怕的时候, 我会直接消失。”
  “那如果……”她屈起右手, 枕在脑袋下, 皱着眉反问,“无法消失呢?”
  “你是说,想死又无法死掉吗?”
  “嗯。”
  “这个啊…”他伸过手去, 指尖摸到她耳边的短发,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倘若有一天你害怕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 记得告诉我。”他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一样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
  “告诉你,然后呢?”
  “我会杀掉你。”
  2
  害怕。
  这个词语毫无分量。但若这份情绪一旦攫住一个人, 就能使其变得软弱。
  软弱会导致退缩,退缩会导致失败。
  与其失败告终,不如自动消失。
  是这样吗?张修。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道黑暗流淌了多久,饶束睁开眼睛,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放着。
  “你真的从来不会害怕吗?”她无声地问, 脸上的表情平静又悲伤,“你没有畏惧过任何东西吗?”
  “即使是那些,很肮脏很令人痛苦的存在,也不会让你退缩吗?”她的笑容干净又纯澈,眼角却流下眼泪,“可是我好害怕啊。很怕也躲不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害怕,每一次都咬着牙说我不怕。明明,不是那样的啊……”
  她用唇形说:“三岁,你觉得毁掉一个人的心智需要用什么方法呢?”
  她收回手,仰面躺着,“是让她在黑乎乎的荒山野岭独自逃命呢?还是让她背负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抑或是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老房子,很久很久……”
  她把左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唇角带着笑,说:“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果对她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她最伟大的亲人呢?”
  她侧转身,背对他,“张修,你听过,《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她扯了扯被子,盖住肩膀,“小学六一儿童节,我演唱这首歌,拿过一等奖呢。”
  她闭上眼睛,“张修,或许我经常痛得想死,但我是不会害怕得想死的。如果……哪一天,我忍不住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我会像你一样,直接消失吧……”
  全程无声,饶束在黑暗中独白。
  入睡前,她想的是:张修,我一直觉得你会像其他人那样,最终离我而去。但是,你的答案呢?是会,还是不会?
  如果你会离开我,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会离开我,那你又该怎么办?
  3
  私人疗养院环境绝佳,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
  张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配合精神,医生安排他怎样他就怎样,不像以往那样不将医生的话语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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