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医生还是摇头,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谈话,她在最后半小时才触及到少年记忆里的那块空白。
即便他说了不少,何医生仍怀疑他有所保留。
一个不允许自身存在任何弱点的少年,记起了那样残忍的事情,记起了那个弱小的自己,会怎样?
何医生还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心理治疗方案。也不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具体如何。
饶束在洗手间外面踱步,焦虑又不安。
洗手间里的水流声还在继续,张修扶着洗手台边缘,吐得脑袋都发晕。
你可曾有过那种极度恶心的感觉吗?
你可曾想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吗?
你可曾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脏得令人难以忍受?
太脏了。
这肮脏的胃。
肮脏的人世。
清水冲走呕吐物,实则只有一些液体,是果汁,是消化混合物,是酸水,是胃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其他东西了?
手指紧抓白色洗手台边缘,指尖泛白,直到毫无血色。
他死死盯着这方小小的洗手池,呼吸紊乱,阵阵发晕。
恶心感盘旋在胸口,阴冷的愤怒叫嚣着要冲破血管。
明明手脚冰冷,脑海中却爆炸着一颗颗疯狂的炸·弹,点燃桃花眼里那苍白的底色。
过去十几年,我无数次想要在毁灭自身之前先毁掉这令人无处容身的世界。
与此同时,我又一次一次地跟很多人也跟自己说: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不是么?
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凭什么让我们走投无路?
凭什么能把我们逼迫到绝境?
都是人,谁又能让谁过得更舒服或更艰难?
他人到底有什么资格重创我们与生俱来的美好生命?
没有,谁都没资格,也不应该有资格。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所谓的伤心、害怕、恐惧、懦弱关押在心底,于黑夜,于黎明,一口一口地吞回去,绝不让任何人看见,绝不败给这光明且丑陋的世界。
一直以来,很辛苦地,慢慢吞咽。
直到这一天,一次性把它们全部吐出来。
是啊,吐不出罪恶的肮脏,却被逼得吐出了全部的脆弱。
当年怎会弱小如斯?今日仍受其致命伤害。
我永远都吐不出那些脏东西了,永远。
残酷的人世有千百种方法让我们跌进地狱,围观者热烈且残忍地看着我们,湮没了我们本就破碎的理智。
好多声音在说:“下地狱吧,下地狱吧!堕落,麻木,妥协,接受摧残,别去管这个世界到底如何了,和我们一起待在地狱里,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我慌得弯下腰,扶住膝盖,双目眩晕,分不清好坏。
只有满腔的痛苦和愤怒,喧嚣的,沸腾的,尖锐的。
是。
我快要站不稳了。
我快要跌碎成泥了。
可到底,谁才该,下地狱!
2
在后来,当往昔的岁月被各自封存了太久;
当命运的专职列车员又把他和她重新推上同一辆列车;
当张修找到那个意识不清地待在地狱里任人欺负的饶束时。
他把她带到小城镇,他总是抱着她坐在旅馆楼下的老院子,一起看这世界山清水秀的一面。
大风一吹,便吹彻了骨,也差点把他的饶束吹走了。
张修时常握紧她的双手,一遍一遍地问她:“笨蛋,你还想在地狱里待多久?留在那里的人不应该是你。”
她总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神情天真,毫无生气。
而他无声叹气,浅笑,抱着她轻轻摇。
“以前你可以把我找回来,为什么现在我却找不回你?是不是因为你比我笨太多了?还是,我比你笨太多了呢…”
3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暴风雨一阵一阵的,停停歇歇,几乎把广州的街道淹了个透。
何医生找了很久才找到洗手间的钥匙,饶束急切地抢过来,刚要去开锁,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张修站在洗手间门口,俊秀的脸只剩下一种颜色,惨白。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的视线不知望着窗外何处,哪个远方。
明明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神却坚笃得宛如永远不会倒下。
何医生在一旁看着,饶束走上前一步。
她感觉他随时有可能倒下。
“张修。”饶束喊了他一句,温和的,没有不安,没有担忧,甚至还带了点点笑意。
她试图在这种时刻充当一个靠得住的人。
而张修也的确往前倒下,在听见她的声音之后。
饶束伸出双臂,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那一两秒像慢镜头一样,他缓缓地、狠重地摔下,倒向她所在的方位。
有一瞬间,饶束被他左耳耳钉折射出来的灯光刺痛了双眼。
她做足了承受最大重量的准备,最后准确地接住了少年,把他抱在怀里。
只是不太稳,冲击之下,她自己也随之往后倒退了两步。
“三岁……”
饶束在他耳边轻声喊。
他丝毫未动,好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靠着她,耳鬓那一缕柔软的黑色短发还是服服帖帖的,显示出某种孩子气。
饶束认为他一定是变轻了,轻到她可以毫无压力地搂着他,不觉得累了。
何医生去外面叫了他的司机过来帮忙,但无论三个人如何努力,少年就是不肯放开饶束的脖子,死死抱着,不让其他两人把他扒拉开。
明明就吐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意识也不太集中,怎么在这件事上却还能执拗成这样呢?
何医生无奈,正打算再试一下。
饶束在这时笑了,眉眼柔和,对何医生和司机说:“就这样吧,我背他出去,把车子再开过来一点就好了。”
何医生当她在开玩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背得动他一个男生?”
“可以的。”她笑着答,“我以前背过他。张修的体重很轻。”
何医生只好帮着她调整姿势,把少年稳稳妥妥地安置在她背上。司机则出去倒车了。
饶束背着张修,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揽住他的膝盖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三岁会条件反射地踹开她。
可结果却没有。
他顺从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像个无骨人一样。
饶束弯起嘴角。
这样的张修,褪去了平日里的骄傲和傲娇,多么好相处啊……
多么乖啊……
几乎,就是一个真正的三岁小孩了。
他那一双大长腿,轻而易举地就被饶束揽在手里。
于是,背起他这么一个比她高出足足一个头的男生,饶束也不觉得有多么艰难了。
“你好好抱紧我脖子,不要松手哦。”她边说,边背着他往外走,眼角湿润。
何医生在后面跟着,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男孩和女孩?第一次见到。
4
上车后,两人照例坐在后座。
饶束刚系好安全带,一抬头,发现张修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她淡笑,把他的脑袋安置在她自己的肩膀上,靠着。
车子开往医院,司机欲言又止。
“真的要去医院吗?可……”
“怎么了?”饶束微笑着问,“你觉得他这个情况,不应该去医院吗?”
司机摇头,又问:“要通知先生的其他亲人朋友吗?”
“我……”她皱皱眉,良久,才小声说,“我不认识他的亲人朋友。他……有亲人朋友吗?”
司机还是摇头,“我为先生工作的时间很短,我也不太清楚。”
饶束勉强笑了笑,“算了,没事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何况,她也不相信他的那些亲人朋友,一个都不相信。除了容姨和吴文。
容姨本身就是个天真的存在,她本身就需要被照顾,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帮得了他?
至于吴文……
想到吴文,饶束从牛仔裤兜里摸出手机,给吴文发短信。
发完短信,车子正好堵在红灯路口,她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修长的指,指尖泛出淡淡的粉色,这是他身上唯一一处有血色的地方。
饶束伸过手去,轻轻裹住他的左手。
她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食指指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三岁,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好笨呀,怎么一下子就被魔鬼捉住了呢?我们不能轻敌的,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知道吗大坏人?”
饶束握着他的手,转头看向车窗外。
天已经黑了。
黑透了。只有街灯和其他车灯的光亮在闪烁。
她沉默地望着街景,想把全身的勇气和力气都输送给旁边的少年。
魔鬼是很狡猾的,不要轻敌呀张修。
我就从来不轻敌,我总是先把自己贬到泥潭里,然后再从魔鬼眼底下缓慢爬起来。
虽然过程痛苦,但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被打败。
尽管一次比一次困难,但我可以保证我为此至死方休。
还有,千万不要走极端。
张修,不要走向那罪恶的极端。千万不要。
以暴制暴,终究归零。
我们活着,不能归零。
也绝不是为了归零。
5
张修被送去急诊室了。
直到这时,饶束才知道他的胃到底有多糟糕,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上的人,一脚踏错就是永恒死亡。
何医生赶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他躺在病床上,仍处于昏睡状态。脸色苍白,细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两片月牙阴影。
饶束守在他床边,撑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瞧。
何医生从包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交给饶束,说:“这是我来之前整理的,跟张修的案例较为接近的个案,对你或许有参考作用。”
“好,”饶束接过来,微微笑了笑,“谢谢你,何医生。”
“不客气。”
何医生问她有没有联系张修的其他家属朋友,饶束仍旧笑着,说:“嗯,联系了。”
“那就好。”何医生点点头,“据我了解,他没有血缘上的亲属,只有养父母和一个非亲生姐姐。”
“我把情况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们。”饶束加了一个字,嘴角带笑,内心却生出阵阵阴寒。
何医生又陪她聊了一会儿,最后嘱咐她:“饶束,依照张的性格,回忆起了这种残忍的事情,很容易走向极端,他如此聪明好强,你应当知道他一贯的手段。你……你最好试着阻止他的某些做法。”
饶束“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可是,阻止一个人做某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又是,多么地困难啊。
一直到很后来,饶束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阻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地压抑住他那些恨。
我总是想要告诉你,不管被怎样对待过,都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走向与施暴者相同的道路。
我们可以变得比施暴者更残忍,但这种残忍只能用来对抗残忍本身,而不是伤害无辜。
我一遍一遍地思考着你的地狱变,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的张修从那罪恶的漩涡之中彻底拯救出来呢?
想着,能不能,洗刷掉你身上那些被刻意染黑了的色彩?然后,恢复成你最本真的颜色。
我想了很多种颜色,仍不能确定哪种才是你本真的色彩。
是红得像枫叶呢?还是绿得像薄荷?
是蓝得像天空呢?还是金得像太阳?
抑或是,纯白得如同宣纸……
但无论你的本色是哪一种,都一定会是我深爱的颜色。我确定。
6
张修待在医院里做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胃部检查,饶束也陆陆续续拿到了一叠叠的医疗报告。
他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脸色越来越憔悴,因为无法进食的缘故。
饶束好耐心地哄他吃东西,可他总是一看见食物就起反应,扶着床干呕。
什么食物到了他眼前都幻化成了病毒,他避之不及,捂着唇皱眉。
医院的环境也让他沉默,缄口不言。饶束轻声细语,跟他讲一些琐碎的趣事,给他读诗,偶尔还读新闻。
但等她读完,抬头一看,却发现少年已经靠着床闭上了双眼。
饶束无声叹气,放下书本或者报纸,轻轻地把他的床摇下去,盖好被子。
他醒着的时候,总是望着窗外,桃花眼一动不动,却也不像是在发呆,更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他的侧脸线条好像变得更明显了,异常消瘦。
他以前总爱喝的那些果汁果醋,现在也不能喝。一天下来似乎只能喝温白开水。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依靠温白开水续命?
饶束没办法,只能跑去询问医生:打营养针行不行呀?
总得让他的身体维持某些营养平衡吧,不然这么下去,不是要彻底枯萎么?
医生当然早已经准备好了其他方案,各种营养针,轮流照顾。
他的手腕不能扎针,手背也不能,只能在臂弯找合适的地方注射。
可他臂弯的血管不好找,每每注射都要扎几回才行,饶束在旁边看着,心疼又无奈,跺着脚急得团团转,还不能怪罪那些帮他注射的医生。
因为医生们也是冷汗涔出,边找血管边道歉。
到了最后,出院前的夜晚,临睡前,饶束为张修擦洗双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针孔,心疼得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