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心愣了下。
有那么一瞬,她的脚是不会动弹的。但是手心的温度却在催促着她迈出步伐,陪着那人向前走去。
周遭一片寂静,宝烛在半卷真珠帘后残着蜡泪,女使重新拨起了丝弦,泠泠之声如琼台仙音。她慢慢挪动着脚步,目光专注地盯着李延棠后颈,脑海中不知不觉掠过他从前的各色模样——
明山亭的月夜,他手间执着的棋子
不破关的烟火,他送出的胭脂。
鹤望原的大雨,他背着自己步过血与沙。
江月心的心微卷了一角,像是被春风搔痒了的湖波,悄悄地皱了起来;又像是渐次融化的冰雪,慢慢化为一潭荡漾的春绿。
她小声地说:“原来那不是梦。”
李延棠目光不转,问道:“什么?”
她道:“我梦见你说自己是当今陛下,我竟以为自己在做梦。未料到,这是真的。”
李延棠哑然失笑。一会儿,她道:“也是我错,尽挑那种睡糊涂的时候与你说话。”
江月心瞥一眼霍淑君,小声道:“大小姐真是头猪!”
霍淑君还信誓旦旦地说阿延只是个穷酸小书生呢,还不是被耍了?
她才是猪!
明黄衣角曳过明亮地砖,两道身影便这样慢悠悠朝前走去,人群缄默无声,或诧异、或沉默地望着陛下的反常之行。
——陛下竟然如此亲昵地牵起了小郎将的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怪陛下要特地立这江氏女为后,恐怕是情根深种已久!
李延棠步至帝位,让江月心坐在自己身侧。这等高座,摆明了她便是来日的皇后,群臣贵女们不由皆垂目低头,不敢再多看二人一眼。
江月心一屁股坐在了清凉宫最厉害的席位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她便如王母娘娘座前的仙娥似的。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玉繁华,可不应证了哥哥的那句话?——嫁给陛下,可比嫁给谢宁划算多了!陛下比谢宁更有权有势、有才有貌!还喜欢她舞刀弄枪!
江月心觉得席上的人太拘谨了,为了放松点儿,她扭头过去和自己熟悉的人说话。
“阿延,”她蹙眉,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你干什么叫我嫁入宫中?”
虽然她知道这家伙心悦自己,可让她做皇后,她却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她总觉的,皇后这样的位置,自己并配不上。
“小郎将不是觉得朕捏肩的手艺像模像样,指望着朕替你捏一辈子的肩、跑一辈子的腿么?”李延棠笑得温存,“这就是了。”
江月心:……
真不知道该说他记仇,还是该说他长情。
宫宴开席,山珍海味如流水似的呈上来,如鱼宫女穿梭席面,衣摆似漾开的花瓣一般。诸宾客推杯问盏、觥筹交错,席面上一片热闹。
太后在旁,看得江月心与李延棠两人低语,神态很是熟识,心底就有一分小小恼恨。她咳了咳,叫人把自己的侄女叶婉宜唤上来,附耳叮嘱了几句,便淡淡道:“婉宜,快去给陛下请安。”
叶婉宜轻笑了起来,脚步微移,身子轻曼地行至了李延棠面前,奉上了一盏酒。她确实无愧于“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江月心近看之下,发现她雪肌花貌,不可方物。依照这样的容貌,做皇后那是绰绰有余的。
“江小郎将常在边关,恐怕不知道陛下的一些脾性。”她捻着金盏,慢悠悠道,“酒只喝这江南御供,味不可过醇,亦不可过薄。茶要喝那北山云针,烹煮需温火扇风。若茶针有分毫不竖的,那便要整一罐儿泼了重来。”
她这话说的,似乎与李延棠颇为熟识。江月心来了,她便要好好传授传授经验似的。
李延棠闻言,却无声一笑,慢条斯理道:“朕怎么不记得朕爱喝酒?朕向来不大喜欢喝酒。至于茶么,也从来是不大爱喝的。”
叶婉宜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可能不爱喝茶?
举朝皆知,陛下偏爱那北山云针,一时半会儿的,怎么可能改了习惯?
“陛下,您明明……”她秀眉微蹙,语气不见慌张,依旧很是温婉。
“朕说不爱喝,那就是不爱喝。”李延棠回答得很淡然。
叶婉宜收了声。
她算是明白了,陛下这是护着小郎将呢。
仔细一想,这小郎将本就与众不同——她不是娇娇气气的大家闺秀,而是出入战场的女将军,与陛下有过同征之谊。陛下爱重她,那也是自然的。
有点才能的人,到哪儿都会受人追捧。
就连自己,都有些艳羡她的自由洒脱。
虽被陛下驳了面子,叶婉宜却没有丝毫的不悦。她搁了茶盏,道:“是婉宜叨扰了,还请陛下降罪。”
李延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责罚她,挥挥手,就让她下去了。
叶婉宜微舒了口气,朝江月心轻柔地笑了笑,那双黑石子似的眼儿没有分毫不悦与仇视,反倒漾着春风似的柔意,像是在关切着她。
自陛下面前退下后,叶婉宜借口要散散心、吹吹风,便走到了清凉宫外。
她甫一踏上走廊,迎面便瞧见了一道男子身影。那男子好似特地等在那儿一般,一见叶婉宜出来,便低声道:“婉宜!”
这男子面容英俊冷鸷,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婉宜瞧,身上还有着一股浅淡酒味,正是西宫太后的亲生子,淮南王李素。
他本应是继承父亲皇位的东宫储君,但堂兄李延棠的归朝,使得他最终与帝位失之交臂。
叶婉宜止住脚步,面上挂起面具似的笑容,雍容有礼地福了一下:“见过淮南王。”
见她如此生疏,李素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放冷了声音,微微嘲讽道:“母后让你去服侍陛下?”
叶婉宜却不答,目光只落到了他腰上那旧玉佩上,口中淡淡道:“王爷,我说过,我不喜欢旧的东西。旧物比不过新物,迟早要扔掉,您不懂么?怎么还留着这玉佩呢?”
李素似是有些醉了,身子微晃。随即,他扶住栏杆,低声道:“我喜欢旧的东西,我不会丢。”
“丢了吧。”叶婉宜似笑非笑,“王爷必然能寻个崭新的来。”
“婉宜!!”李素忽然低吼了一声,逾越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掣肘着挣扎不断的叶婉宜,质问道,“你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登上帝位?不能让你做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有读者筒子反应,心心留在京城太浪费了,应该回边关去打仗。
这一点,几乎已成了女主将军文的“定律”了,写的人也有许多。我在开文的当初,就想写一个不遵循“定律”的故事,所以做了很多设定。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心心并不是一个非常崇高伟大的女将军,更像是普通女孩儿:她想要嫁个京城高富帅,渴望去京城,曾对未婚夫心心念念,非常挑剔男人的外貌……换言之,她是一个俗人哈。
此外,对于来到京城后,四四也结识了有趣可爱的霍家人,也许我笔力不足,没能凸显出结交新友的乐趣,但是这部分人物与趣事的描写,便是为了烘托出“待在京城并不惹人厌”这个主题。接下来我也会努力往这个方向发展^_^
本文是篇甜文,陛下与心心的感情不会有波折。有女配,但是一个都不能打,没人能比的上心心脚指头上的汗毛,主要作用也是撒狗粮!
ps不打仗和和平平的,其实也不错呀QAQ
甜文万岁!
第33章 宫宴(四)
天恭国人皆知, 这帝位原本是属于李素的。若是李延棠没有还朝,李素便是东宫储君,也会是来日帝王。而叶婉宜,便是与他一道青梅长大的未来皇后。
东宫太子与第一美人,郎才女貌,一双璧人。曾几何时,叶婉宜与李素虽未有定下婚约,却是京城人人心知肚明、艳羡无匹的人。
可后来,李延棠回来了。
自此后, 一切便乱了套。李素不再是储君,领了淮南王的闲职。而叶婉宜,也悄然离开了他。京城中不再传唱二人的佳话, 反而夸赞叶婉宜是李延棠的皇后之选。
这话原本也是没有错的——叶婉宜有闭月羞花之貌,家世、才情皆是一等一的好, 她本就该配个人上之人。即使她与李素有一段往事在,这亦不能遮去她的明珠之华。
李素已二十又四, 是时候娶妻了。但他一直未娶,只说自己还是喜欢从前旧物。此时此刻,他正紧紧掣住叶婉宜的手,醉醺醺地质问她。
叶婉宜面具似的笑颜有了一道裂缝。
“王爷,还请松手。”她的声音略冷了些, “前尘旧事皆已过去了。烦请王爷早些忘了吧。”
李素依旧微醺着,目光半浊,喃喃问道:“婉宜, 你厌恶我?”
兴许是为了让李素松手,叶婉宜的目光越冷了些:“……是有些厌恶如今的王爷了。”
“厌恶我什么?”李素嘲讽地笑了下,“厌恶我手无权势?”
“我厌你终日酒气加身,”她紧紧凝视着李素,“厌你总是冷脸对人,厌你那副惹人烦的颓废模样,厌你一点儿上进心思都无,更厌你总是眷恋旧物。”
李素愣了一下,夜风吹拂,他的酒似乎也醒了点儿。
“你厌恶我。”他喃喃道,“你厌恶我……”
渐渐地,他松了手,退后数步。
他的手慢慢落在腰间,解下了那个摩挲得浑圆的玉佩。赤红色的系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将那玉佩半悬在空中,凌空一会儿,竟然兀自松了手,让它笔直地落在草丛中。
啪嗒一声轻响,玉佩便没入草叶中。
“你……”叶婉宜半惊。
李素的目光微晃,凝视了那玉佩半晌,径直转身离去。
“……王爷?”未加思索,叶婉宜便踏出了半步。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只呆怔立在原地。
夜风吹得她乌发乱舞,她久久地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她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沉下身子,手指仔细在草叶中摸索着,将那块玉佩给找了出来,紧紧捏在手心之中。
锋锐的草叶,已将她的掌心割破了几道。
见那玉佩安然无恙,叶婉宜才舒了口气。
这里近池塘,她一粗心,脚下竟失心一滑,身体朝着池塘倾泻而去。叶婉宜惊叫一声,顿时心头大乱——此时所有人都在清凉宫中,又有谁会来救狼狈的她?!
就在下一瞬,来救她的人就出现了。
不是什么太监,也不是什么去而复返的李素,竟然是飞身探至的江月心!
只见江月心伸手一揽,便将叶婉宜揽在了手臂上;脚步微旋,转瞬便将叶婉宜自池塘边扯到了安全处。衣角纷飞不过瞬间,她已关切地问道:“叶小姐没事吧?”
叶婉宜仰倒在她怀里,余惊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勉强抬起头,恰好对上江月心的眉眼,心底顿时有了奇怪的感觉。
——自己先前还去挑衅这小郎将,未料到她竟伸手救了自己。
“谢、谢过小郎将……”叶婉宜温声道,“小郎将方才不还在清凉宫中?怎么出来了?”
“我远远就瞧着那淮南王对你拉拉扯扯!”江月心很是愤愤不平,“这等骚扰女子的恶事儿,我怎能放任不管?!下次再碰见,我定不会让他对你动手动脚!”
叶婉宜怔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郎将可真是个妙人。”她慢慢地起了身,轻轻道,“其实你不救我,那才是最好的,因为……”
“不救你?你想下水啊?”江月心很是摸不到头脑,但她向来“善”解人意,见叶婉宜这么说,她便干脆顺从地松了手,让还未站稳的叶婉宜重新摔向了池塘,“那我松手了啊!”
叶婉宜一句“不救我你便一定是皇后”还未说出口,就又转化成了惊叫。
“救——”她喊道。
这人怎么回事!!
“哎?”江月心轻松地扯住她,十分纳闷,“叶姑娘到底和这池子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叶婉宜:……
叶婉宜终于站稳了。她抚平了裙角,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好不容易,她才恢复了平日的典雅温柔,惊魂未定地重对江月心道了谢。
是诚心实意的道谢。
“不用谢!”江月心豪爽地一抱拳,道,“若是以后再有厚颜无耻之徒骚扰你,你不必急着寻短见,找我来帮忙便是!”说罢,她潇洒离去,留下大马金刀的背影。
叶婉宜:……
急着寻……寻什么?!
这道插曲算不得什么,宫宴照常继续了。江月心回到了清凉宫里,照旧是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便纷纷侧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她有些纳闷,便问霍青别:“霍大人,是我长得不忍直视么?为何大家都不看我。”
霍青别纠正道:“是九叔。”
江月心:“……九叔!哎呀,霍大人何必在意这个。”
霍青别淡淡道:“说了这么多次都不放在心上,小郎将是不想要我这个叔叔?”
霍青别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江月心却敏感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于是,她光速摇头,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呢!有九叔这个叔,哎,我真是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我哪敢不想要呢?只是一时喊不习惯,转不过弯来!”
霍青别咳了咳,道:“蓬荜生辉是在招待来自己家的客人时用的。小郎将这是把皇宫当家了?”
江月心:……
哎这也是没办法!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太认识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
霍青别见她撇嘴,终于解释道:“小郎将的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度,瞧起来就不好惹,与我大哥如出一辙。这些在京城待习惯的人,不敢瞧你身上的锋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