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行刺于朕,还不快追?”李延棠淡然道。
“是……是!”嬷嬷大惊失色,连忙出去喊人,惊呼着要人抓刺客。
待这守夜嬷嬷出去了,里头的纱门却被掀开了,赤着脚、穿着件松垮垮寝衣的江月心大步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竟然是完全没有睡着。
她捏了捏拳头,对李延棠道:“阿延,那人是冲我来的,是也不是?”
李延棠但笑不语,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江月心的拳头被捏得咯吱作响,眸子里也有了几分凶光:“褚姨姨说这群人见不得我嫁给你,所以想方设法地给我俩下绊子。方才那人,是不是也来刺杀我的?”
李延棠的笑容略略淡了些:“小郎将,这些事儿便交给朕……”
“你不用坐在这里帮我守着。”江月心冷了脸,一条腿大刺刺地踩在圈椅上,脚指头狠狠碾几下,似踩碎了一只小虫,“我早就发现那人了。要是他真进来,我一拳头就能打得他亲娘不认、亲爹进坟。你根本没必要帮我守着。”
李延棠:……
江月心说得对。
能单挑半个不破关的女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欺负的?想要动她一根手指都困难。
但是……
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护着她。
烛火轻轻一跳,发出噼啪的阵响。微微摇曳的火光,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浑似一双影子戏里的璧人。
李延棠微垂眸光,视线落至手中书页上。他心底略有些踌躇,口中的话亦是踌躇的。
“小郎将……你在宫中,是否有些委屈了?”他说着,声音的末尾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京城虽繁华,却也是个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这宫中麻烦事不断,朕怕你受了委屈。”
“还成吧。”江月心掰掰手指,道,“姨姨说瞧我不顺眼的,是叶太后、叶大小姐和那吴姑娘,但是这几人都是弱质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要是出了手,恐怕一只手指头就能让她们哭爹喊娘。如果连这都要计较,那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江月心这番话,令李延棠哭笑不得。
“小郎将,你就当朕有私心吧。”他将书籍搁置于一边,起了身,慢慢步近了江月心,低声道,“朕不想放你走。……虽有这些麻烦事在,但朕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明明是句普通的话,却叫江月心小小地惊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耳根后头有点烫,像是褚蓉亲手描的那个小月亮开始发热了。
她不知道,她的面颊已泛起了一片惑人的绯红色,像是个刚成熟的荔枝,又像是喝醉了酒在闹事。从来英气的面孔,便因这份难得的羞涩而添了一分妩媚。
“行、行吧……”她结结巴巴地应答,“那你得管我吃穿,至少要让我吃到饱。不破关没什么好吃的,偶尔还会饿到我。对了,房子也不能漏雨,更不能让我帮着喂栏里的鸡……”
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
他撩起小郎将耳旁一缕发丝,微微凑近了面庞。他的眼睫很长,眼眸是剔透如墨玉的乌黑,仿佛蕴糅着被雨雪洗净的山河人间;贪恋红尘、不断六根的人若多看了一眼,便会陷进去。
“思思……”
他微暖的呼吸扑过来,挠得她肌肤微痒。
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嬷嬷和几个内侍紧张的呼声:“启禀陛下!那刺客捉着了!要怎么处置?”
李延棠的身体僵住了。
他松开了江月心的发梢,侧过身去,声音压得沉沉。
“处死。”
***
次日一早,“昨夜有刺客”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宫闱。所有人都暗自惧怕不已,私底下议论起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是哪个人派来的。
说来说去,淮南王李素的名字被提起的最多。但宫人们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议论着,但凡有人靠近,便立刻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在人前漏出一句口风。
也许是因着刺客一事儿,叶太后接下来几天的脸色都分外差,也没空再磋磨江月心等人了,她们总算是偶尔能得着闲,偷着空歇一会儿。霍淑君早就叫苦连天,直言要回家去,天天盼着霍青别派人把她接回去。然而她盼天盼地,霍青别就是不来。
好不容易,过了小半个月,霍青别终于入宫了。
霍淑君逮着机会,就对霍青别疯狂撒娇,哭诉这宫里头如何如何不好。先说了一番叶太后的脸多么可怕,又说了一番嬷嬷的规矩多么严格,再是那吴令芳变着法子给人下绊子,真是烦人的很。
霍青别听了,面色就变了。
他远望一眼,见江月心坐在树枝上头,忙里偷闲地乘着凉,他便踱到了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
“小郎将。”霍青别仰起头,瞧着她。
江月心嘴里叼着跟草杆,哼唧着不成样的调子,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帅小伙模样。嬷嬷们半个月的教训,对她似乎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是霍大人啊!”江月心显得很惊喜,“来瞧大小姐?”
“是九叔。”霍青别微蹙眉,纠正她。
“好好好,九叔。”江月心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霍青别面色平和地瞧着她,心底却有些犹豫。半晌后,他问道:“小郎将在京中待的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江月心答。
“……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霍青别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池残荷,“你本该驰骋疆场、守家卫国,却要被束缚于宫中,与那些京中长大的女儿家一般见识。多少……有些可惜了。”
话语间,是止不住的叹息之意。
江月心怔了一下。
许久后,她笑起来,微微露出白色贝齿,笑容很是烂漫:“九叔,话不是这样说。其实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当驰骋疆场的女将军。”
顿了顿,她认真道:“我希望,天恭与大燕这辈子都不要再打仗了。……我巴不得,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第39章 西宫小住(四)
“我巴不得, 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这句话说得甚是洒脱,让霍青别一时无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虑了。你活得开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该插手多言。”
那头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来,道:“九叔,我想回家呀……这宫里头的嬷嬷真是凶得吓人,不准我做这、不准我做那,那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
霍青别微微摇头, 道:“君儿,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从九叔给你的男儿画卷里挑出一副心仪的来, 九叔方才会答应这件事。”
——挑选心仪的男儿画卷,那自然就是要谈婚论嫁了。
霍青别可是应了自己大嫂, 会帮忙在京城替侄女儿物色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声,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顿一顿, 她小声嚷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
这头的霍淑君闹得正欢,那边清凉宫的小六子就来请江月心,说是陛下请她去清凉宫一趟。陛下要见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多说一句,几位嬷嬷便老老实实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声, 就跟着小六子去了。
日头炎炎,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额顶打了个凉棚,微眯眼睛, 脚步不自觉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树下等阴凉地靠。快步经过某块山石时,听得山石后传来了叶婉宜的声音:“我娘说过,旧的东西不经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时之间,我如何改?”
似乎是在说着女儿家的闲话。
江月心听不明白这话里有什么机锋,便小小地“唔”了一声,直接路过了。
到了清凉宫,便见得李延棠命人备好了夏日瓜果并冰镇梅汤等物,还有两个掌扇的宫女在里头等着。瞧见月心来了,李延棠笑笑,道:“朕知你在太后那头累得很,便把小郎将喊过来,你好趁机休息一番。在这清凉宫里,太后再有怨言,也管不着你。”
江月心颇为感动。
“阿延,你比我家周大嫂子还贴心呐!”她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李延棠:……
周……大嫂子……?
江月心一捋袖子,不客气地将冰镇梅子汤端起来咕嘟解暑。喝了几口,她含含糊糊道:“不如,我就叫你李大嫂子吧?”
某位李大嫂子:……
她喝罢,很舒爽地在圈椅上头坐下来,舒展舒展筋骨、伸伸懒腰,一副惬意的样子。侍女给她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令她好不惬意。
江月心眯着眼,似只睡懒了的猫儿似的,在心里说着些窝囊话:难怪吴令芳和叶婉宜争着要当皇后,做这人上人的滋味实在是妙极。
李延棠见她眯起了眼,一副要打盹的样子,便走近了她背后,顶了侍女的位置。捏肩的侍女微微惊诧,方要出声,李延棠便比了个“嘘”的手势,要她噤声。
旋即,李延棠修长的手指便落到了江月心的肩上,替她揉起肩来。
江月心只觉得肩上这双手,轻重缓急都拿捏得恰好,令人舒畅无比,简直比冬日的棉袄还要贴心。她哈了口气,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位姐姐的手艺,和我在不破关的那位跟班有的一拼。他也捏的一手好肩,令人念念难忘……”
说罢,她微微睁开了眼。外头的日光落进来了些,将背后那“姐姐”的身影投在了地上。这影子肩宽手长,发型也是男子模样,怎么看都是个标标准准的男人。江月心一惊,连忙扭过头去,见是李延棠在给自己捏肩,结结巴巴道:“阿延!你!你怎么突然就……”
“朕说了,要给小郎将捏一辈子的肩。”他却笑得温柔,“你只管休息便是。”
他的话似有什么魔力,真叫江月心安下心来,稳稳当当地享受着天子的服侍。
清凉宫里渐渐安静,唯有绢扇轻曳时的微微风声,尚且带来夏日的躁动。江月心半睁眼,便瞄到宫女葱绿色细罗布的裙摆儿,似一截被裁下的绿荫似的,叫人的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李延棠忽然说话了。
“小郎将可知道?大燕国近来,出了个用兵如神的魏五子。”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不紧不慢,“他是先帝五子,唤作魏池镜。霍将军破城时,叫他保下了一条命,如今他回来了,说是要重振大燕河山。”
江月心午后的困倦一下子就散去了。
她习惯性地将手放到腰间,似要拔|出佩剑来;但嬷嬷不允许她配剑入殿,此刻的她其实是手无寸铁的。她只能将手在腰间尴尬地挥舞一番,口中信誓旦旦道:“阿延,我虽是个贪恋繁华的俗人,但若不破关需要我,我定是会老实回去的。”
李延棠失笑。
“你想到哪儿去了?朕只是告知你,有这样一个人罢了。”他慢悠悠说,“他不惜孤身犯险,在天恭国当了几年的细作,如今他带了无数不破关的情报回去,日后可有的麻烦了。”
李延棠的形容,令江月心想起一个人来。
——阴柔俊美的年轻副将,一张嘴总是得理不饶人;他驯养着寂寞的青尾鹞子,他到哪儿,霍家的大小姐就追到哪儿,喊着“镜哥哥”、“镜哥哥”。
江月心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问道:“……那人,是顾镜么?”
“是。”李延棠回答,“他是个厉害人。大燕国的国君是霍将军扶持的傀儡,叫做魏华园。魏华园召顾小将军上殿,他就提了剑去,直接将魏华园在殿上给斩了。外头的侍臣察觉响动不对,进去一瞧,便看到顾小将军坐在大燕国的龙椅上,手里的宝剑还滴着血。”
李延棠的话虽说的简单,江月心却轻易地想到了那副画面——宽广的、孤寂的宫殿,雕金砌玉的天子宝座,样貌俊美阴鸷的青年,淌着鲜红血滴的宝剑,脚旁披着龙袍的身躯……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莫非,又要打仗了么?”
李延棠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他垂下眸光,道:“小郎将,朕有些窝囊。若实话实说,朕——并不希望天恭与大燕开战。”顿一顿,他又补道,“这话,朕还不曾对旁人说过。”
江月心微愣了下,问道:“阿延当真这么想么?”
“……是啊。”他的声音渐轻,“战火四起,苦的终究是百姓。若是当真要抽丁去不破关,届时便又是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朕不希望瞧见这样的事儿。”
他记起他在不破关时,曾冒着大雨将江月心从尸山血海里挖出。那时,他不小心捡到了一封士兵的家书,上头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云云。也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急候着夫君归家的可怜妻子所书。
他对江月心说这些话时,其实颇有些忐忑。
他知晓江家一门皆是武将,既为武将,又岂愿求和?自然是要征战四方、一扬天恭国威。兴许,江月心还会觉得他这番话没有志气,扫了天恭国的威风。
谁料到,江月心却很雀跃的样子,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阿延!你当真这么想!?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是陛下,你说不打仗,就不会打仗了!”她像只喜悦的麻雀似的,站起来乱蹦着,“我手下战死的人可太多了,那些个孤儿寡母都怪可怜的。若是不打仗,他们该活的多好呐……”
瞧见她这么喜悦,李延棠的心也微微一动。
他牵起了江月心的手,似乎是想朝着她凑近些。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太后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