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千刀在旁边张头望脑地等着看热闹,然而,却没有他想象中“陛下大怒”的场景。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把鞋还了回去,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段千刀真是好生失落,又好生恼怒。
“陛下,您消消气。”一旁的小太监是时地劝道,“霍大小姐是无意的……”
“哎,有什么可气的?”李延棠笑笑道,“若是对她发火,小郎将也要对朕发火。朕可舍不得。”
陛下对小郎将的偏爱,可见一斑。
说罢,李延棠便拂了袖,朝清凉宫去了。
***
李延棠到清凉宫时,江月心还拽着笔在那儿写鬼画符。他制止宫女行礼的举动,没有惊动江月心与褚蓉,而是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了二人的案头。只见江月心正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李延棠瞄了一眼,写的是“我欲与君相知”云云,正是一封言辞直白的情信。
他暗暗好笑,咳了一声。
江月心被惊动了,抬起头来,道:“是阿延来了啊!”
李延棠道:“小郎将,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不可当面说?”
江月心微露困惑,道:“我没什么憋着的话呀……”
李延棠瞥一眼信纸上的情诗,又循循善诱道:“当真没什么心底话,想和朕直说?”
江月心很摸不着头脑,苦思冥想一阵,只能道:“呃……这宫里太大了,我怕我迷路。你能不能多带我在宫里逛逛?”
李延棠含笑点了头,先说了声“当然”,又问道:“其他的呢?譬如……你这信纸上写的诗。”
江月心听了,爽朗一笑,道:“这个呀!这个是我替褚姨姨写的,寄给我哥的!”
……
四下一片寂静。
李延棠别过眼去,一副自如模样,浑似正赏着月华白雪,一点儿都不见尴尬。反倒是边上的褚蓉差点憋不住笑,趁着自个还没冒犯天颜,连忙告退下去了,把清凉宫留给二人。
江月心一贯大大咧咧的,倒不觉得尴尬,这也让李延棠好受了些。她合了写给江亭风的信,另起一封,困扰道:“我还没想好给我爹写什么呢!阿延,你给我出出主意呗?”
她咬了会笔杆,又嘟囔道:“我爹又见不得我字写的潦草,总和我说什么‘字如其人’,姑娘家的字就得秀气可爱端方稳重……我可写不出那等字来。”
李延棠笑笑,问道:“小郎将,可需朕代笔?”
江月心大喜过望,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阿延的字,总无人能挑出过错来。”
李延棠却没有如从前在不破关时一样,直截替她写了信,而是说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始终替小郎将代笔,那也不是个法子。不如从今日开始,朕教小郎将如何写好字。”
江月心的脑子,素来是转不够这些文人的。听他这样说,她也觉得甚有道理,便懵懵地点头答应了。
“来,今日先教你写了这封家书。”
陛下说罢,便绕至她身后,伸手包住她的手,握笔移至了信纸上。这等姿势,已近如他搂着她似的,身躯靠得极近,未有丝毫的间隔,江月心几能感受到耳后男子吹拂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脸已轰然变红,脑海里一阵天星乱坠。
“既是要写给父亲,不如先问双亲安康,时绥安否……”
男子的嗓音温温雅雅的,似一泓清泉。
江月心努力将注意力移到这信上,耳中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可这句话说了一半,却再没了下闻。旋即,一道轻浅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后。
李延棠含着淡笑,用唇轻触了下她耳后的红色弯月,道:“接下来,写你与陛下伉俪情深,感情甚好。”
江月心彻底懵了。
她一懵,就容易干傻事。
她身体如不听使唤似的,竟自个儿转了过去,还用手攥住了陛下的领口,将陛下狠狠地拎到了面前。只见江月心挑了眉,有些凶巴巴道:“阿延,你偷偷摸摸地对本郎将做什么呢?!”
这副气势十足的模样,活像是为了找回方才脸红丢掉的场面。为了掩去她愈发绯红的面色,她露出怒且讥的容颜来,大声道:“要亲本郎将,就大大方方地来,我不带怕的!你可是本郎将的心肝小宝贝!贴心小棉袄!”
说罢,她将男子的身躯往前一拖,抬头吻了李延棠的嘴唇。
男子微愕的清俊容颜,倒映于她的眸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发动了攻击:土味情话。
第54章 清凉宫(三)
小郎将的吻, 可算不得高明,满满都是青涩和拙劣。可她偏偏能摆出一副“老子经验十足”的架势来,浑似个调戏花姑娘的风流公子似的,轻佻地在陛下嘴上亲了一口。
大概,也许,现在的江月心已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为了挽回脸面,她什么都能做。
譬如,她松开了李延棠的衣领,勾一下男子下巴的轮廓, 竟还轻浮地吹了声口哨,挑眉问道:“小心肝,怎么样~”
这话说的, 可真真是市井里的登徒子了。
若非她的双颊红成了初成的苹果,这句话定然会更有说服力。但她这副强做风流镇定、实则羞煞无比的神态, 实在是叫李延棠好笑。
李延棠用指尖擦了下嘴角,微扬笑唇, 道 :“味道甚好。”一双微弯眸子里,满是笑吟吟的温柔之意,如那山花齐齐绽了的春日似的。
一句话,便足以打破江月心全部的镇定。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急急搭住身后的椅子, 深呼吸一口,又结结巴巴道:“你、你喜欢就好!姐姐就知道你喜欢!”
李延棠的笑意愈发温和了。他缓缓前踏一步,可江月心又后退了一步。李延棠微顿脚步, 继续向前,江月心则继续后退;如此四五步后,两人始终保持着相同距离,江月心已退到了一道博古架前,手里正抓着个翡翠匣子涨胆气。
李延棠慢悠悠道:“小心,这口匣子乃是番邦仅供,上缀三十六颗明珠,颗颗皆是绝世珍品;另点了翡翠绿玉,镶有金线银丝,价值连城。若是摔了,朕会心疼。”
江月心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松开了匣子。
“怎么?”李延棠将目光从匣子移到了她的面庞上,问道,“小郎将这副模样……莫非,是怕朕?”
江月心怒道:“本郎将怎么可能会怕你!”
喜欢还来不及呢!
会退开,当然是因为害羞……
不,她一点都不害羞!
“笑话。”江月心又挑起眉头,恍若在战场上似的,面带讥诮冷意,对李延棠重复道,“本郎将连大燕铁骑都不怕,又怎会怕阿延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只不过是怕靠的太近,就忍不住对你动手动脚。届时你冲出去梨花带雨地哭,说本郎将轻薄于你,那岂不是杀头大罪?”
她已近乎在胡言乱语了。
李延棠越听,越觉得心底好笑。
敢说当今天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只有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郎将有这般胆识了。还说什么“杀头大罪”,他又岂会舍得?
他真是喜欢极了小郎将这样的性子,直白单纯。在她眼里,他不是需要敬畏的天子,而是一个可以享受平凡之乐的普通男人。
“小郎将放心对朕动手动脚。”李延棠轻笑了一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朕不在意。”
“……?”江月心懵了一下,口中似连珠炮一般说道,“小棉袄、小宝贝,你当真不在意啦?”
李延棠:……
他轻揉了一下太阳穴,道:“不在意。只是你这称呼……算了,你喜欢这样喊,便这样喊吧。”
他笑够了,便折返回书案前,似是要挑拣一本折子看。一边翻找着,他一边道:“你来清凉宫住,朕本该是一直陪着你的。但有些麻烦事儿,不处理不行,且给朕半柱香的时间。”说罢,便拎出几页纸并一章奏折,坐下来批点圈画。
江月心一颗心还七上八下着,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吻着陛下的时候,那滋味真是好极了,似心底发了芽一般。原来与心上人这般亲密接触,是这样的好味道,难怪男子要娶妻、女子要嫁人,原都是为了享一享这人间乐趣。
更别提方才陛下瞧着自己时,那温柔眼神真是能叫人化开了。
江月心有些怀恋,怅惘地叹一声,又凑过去看李延棠在看些什么。李延棠倒也没有遮挡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了——是与淮南王有关的信件奏折,信上说淮南王在京外蓄养私兵,与京畿兵马司等要员来往甚密,甚是可疑云云。
江月心只瞥了一眼,就敏感地察觉到这应当是李氏皇族的秘辛,自己这样的下等将官本不当看见的。于是,她立刻缩了头,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虽这样说了,但她心底还有些忐忑。
帝位已定,早就落下尘埃。这淮南王李素,莫非还想逆天一搏不成?
李延棠道:“小郎将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老实说,这些事,朕不打算瞒着你。”顿了顿,他微叹一声,道,“朕从前只道,若想护着一个人,便不该叫她知悉外头的风风雨雨。可与小郎将重逢甚久,朕觉得小郎将定是那种不愿置身事外的性子。”
江月心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我确实是不想被人蒙在鼓里的。”
说罢,她又觉得心底微沉。李延棠都这样说了,可见淮南王的事儿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恐怕事态颇有些严重了。
这淮南王本就是先帝储君,若非李延棠中道还朝,又被霍天正强行扶上帝位,这江山本该是属于淮南王的。于夺帝之争中落败,淮南王心有不甘,那也是自然。
江月心思虑一会儿,忽地抱拳单膝跪地,对李延棠铿锵道:“若陛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但请吩咐,末将定会赴汤蹈火,誓死功成!”
李延棠:……
他揉了下额头,道:“小郎将,你这性子呀……叫朕拿你怎么办?一点儿都用不着朕来护着,反而要护着朕……”
江月心爽朗一笑,道:“那自然,阿延可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李延棠:……
一句插科打诨,便叫方才那等紧张氛围褪去了,她脑海里也忘了淮南王的事儿,又惦念起了与李延棠碰碰嘴唇的好滋味。
于是,她起了身,小搓搓手,缓缓靠近面容清俊、正低头执笔批阅奏章的帝王,小声道,“那个……阿延……我想……”
“嗯?”李延棠抬起头。
他一抬头,清俊的轮廓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如道皎皎月辉。她一时没忍住,手撑着桌案,又低下头去吻了男子的嘴唇。
这回,她不急着退开,而是阖了眼,任时刻一点一滴流长。
清凉宫里极是安静,声声花漏已是震颤耳间,另有清浅的呼吸声,绵密细长,如蝶展开薄薄双翅的声响似的。她间或悄然睁开一条眼隙,透过轻颤不停的眼睫,便瞧见李延棠的眼眸,如晕开了红尘日月似的。
她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模糊的“阿延”,双手搭在帝王的肩上,整个人都要依到他怀里去了。
清凉宫的门扇未合,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如樽樽无声泥偶似的守在外面,头也不抬,一点声都没有。
霍淑君本在侧殿更换身上的丫鬟服侍,换好了衣衫,便大刺刺地朝清凉宫正殿晃去,一抬眼便瞧着太监宫女无声地立在外头。
她正想去找自己的好姐妹,冷不防段千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妹妹,你换好衣裳了?陛下当真没有罚你?”
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还有些不甘心。
霍淑君汗毛倒竖,一阵大怒——这段家的杀千刀,竟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
她懒得和这死乞白赖的登徒子计较,连忙抬了脚朝清凉宫冲去,想抬个救兵来。不等宫女通传,霍淑君就冲到了正门口,恰好瞧见未来的帝后……亲密接触。
霍淑君的脚僵在了空中,满面惑色——小郎将这是干嘛呢?
她很不懂这两人为什么要叠着坐在一起。
霍淑君探头探脑的,想要再观察一下。段千刀也跟了上来,瞧见殿内这一幕。下一瞬,段千刀就急急蒙了她的眼,把她拎了出去。
段千刀倒吸一口冷气,一边蒙着霍淑君的眼,一边对门口正欲唱词的太监道,“公公行行好,就当我俩没来过。还是别通传了。我霍妹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被蒙着眼睛的霍淑君:???
***
天近傍晚,夏雨又落。
淮南王府里,一片浮光昏聩。剪了叶的半枝残荷,立在水塘之中,有些衰败萧瑟。正对着池塘的八幅流云门扇,半开了一条缝,透出些许昏暗来。
房中真珠帘低垂,窗纱纸被夹着雨珠的风吹得鼓起。乱曳的鹤纹床帘下,倚着一个辗转反侧、于梦中频频蹙眉的男人,正是淮南王李素。
天空中飞过一道白电,几乎刺亮了半个京城。继而,便滚过一道惊雷。这雷声轰隆,惊醒了躺在枕上的男子。李素大呼一声,带着涔涔冷汗坐了起来。
“婉宜!”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梦魇纠缠住的面色一片苍白。
此时,外头有人扣门。
“王爷,叶家派人来了。”
李素微定了定神,压抑着沙哑嗓子,道:“是来商议下定的事儿吧。”
“王爷……是……”外头的仆从有些为难,“叶大人是来说解亲的事儿的。”
第55章 清凉宫(四)
李素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少时, 梦到自己第一次于宫中见到叶家婉宜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