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淑君身后的丫鬟红香微微抽了抽嘴角。
——小姐这话说的,简直是和真的一样!虽然小姐本就擅长把人绕进去,这些话也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小姐要说自己“不嫌贫爱富”,那可是实打实的大谎话了!小姐对穷酸书生的鄙夷劲呀,那可是写在了鼻子上!
霍青别沉默一阵,略有无奈,道:“君儿,你先起来罢。你与那段千刀相识也未久,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霍淑君一抹鼻涕眼泪,道:“虽相处未久,但他却待我甚好。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九叔,也就是他对我百依百顺,事事听从了。”
她原本只是装哭,可此时想到生死未卜的爹爹、沦为人质的娘亲,眼泪便愈发凶猛了,成串成串地往下淌着。
霍青别摇摇头,道:“此事下次再谈吧。九叔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歇歇。红香,送小姐回房间。”
红香应了声“是”,上来搀扶哭的东倒西歪的霍淑君回去。
霍淑君走后,霍青别便坐下来正经地瞧了会政务军情的信件。未有小半个时辰,红香便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道:“九爷!不好了!小姐说她不能和心上人相守,闹着要投井呢!”
霍青别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起身命人去制住霍淑君。到了庭院中的井旁,果见得霍淑君哭得日月无光,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霍青别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是怎样的执拗性子,一时间头疼不已,只能让家仆把小姐看的牢一些。
这一夜,总算是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次日,霍淑君便一副虚弱的模样,惨白着脸到了霍青别书房里,喃喃道:“九叔,我昨夜做了个梦,想开了。”
霍青别有些诧异,问道:“什么想开了?”
“我昨夜梦到观世音娘娘给我托梦,说我和段公子本就是没那段缘分的,自然不能结成夫妻。”霍淑君惨淡一笑,道,“我想开了,也不闹着嫁了。”
霍青别心底有些古怪,心道这侄女儿想开的速度也太快了。但霍淑君一向是说风就是雨,且还有个观世音娘娘托梦,这一切倒也算是正常。于是,霍青别道:“想开就好。”
霍淑君道:“既我不想嫁了,那我只求最后再见段公子一面,与他了断前缘。他从前待我甚好,我还没当面谢过恩。”
侄女儿都这么说了,霍青别也不好阻拦,只能答应,另叮嘱家仆跟的紧一些,莫要让那段公子冲动之下伤了淑君小姐。
第三日,霍淑君便带着家仆出了霍府,去见段千刀了。两人会面之地,是一座茶楼。霍淑君上了二楼雅座,径直寻到了独自坐着的段千刀。
段千刀见她顺利来了,便小声问道:“霍妹妹,你可想好了?要回不破关去?那地儿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去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添乱。”
霍淑君绞紧了袖口,道:“我要救我娘。”
段千刀有些于心不忍,道:“你怎么救?那魏池镜难道还会怜惜你不成?”
霍淑君的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呼吸也急促起来,口中道:“他从不会怜惜我,但我还是得试试。”说罢,她低声道,“也许,他还记得我呢?”
段千刀瞧见她这副可怜模样,咳了咳,连忙转移话题:“霍妹妹,我还有件事儿要说。”
“什么事?”
“咱们这一逃,那可就是一道私奔了啊。”
“……”
“霍妹妹可想好了?要和我私奔?”
“姓段的,你找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boss和我说,明天公司有个发布会,结束后全办公室都要集体加班,做好加班到24点的心理准备。
我当时就咯噔了一下,心道:莫非这就是永别?
第73章 旧人(三)
一路北上, 沐星戴月,江月心挑了陆路,连夜赶向不破关城。行了数日路,却在中道遇到山石崩落,掩埋道路,不得不停下了赶路的行程。她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此处恰逢群山连绵之处,前后不沾村落,只独几户零星人家。但山道对面便是南下逃亡的流民, 有坐不住的流民便帮着连夜撬石开道,山路上尽是敲打之声。
江月心在路边茶棚停了马,问店家要了一壶茶。夜色已浓, 山间留几点零星残火,白发苍苍的店家伛偻着腰, 将破了道缝隙的茶盏捧了上来。
“小姑娘,这山道约莫明日天明便可过去了。”这老店家半瞎了一只眼, 瞧人都得眯着眼,“只是山对头便是北关,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年轻姑娘,去做什么?”
江月心不答, 只是问道:“真当明日天明便可通过?可需我去帮忙?”
老店家见她如此心急,一边擦着长凳一边答道:“官府也派了人来。快的话,夜半便能走了。你是姑娘家, 还是坐着勿要动了。不如先去小眯一阵子,一觉醒来,便能过去了。”
江月心点头,心道一句也是。付了钱,她便回到马旁,兀自生了一捧火,抱着膝盖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噼啪火光映亮她面颊,明明灭灭的幽幽光影倒影在她眸中。
没一会儿,她便隐约有了睡意,还不小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天际飞过一只青尾鹞子,那道青黑色的残影掠过夜空,如同一道墨痕。鹤望原上的长风吹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芦苇东倒西歪,年轻的顾镜站在不远处,他的衣摆被风鼓满,面上的表情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
顾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江月心歪头一听,只听到一句“给本大少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点破茶,打发叫花子呢!”
江月心:???
顾镜这语气,怎么和段千刀似的?
这一句怒吼,令江月心惊醒了。她睁开眼皮子,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有残存的火星还在炭黑的柴堆里隐隐约约地亮灭着;不远处的马车旁有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伸长脖子、青筋迸出,正对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店家怒吼着。
“这茶沫子也算是茶?!五云白针有没有?!”
那老店家不仅半瞎,耳朵也有些背,喃喃问道:“五云白什么?”
“五云白针!”
“五云什么针?”
“五云白针!”
“什么白针?”
“五云白针!”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嘶力竭、面孔通红的年轻男子有些像段千刀。于是,她起身掸下灰尘,慢慢近了那一男一女,仔细一看,这男子竟然真是段千刀!
只不过,眼前的段大少一点儿也没有往日锦衣华服、飞扬跋扈的模样,反而是一副奔波亡命的模样,额头上还奇异地带着一个鞋印子。
江月心愣了一下。
段千刀怎么会在这里?
“段大少?”她疑惑了一句,目光又扫向段千刀的女伴。那女伴微惊了一下,立刻缩起身子,躲到了段千刀身后,低着头不肯让人瞧见正脸。
“江月心?”段千刀回过神来,也是微惊,下意识就把那女子往身后挡。
他这个动作,让江月心好生疑惑。再看那女伴娇小身形,江月心开始怀疑这姑娘是逃家的霍大小姐。于是,她咳了咳,试探道:“段大少啊,你可知道陛下打算给霍大小姐赐婚呢?!”
这一句话出口,那娇小女子瞬间跳起,尖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段千刀也跳起来,跟着一起叫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女子果真是霍淑君。
“哎,瞧我这记性,我说错了,是陛下打算娶我。错了错了,别放在心上。”江月心横抱双臂,打量着又惊又怒的霍淑君,疑惑道,“大小姐,你怎么在此处?”
霍淑君逃家,这可是一件大事!!
霍淑君发现自己一时冲动,露了馅,当下便有些支支吾吾的。
段千刀听了,立刻做母鸡护崽状,将霍淑君护在身后,怒斥道:“姓江的,你没见过私奔啊!我和霍大小姐情投意合,苦于家人不同意这桩婚事,便私奔了!”
江月心微惊,道:“段大少睡糊涂了?大小姐怎么会瞧得上你?”
霍淑君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底有怒意,嘴唇被气的哆哆嗦嗦的,显然不满意段千刀的说辞。因此,她还狠狠地踩了段大少两脚。
段大少疼的龇牙咧嘴,却强撑着给霍淑君使眼色,道:“对、对……吧?”
江月心也狐疑道:“当真?真不是霍大小姐瞒着九爷,偷偷摸摸回北关去?”
霍淑君气鼓鼓的,一副耻辱的样子,咬牙道:“是……没……错!本姑娘,私、私奔……”说到最后,却很是难堪的模样。
段千刀心里嘀咕:霍妹妹这演的也太假了,姓江的要是会信,那才叫有鬼。
江月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什么,你竟与段大少两情相悦?”
段千刀:……
——竟然真的信了!
江月心急着回不破关,也无心关注他二人私事,只是叮嘱霍淑君莫要胡闹;若是她当真与段千刀两情相悦,便该与霍青别仔细商谈此事。
她又在熄灭的火堆旁坐了一会儿,霍淑君便扭扭捏捏地过来了。她手捏着袖口,偷偷摸摸瞄着江月心,道:“小郎将……”
江月心以剑撑地,问:“大小姐有何事?”
霍淑君张口欲言,又避而不谈。好不容易,她才道:“小郎将,我有一事相求。”
江月心道:“你说便是。”
霍淑君没了方才那副羞恼的样子,眼帘儿微垂,额前两缕刘海半遮眉眼,低声道:“小郎将,镜哥哥……顾镜他,带人攻入了不破关城。”
“嗯。我知道。”江月心眸光微暗。
“我爹行踪不明,我娘……现在在顾镜手上。”霍淑君的眸光动了下,眼眶微微泛红,“我不知道顾镜会对我娘做些什么。”
江月心心底小小咯噔一下,隐约有些明白了霍大小姐为何冒着危险赶回不破关——大抵,是想借着昔日与顾镜相识的情分,来换取母亲的一条生路吧。
这又是何其天真的一个想法?
且不说霍天正的夫人对于大燕人来说是怎样的仇敌,但说顾镜,连她江月心都能欺骗,根本便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又怎会顾忌霍淑君?
“你不必回不破关去了。”江月心斩钉截铁道,“你去了,毫无用处,顾镜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霍夫人手下留情。”
她说话直接,却是再现实不过。霍淑君愣了愣,眼底的泪珠子忽而滚了下来。
段千刀原本正与那茶棚的老店家买干粮,见这边的霍淑君哭了,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弯腰哄道:“霍妹妹怎么哭啦?是你段哥哥买的茶不符合你心意?”
霍淑君无声地淌着两道泪痕,顺手抄起自己的香囊,便打着段千刀的手背,抽抽噎噎道:“是!都怪你!都怪你!把我弄哭了!”
段千刀倒是很乐意背这口锅似的,一边被打,一边龇牙咧嘴道:“打起人来和我家老爷子倒是挺像的……”
江月心也非铁石心肠的人,见她哭的伤心,叹一口气,道:“大小姐,你先回京城罢。你说的这事儿,我会帮你。”
霍淑君微愣,仰起头,问道:“小郎将是何意?”
“我来救你娘。”江月心认真道,“我去救人,总比你去救人要来的方便。你是以卵击石,而我有自保之力。我与顾镜相熟,知道他的为人性情。……诚然,那有一半都是装的。”
霍淑君久久地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她才喃喃道:“小郎将,你若去了,遇到些什么事,陛下可怎么办?”
江月心笑道:“话不是这样说。若我变得见死不救,畏畏缩缩,不再是从前那个为民出入疆场的江月心了,那阿延该怎么办?”
李延棠又要上哪儿去找那个令他心动的、满腔热血的女将军呢?
霍淑君抽了抽鼻子,忽然搭紧了江月心的手,哽咽道:“小郎将,我错怪你了。我从前觉得你傻傻的,不会打扮;如今知道你是真仗义,美在别处。你不要勉强自己,凡事以你自己的安危为先。若你成功救回来了,我定叫我霍家厚礼待你。”
从来都是鼻子朝天、颐指气使的霍淑君,忽然说出这么得体又懂得感恩的话来,江月心颇有些不熟悉。
可能,这就是霍大小姐长大了的模样吧。
山道那边传来阵阵的沸响,原是崩塌的落石终于被清理干净了,道路腾了出来,一水儿的流民驱着牛羊、驾着马车,争先恐后地挤了过来。江月心见状,便向二人道别,回去牵了马,继续赶路。
所有的流民都在向南,独独她是向北。她便如逆水而上的一叶扁舟,孤身一人去往了战火连绵的北关。
***
星夜兼程,江月心终于赶到了不破关城南边的城门外。
天上无星无月,云也黯淡,江月心下了马,将马系在小山坡上,远远朝不破关走去。一阵夜风吹来,她的长发与衣摆一道乱舞,山坡山膝盖那么高的野草如水波一般尽数朝东边弯折而去。
此时的不破关,已大变了模样。整座城池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几点野火飘荡;城楼上的匾额隐匿在黑暗中,大气的“北关”二字已黯淡了。大敞的朱红色城门无人看守,只余刺鼻的血腥味飘散其间。
百姓似乎尽数出逃了,连退隐的江父也带着周大嫂子等人南下投奔江亭风去了,只剩下大燕与天恭双方的军士仍旧藏身城中,借着矮墙篱笆、街巷窗棂互相缠斗。因此,能听见的也都是马蹄兵戈之声。
江月心看着那城门,恍惚间回忆起离开此处时的模样——那时,百姓知道她要做皇后了,全城惊动,满家满户出来相送;那副热闹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经是山河变色,红尘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