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擅战——Miang
时间:2018-08-22 08:32:22

  她深呼一口气,清点了一下身上所带的武器、药品、暗器,慢慢踏入了寂静的城门。
  江月心心底的计策很清楚——擒贼,先擒王。
  她久居不破关,对这关城里的一切都极为清楚。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片地上的砖该有几块,何处的篱笆下藏有矮洞,哪儿的厚墙里又有密道。不破关本就是防御要地,城中埋藏了无数暗道,其中有一些,连顾镜都是不知道的。
  她放轻了脚步,神出鬼没地绕过了墙根,快步走到了一栋宅邸旁。在院中,她左右敲打地砖,终于掀起一块大石板。其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黑色甬道。
  江月心从衣襟中摸出了一道火折子,吹了吹灰,朝下跳去。
  这密道狭小阴暗,即使有火折子也不能被照亮多少。她弯着腰,低头艰难前行,一路擦碰无数灰尘,整个人都如披了一层灰似的。
  终于,这地道似要到了尽头。隐隐约约的,上方传来了响动,好像是丝弦舞乐之声。
  这密道,直直通向霍天正的书房,乃是霍天正当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只是未料到,这退路他自己不曾用上,反而被江月心以这种形式用上了。
  密道到了尽头,上方有一块方形地砖。江月心试探着将其顶开了一条缝隙,往外窥伺。
  霍天正的书房里一片凌乱,几个人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最角落里的圈椅上,坐着个披发的俊美男子,他的眼眸如寒冰似的,气质也像是一片带着傲的雪;身上穿着大燕人平日所爱的窄袖长袍,脚蹬锦珠马靴,一身华美贵气。
  江月心认出他来了。
  是顾镜,也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
  江月心艰难地撑着地砖,视线贴着地面向前扫去。当她看见顾镜的时候,只觉得这一眼,有一万年那么漫长了。
 
 
第74章 旧人(四)
  江月心记得, 顾镜来不破关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将要下场大雨,漫天的云都沉沉压着,仿佛要坠到屋顶。新募来的兵丁在老槐树下一字排开,或胆怯、或笔挺地站着,让人逐一打量。
  不破关地处要冲,乃是防御大燕国的第一线,补充兵丁乃是年年都要做的事儿。这一批的兵丁身份、故乡各异, 有投笔从戎的穷书生,也有被官府强征来的农夫。有老有少,或高或矮, 相貌各有不同。
  这群人里,最醒目的便是顾镜。他最年轻, 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却很是高挑颀长, 全然不似同龄少年,相貌也好。便是有脏兮兮的泥土夹在眉眼间,那也难掩他的俊秀。
  只不过,他的神情却有些闷涩,眼底也无同龄人的光彩, 只余一片沉沉的海;虽是少年,却像是经历了俗世千千万一般,黯淡得很。
  霍天正在前头训话, 一旁的屋角里便躲着一群小姑娘,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霍淑君挤在最前面,最霸道地占据了位置最好的地方,压低着嗓门与身后的丫鬟窃窃私语。
  “哎哎,你瞧,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
  不破关的姑娘家,从来都是外向的很。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霍天正也瞧见了这少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应的征?”
  那少年抿紧了薄唇,低垂着眼回了答。他叫顾镜,是宛宁人,说话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调子,还夹带一丝京城腔调,可见从前家境尚可。后来家中遭遇盗匪,一把火将他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父母姊妹、家财万贯,统统化作乌有,堂兄弟夺了余下房宅,将他赶出家门。
  他多年流浪,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到了不破关,不想再浪迹四方,便干脆应了征。
  霍天正闻言,唏嘘不已。
  家道中落、少年失意,又遭逢亲眷阋墙,总叫人心生怜悯。更何况,顾镜还是这么个俊秀儿郎,本该有大好前途。
  躲在墙角的霍大小姐听着听着,面庞微微红了起来。她少不更事,满脑袋里都装着戏文似的天真烂漫。十二三岁的霍淑君扯着丫鬟红香的手,嘟囔道:“我知道我知道,后来的事儿一定是这样的,落魄少年重做了大将军,娶了第一美人儿,衣锦还乡,赶跑了抢走他家业的恶徒,又惩治了那伙放火的匪盗。”
  红香藏着掩着,小打了个呵欠,一边担忧小姐发现自己犯困,一边迎合道:“是呀是呀!戏文里都是这般写的。”
  顾镜入了军队没几天,便听闻这军中有个小姑娘;与他差不多年岁,武功却比成年男子还要强上几分。若是在同龄人里挑,整个军营都不能挑出她的对手来。
  于是,顾镜找到了她。
  “不知可否赐教?”
  十四岁的江月心口中咬着发带,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用手指梳着长发。她生的很英气,还未彻底长开的身体让她与那些少年的身形有些相似。但她眼底的光是煜煜的,漂亮的像块宝石。她与少年顾镜对望的第一眼,就像是一片碎玉所化的尘埃碰上了一块璞玉。
  江月心当然愿意赐教。
  她天□□武,好动,坐不住,教训那些不肯服输的毛头小子便是她的乐趣。她十四岁时迟钝的很,根本不知道男女之别,但却能分明地瞧见这少年身上还有一丝倨傲和倔强。
  大概,是不愿向什么东西低头服输。
  江月心挑起了剑,毫不吝啬地将少年顾镜打趴下了。秀气的小新兵趴在地上,嘴里吃着土;扬起头来,面前则是个毫不掩饰得意之情的少女。周遭的人在哄堂大笑,嘲笑这新兵不知山有多高,竟敢挑战江家的霸王头子。
  “小心以后被江月心逮回家做相公!”
  “反正也没人敢娶她呀!”
  混账小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叫顾镜的面色略有古怪。他的眼底泛开了一丝窘迫,可那窘迫却很快变为了暗暗的锋芒,然后尽数被藏了起来,再寻不见。
  江月心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奇怪。
  说他倔强,可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倔强的人,反而像是被厄运磨平了棱角,已变得宠辱不惊。说他淡然,可他偶尔流露出的争强好胜,却又显露出奇怪的野心来。
  若不然,他也不会请江月心赐教。
  被女子打败的事儿,好像成了顾镜的一颗小小心结。他若有空,便会寻到江月心,捧上一柄剑,再上一句“请赐教”;久而久之,军营里便常常瞧见二人过招的身影。霍天正看见了,还会呵呵笑一句:“顾镜这小子,有些倔。”
  后来顾镜与江月心便成了好友。
  顾镜的嘴巴总有些不饶人,恰好江月心也不计较这些,两人难得的相处融洽。若是换了其他姑娘,恐怕早就被顾镜的毒舌给吓跑了。
  顾镜十七岁那年的七夕,不破关里的庙会甚是热闹。这关城人多口杂,百姓从天恭各地来,庙会也糅杂了各地各族的风俗。还记得当夜有人在霍府前头十五尺处挂了一排灯笼,说是要让年轻人写了心愿,挂在上头。
  年轻的军士们也凑了热闹,挨个挨个去写。那时恰逢大燕时常来扰,军队内压抑沉重;遇着这等节会,便想好好放松放松。因而,写心愿的人倒是数不清。
  有人喊顾镜去写,顾镜却一动不动,拿着剑站在树下,神色阴阴沉沉的,大抵是对这等小孩子家家一般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顾镜,你当真不写?”有位长辈笑眯眯喊他。
  “不写。”顾镜答得干脆。
  “不讨个彩头?”长辈又道。
  “不必。横竖不会实现。”他的声音愈发淡然。
  他这般的耿直现实,让这长辈有些讪讪,只得移目望向那系满了纸带的灯笼绳。只见一群姑娘娇娇羞羞地躲在灯笼旁,满含情意的眼偷偷望一下顾镜,又娇羞地看着那灯笼。长辈再瞄到顾镜那张俊秀出挑的脸,心底立刻有了数。
  果然,没一会儿,姑娘们就窃窃私语起来。
  “呀,你写的也是嫁他?”
  “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谁又敢与霍大小姐争呢!”
  没一会儿,江月心来了。她也不想写这心愿,原因无他,只因那时候的江月心大字不识几个,整一女白丁。于是,她就坐到了顾镜边上,和顾镜说起话来。
  “阿镜,你不去写个心愿?”她拍拍袖上灰尘,问道。
  “……我写什么,你早日变成大家闺秀?”顾镜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也成!”江月心一副兴奋的样子,“这个心愿不错。”
  顾镜:……
  他对江月心的迟钝一向没什么法子。于是他撇了头,低声道:“这儿的热闹,终究与我无关。我这样落魄的孤家寡人,怕是什么心愿都不能得偿。当年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已耗尽上辈子的福气了。”
  他这话有几分落寞,明明是年华最好的少年郎,可在摇曳的灯影水光里只余下无边的清寂,像是一道独自走入黑夜的影子。
  江月心眨巴眨巴眼,忽而笑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只要是个人,便有资格得到幸福。”
  顾镜怔了下,扭头瞧她,恰好望见她盈盈笑颜。她眼底有欢趣,有烟火,有人间柴米油盐酸甜五味;那一瞬顾镜想到,若是哪家的男子娶了江月心,那过的定会是平凡又饱满鲜活的一生。
  没有朝堂风云,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Ugliness
  ……只可惜,那样的人生对于他魏池镜来说,只可远望而不可即。从霍天正火烧大燕皇宫的那天起,他就已背上了大燕皇族的血海深仇,此生注定要在复仇之路上越走越远。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江月心撩了下耳旁发丝,嘟嘟囔囔道,“我去了,霍大小姐又要嫌我烦。更何况,我似乎是有个未婚夫君来着。”
  未婚夫君。
  这句话提醒了顾镜,他突然想起江月心似乎有一个从小定下的婚约者。
  不知怎的,他心底忽而有了一丝破裂,微微的酸涩与不甘涌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心虚罢——自己无法触碰到的光,也不希望别人触碰到。
  顾镜闷了一会儿,取出了剑,对江月心道:“请赐教。”
  于是,大好的七夕之夜,江月心又和顾镜打上了。只可惜,在江月心的记忆里,顾镜是永远也打不过她的;她总能用各种巧妙的招式,令顾镜输的心服口服。
  后来,她曾放出豪言:“顾镜,你什么时候打败我,我就跟你姓。”
  顾镜瞪她一眼,道:“那我怎么敢打败你?我还是弃武改文罢。”
  往事历历在目,尚在眼前,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江月心缩在霍府书房的地道里,从砖块的缝隙间窥伺着昔日的好友与副将。现在的他不是顾镜,而是魏池镜。
  魏池镜托着面颊,神色微慵地坐在椅上。虽神情是懒散的,但他的眼神却如淬了冰似的,叫人寒彻骨髓。几个部下在书房中翻翻找找,把书房弄的一团乱。
  “五殿下,什么都没有。”
  “霍天正机敏,想来是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若不然,把那霍家的娘们喊来再拷问拷问?听闻姓霍的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这话像是触到了魏池镜的某根神经,他冷眼扫了一下,令那说话者立刻闭了嘴。随即,他慢慢站起来,道:“再仔细搜搜,必然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扣门。魏池镜扭过了头,把后背露了出来。江月心眼神一暗,袖中的暗器立刻滑了出来,全身都绷得紧紧。
  若能制住魏池镜,便等于制住了大燕人的头颅。纵使不能全退大燕人,至少也可以救出霍夫人。
  从少年到青年,魏池镜可是从来没有打败过她。她对魏池镜的一招一式,皆是熟悉万分;只要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便能猜出他下一招要出什么。
  在这一点上,江月心极有信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魏池镜的防备降到了最低。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一手掀开藏身的地砖,闪瞬朝魏池镜袭去。只听“唰”的一声轻响,周遭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逼至了魏池镜的背后。旋即,她右臂高抬,紧扣着淬毒匕首的手掌,朝顾镜的脖颈急速挥去!
  那匕首泛着银亮毫茫,撕裂空气。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面前便传来“铿”的一声响,竟是魏池镜头也未回,拔|出了手中剑,恰到好处地格挡住了她的攻击!
  江月心微惊,连忙后撤。她脚步飞快,身影如一道残电似的,退至了十步之外。如此一来,魏池镜的部下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纷纷慌乱地拔|出武器来。
  “是天恭人!”
  “好大的胆子!”
  “宰了这小兔崽子!”
  他们虽嚎叫得大声,但到了江月心面前便如面条似的。她以匕柄击打要穴,几个嘶吼的大汉便软绵绵倒了下去。待周围再无其余人,她一咬牙,再度袭向魏池镜。
  风鼓满袖,脚边尽数散落着信纸书籍。摔裂的青墨块散发着细细香气,破裂的上好瓷盏无人问津。靴面踩踏而过,叫地上的狼藉更甚。
  “小郎将?”魏池镜半蹙着眉,声音渐响,“你是来杀我的么?”顿了顿,他自嘲一笑,道,“定是如此。”
  江月心站定,仔细看他身形。他与旧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穿上了大燕皇族的衣衫,愈显华美俊气。从前的冷冽如今变得锋芒毕露,更有大燕人刻入骨髓的肃杀与血性。
  可见,从前魏池镜在她身旁时,多多少少是藏了一些的。
  “你是大燕人,我是天恭人。我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需要本郎将告诉你么?”她丝毫没因往日同僚之情而手下留情,眉目间尽是冷意。
  这样的神情,只有在对待敌人时才会出现。对着魏池镜,是第一次。
  江月心手持匕首,再次袭向魏池镜。他脚步一旋,以剑格挡,两人即刻颤抖起来。剑风轻颤,流转四方,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剑刃上时而倒映出她坚毅眼眸,时而掠过他一缕发丝。
  江月心的心底有一种诡谲之感。
  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从前顾镜与她过招时,似乎也是这副模样。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握剑朝她劈来的,是那十六岁的少年顾镜,是侧着头别扭不肯去写心愿的少年顾镜,也是那个阴天在槐树下沉默不发一言的少年顾镜。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从前与顾镜去爬明山的时光。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