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擅战——Miang
时间:2018-08-22 08:32:22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没错,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陪着她醉酒打马、替她收拾残局的副将。是这酒液冲淡了她的记忆,暂时地抹消了顾镜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又喝成这样,小心霍将军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被赶回了家,哭都没地方哭。”
  说罢这句话,魏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这话说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顾镜,从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背叛过。
  也许,是属于不破关顾镜的记忆刻入了骨髓,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吧。
  “不要紧!怕什么!”江月心大着舌头,又把酒碗夺回来。
  夜色已深,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渐渐地圆润饱满起来;也不知这同一轮千秋银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刚才做了个梦。”江月心呵着酒气,笑嘻嘻道,“我梦见啊,阿镜你竟然跟着大燕人跑了!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气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两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阵,故作神秘道:“还好,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阿镜还是阿镜,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燕国的五殿下。”
  魏池镜听着,安静了许久。天上月辉流转,满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层月华,愈显得清远冰冷。
  好半晌后,他浅浅地点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说罢,他在江月心的身旁坐了下来,与她并肩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闻着身旁的淡淡酒味,思绪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他忽然喃喃道:“……庄周梦蝶。”
  “什么玩意儿?”江月心纳闷,“高老庄梦蝶?”
  “是庄周梦蝶。”魏池镜眼帘半阖,声如梦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江月心:“?”
  魏池镜却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想到:若此时才是真人间,那大燕国的魏池镜,不过是庄周一梦,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日发轫的枝丫似的,越长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他凝视着天空明月,开始仔仔细细想着顾镜的人生——他想到那些不破关的岁月,与江月心走过的日日夜夜;又想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半娇怯半娇蛮的霍大小姐。
  恍若一梦。
  江月心实在是喝的太多了,没一会儿,竟然将头倚在门框上呼呼大睡。她砸吧着嘴,还在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
  “我还梦到……我有了个未婚夫君,叫做阿延,人长得秀气,写字好看,家里有权有势,哪儿都好……结果醒来一瞧,要嫁的还是谢宁,可气死本郎将了……”
  她的梦话,叫魏池镜有些想笑。他望一眼秋日的庭院,瞥到那些落下的叶片,便解开身上外袍,缓缓地披到了熟睡的江月心身上。末了,他还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没错,李延棠就是你的一个梦。小郎将才不会嫁给他。”
  说罢,他就像是又逞了新的口舌之快一般,悄然勾唇笑了起来。江月心偶一睁眼,瞧见他熟悉的笑颜,便安心道:“哟!阿镜,你当真还在呐。好兄弟,一辈子……”
  没几句话,又呼呼大睡过去,睡姿甚是潇洒。
  ***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第二日起床头疼欲裂。她没忘了自己的使命,坐在床上便开始忧虑天恭国的将来。
  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她纠结了没一会儿,魏池镜就来了。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道:“天恭快马送信,李延棠给了答复。你猜,他答应没有?”
  江月心愣了一下,有些紧张。
  “……答应了?”顿了顿,她又摇头,道,“没答应?”
  “好的坏的你全猜了,还想怎么样?”魏池镜讥她一声,将那封信丢在桌上,翘起修长双腿,道,“李延棠不答应。他说,他不会将你让给我。说是用女子和亲之法换来两国议和,着实令人不齿。”
  江月心懵懵的,“哦”了一声。顿了顿,她问道:“什么叫做‘让给你’?”
  魏池镜冷笑:“你当真不懂什么意思?”
  “不懂。”江月心很实诚,“阿镜,你像个拐子,要把我绑到大燕去。”
  魏池镜道:“那你就当我是个拐子吧。”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这李延棠,还真是看重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江月心略略有些出神。
  她望向窗外,道:“阿镜,我与你在鹤望原交战的那次,我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我埋在尸山血海之中,是他亲手将我挖了出来,再把我背回去的?”
  魏池镜忽然狠狠地攥紧了手。
  “那你可知道,当初我也……!”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忍住了,只是道,“没什么。”
  他想起自己当初冒险回战场搜寻江月心的举动,却始终无法把那件事说出口。他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说出这等话来。他只能道:“小郎将,你嫁给他,便是因为他先我一步在战场上找到了你?因为他比我去早了一步?”
  魏池镜有些咬牙切齿,不自觉就将李延棠与自己比较了起来。
  江月心眨了下眼,慢慢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阿延他,并不是比你来早了一步。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第77章 旧人(七)
  “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江月心这句话说得轻飘飘, 却令魏池镜的心上悄然浮出了裂痕。
  “什么意思?”他问,“他与你,究竟相识多久?”
  “我也不大记得请了。”她答道,面上是回忆之色,“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答应嫁给他了。他还朝前,就一直住在不破关。”
  顿了顿,她的眉眼微翕, 眸中似有什么亮光闪逝而过。
  “我总觉得奇怪,他的双膝为何会落下那般毛病。后来我终于想起,我从前贪玩跑去冬日的鹤望原, 是他将我一步一步背回了家门前。那时的他还是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鬼,旧伤刚好不久。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她有些懊恼地重复, “我怎么会忘了?”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魏池镜心上的那道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所有他曾引以为傲的陪伴、先来一步的优越, 都被片片击碎了,化为齑粉。
  “……罢了。我知道了。”他略略退后了一步,低着头,冷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提。我并不想听。”
  江月心闭了嘴。
  她着实是猜不透魏池镜在想些什么。从前的魏池镜总是嫌弃她, 现在的魏池镜似乎也是如此。也许他们二人生来就是不对盘的,只能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
  魏池镜不敢再听她提及与李延棠的故事,只是快步朝着门踏去, 脚步竟有些狼狈,像是打了败仗时撤退的样子。到了门前,他才放慢了脚步。别人才瞧他时,他又变为了疏冷无端的五殿下。
  谁也不知道,他在江月心面前流露出过别样的一面。阿丑文团队独家整理,所有版权归作者所有
  他离开江月心后不久,不过是小半日的功夫,便听得外头传回不好的战报。说是不破关城内,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了一支军队;此军作战神勇无比,以一当十,竟叫身强马壮的大燕人也败下阵去,转眼就送出去了一大片城。
  这支天恭军队的首领,竟是失踪已久的霍天正!
  魏池镜得知此消息后,顿时心道一句“中计”。霍天正在早前的战事里下落不明,全天恭人都道他被大燕国俘了去,但魏池镜知道的清楚明白——霍天正并不在他这儿。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早就计算好的!
  霍天正竟破釜沉舟,将半个不破关让出来,再埋伏城中,与外头的江亭风里应外合、双面夹击;如此一来,大燕人便被困死在了这半个城池里,想要撤走都困难!
  魏池镜听闻此事,死死咬牙,一拳狠狠击在桌面上。
  “我早该猜到的!天恭多诈,那霍天正的性子,我又最了解不过!”他的面色略有些狰狞,“是我大意轻敌了……李延棠!!”
  纵使懊恼,他也不得不出去迎战。然霍天正与江亭风皆是一等一的谋略好手,苦心孤诣铺垫如此之久,又怎会让魏池镜轻易扭转战局?
  魏池镜虽拼死搏杀,可却难敌这二人联手。待到月上柳梢、漫天繁星之时,大燕军队已在不破关城里失去了泰半地方,只能且战且退。硝烟四溢、满城血气,矮墙青砖之处,遍布遗尸断肢。
  魏池镜骑着一匹快马,一手擦去面上血迹,披星戴月,向着城外逃去。马蹄踢踏,溅起地上横流血污;偶尔一紧缰绳,骏马便扬起双蹄,飞跳过地上残躯破石。
  他负了伤,终要近了靠鹤望原一侧的城门时,却见得那城门下守着一个人——长发高束,手持利剑,薄红双唇紧抿,目光凛然若冰雪。她望着他,口中低声道:“五殿下,等候已久。”
  江月心反手挽了道剑花,眸色愈发冰冷:“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五殿下别想出了这扇城门。”
  城门四周有火星,微弱的红焰在地面上一线漫开,若盛放了一地红莲。
  魏池镜捂着右臂伤口,沙哑着嗓音,喃喃道:“非要打赢你不可么?”
  ——啊,他竟忘了这一茬。
  江月心可不是个囚得住的人。
  说实话,在与霍天正、江亭风交战时,他已受了重伤。若要在此时与江月心交战,恐怕不过三招,他就会败下阵来。饶是如此,魏池镜仍旧勉强用左手举起了剑,肃然道:“那么,小郎将,我便不多客气了。”
  他勒紧了缰绳,一夹马腹,纵马向前。银刃掠过夜空,发出撕裂锐响。
  “看招!”江月心亦舞剑向前,策马朝前疾奔而去。两人迎面相交,剑刃在空中滑转而过,带起一片刺耳的金戈摩擦响声。
  她来势汹汹,力道凶狠无比。魏池镜臂上肌肉绷紧,心底却是苦笑不已。他知晓,自己的极限也不过是如此了。身体的疲倦和痛楚齐齐涌来,在此刻同时漫上了他的头顶;先前与霍天正交战时所落下的、或大或小的伤口,一起发了作。
  下一瞬,银光一闪,他的剑竟然被江月心挑飞了出去!
  那柄剑在空中旋转几圈,便哐当摔落在地面。魏池镜大喘了一口气,捂着右臂,苍白面色笑道:“小郎将,这回也是我输了。”他的面色煞白,俊秀的面容早没了颜色;额角一大片血痕,衬得一身尘埃的他愈发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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