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终于平复了下来,小孩儿的眼睛微闪,轻轻道:“我叫阿泫。”
“哦,阿泫……”简禾展开了帕子,拭掉了自己脸上的血污,捏着两个角给自己扇风。
说实话,看见这个自称阿泫的小孩子追了上来,她是有一点点不可思议的。
贺熠还没有好心到愿意驮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跑路。一爬出那个随时都会坍塌的巢穴,他就松手,扔了阿泫下地。在山野中快跑时,简禾自顾不暇,好几次差点滑倒,估计这小孩儿也会被枝丫绊倒个几次。
万万没料到,他还挺有能耐,不但追得上他们二人的脚程,就连此刻的状态,都比她游刃有余得多,除却额前一层薄汗,既不见喘气,也不见疲乏。
魔族人光环开遍野……连个三寸钉的np也这么牛啊!
正如此感慨着,简禾就听见阿泫淡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未等她回答,那边就传来了贺熠的声音:“小禾姐姐,过来帮我绑个结。”
谈话只能中断,简禾拖着酸软的腿,滑下了地。却未看见,身后的阿泫的神色瞬间就难看了许多,嫌恶地剜了贺熠一眼。
贺熠浑然不觉,正支着腿坐在了数米远的一块石头上,衣裳敞开,劲瘦的腰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绫,隐隐地渗着血。
简禾叉腰,头疼道:“你这伤吧……是不是太多灾多难了。”
贺熠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每逢被捅伤的腰腹快痊愈的时候,都会横生变故。刚才他一直没有作声,就是因为发现了河岸长了些止血清凉的小药梗。置于口中嚼碎后,贺熠恍然不觉疼痛,熟练地解开了白绫,往伤口上抹了层药。
简禾看那白绫长度完全足够,道:“你自己不是能绑得着吗?为什么还叫我?”
贺熠嘻道:“不为什么,就是想要你帮我。”
身后,草叶悉悉索索,阿泫终于无法再独自留在那边听戏,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简禾认命接过了白绫,绕了好几圈,妥善地将草叶包裹其中。贺熠懒洋洋地叼着根草神游,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爆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简禾绑好了结,无奈道:“你不疼吗?还笑。”
贺熠洋洋得意道:“疼,更痛快。死里逃生,逢凶化吉,难道不值得笑一笑?”
“笑完了就快想想之后可以去哪里。”简禾抖开了刚才那张手帕,走远了几步,在贺熠刚才捡过草药的地方蹲下来,打算再摘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贺熠穿好了衣服,跳了下地,孰料因为太久没吃过饭,落地时,他的身体竟然晃了晃。
其实他是能自己站稳的,一直站在旁边的阿泫却冷不丁地抬手,推正了他的身子,还不偏不倚地按在了他包扎过的伤口上。
贺熠一个哆嗦,勃然大怒:“你找死!!!”
阿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简禾将小包草药塞进袖中,反手就是一掌,将贺熠拍得重新坐回原处,皱眉道:“快别乱动了,坐好!”
她看了看天色,道:“我们都跑出那么远了,我看那东西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阿泫道:“不一定。我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四周魔气甚浓,魔兽随时出没,并不安全。不过,我知道一条路,可以避开魔兽,去到安全的渡头。我带你走吧。”
贺熠一口恶气发不出来,恨不得一手拧断这讨人厌的小子的脖子,奈何现在却还要利用他带自己离开,只能暂且忍住。
阿泫带他们沿河川走,朝上游信步走去。这一路几乎都是在河滩上走的,没有任何的遮蔽物。简禾初时不解——这条路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能避开魔兽呢?
结果,走了快一个时辰,莫说是魔兽了,就连飞鸟走兽也没见到一只,安静得像它们被吓跑了。
贺熠警觉地拨开了挡在眼前的枝叶,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类的镇子。
夜幕之下,渡口灯火阑珊,人与楼宇均倒映在潺潺的水波之中。渡口最外泊了一艘木货船,这么晚了,还有人抬着货上上落落。数艘黑漆漆的渔船不起眼地捆在了江边。石墩上刻着两个巨大的篆字。简禾辨认片刻,都不知道这是哪里。
在草丛里猫了片刻,都没有看见仙门修士巡逻或在附近盘问的踪迹。不过也是,算上时间,贺熠“越狱”也才一天,就算是飞鸽传书,也没传得那么快的。
判定暂时安全后,简禾谢过了阿泫,道:“现在天都黑了,你家在哪里?”
阿泫绞着手,道:“我没有地方回。”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贺熠一顿,笑意森森道:“难不成刚才是我聋了?还是说你失忆了?把舌头吃下去了?刚刚不是说自己家就在附近的么?”
“我家没了。”阿泫置若罔闻,对简禾道:“我想跟着你。”
简禾的心中一动。
她没见过玄衣小时候的样子,但在骨骼还没发育好的少年时代,玄衣就生得了一副傲慢凌厉、清晰深邃的眉眼,多年从未改过。而这个阿泫,不仅相貌平庸得多,连魔气也很弱。除了名字有一个字的发音一样,以及同是赤瞳以外,他就与玄衣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可是,神差鬼使地,与之对视,她的心莫名就软了软,那句回绝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
系统:“主线剧情提示:请宿主将‘阿泫’带在身边。”
得了,这下更不必考虑了。
简禾一旦下了决定,贺熠再反对也没有办法。
在渡头边上溜达了一圈,简禾才知道此地名唤河清。这名字有点耳熟,简禾念了两边,才反应过来,这是夜阑雨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简禾掂量了一下手上的钱,一筹莫展。河清是有仙门世家镇守的,他们又人生地不熟,此地不可久留。但之后该去哪里,才是问题中的问题。
离开了河清又能如何,现在全世界都在搜捕贺熠,哪儿都不安全啊。
贺熠笑容满面地拦住了一个搬货的工人,原本只是想探探口风,谁知道这一问,问出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些人之所以大半夜的急急搬货,是因为明日河清就要封锁渡口,每一艘船都得细细盘查,他们运的是鲜货,耗不起这个时间,只能趁夜走了。
简禾吃了一惊,可问来问去,这些工人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说是镇守此地的仙门世家的意思。
简禾:“……”
这下麻烦了,就算明天不是因为贺熠逃跑的事而封锁渡口的,早晚,这个消息也会传遍各地,搜捕通缉他都是早晚的事。一旦他们被困在了这里,那迟早就是又一出的瓮中捉鳖。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再一问,天无绝人之路,这唯一的一艘在今晚离开的货船,竟然就是开往玉柝的!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可以安全地躲上一阵……那恐怕就是她的“娘家”玉柝了。
况且,现在也没有选择了,不跑就等着被抓吧。简禾不再犹豫,抖出了袖中的金饰,迅速换了点碎银,塞了点给货船的船工,就拉着贺熠跟阿泫嗒嗒地上了船。
第108章 第108个修罗场
九州水泽丰沛, 各地多有水网相连, 碧波万顷。从河清前往玉柝的大江两岸, 山峦开阔, 风声飒飒,鼓起船帆,船行速度极快。
简禾心道:“好在船走得快。”
他们那晚病急乱投医,腾腾地坐上船以后,简禾才知道这是一艘运载水果的货船。
运货嘛, 肯定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坏就坏在, 这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果子溢出的汁液奇臭无比, 酝酿一久, 堪比腐坏的榴莲。只要在一个屋子里放上半天,之后就要通风几日才能散味。
更让人窒息的是, 如今时节步入初春,而船舱下没有窗户, 连散味都散不了。
简禾:“……”
——不错,货船的工人本来就是偷偷收钱、偷偷捎带他们上船的,不敢明目张胆地让他们住在人的房间里,只能将一个狭小的仓库中的几箱果子都搬走, 再放上一块稍微干净些的板子给他们住。
初到第一晚, 贺熠开着半扇的舱门透气, 将腿支在了门框上, 抱怨道:“终于安全了。”
简禾点点头。
“对了……”贺熠将自己腹上松开的白绫重新束紧, 道:“小禾姐姐,之前都顾着跑,我可有一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简禾:“……”
贺熠甜丝丝道:“别那么紧张嘛。我就是想知道,几年前,在梼城里看我可怜,请我吃了顿饭的人,是不是你?”
系统到现在也没有警告她不可暴露马甲,看来,也已经快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简禾一咬牙,道:“是。”
阿泫坐在了角落,面色森森,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贺熠惊讶:“你居然承认了,哈哈哈哈哈哈!”
简禾道:“你已经认定了是这样,我不承认也没有意义。”
贺熠鼓掌道:“小禾姐姐果然聪明。不过嘛,就事论事,我还是很高兴你没有再骗我。”
“我再想想看。你是卞七,简禾,乔迩……卞七是白墨存的原定之妻。乔迩是玉柝乔家之女,两人在世上都有迹可循,有来历可依。那‘简禾’是谁?”贺熠眼中诡光微闪,道:“简禾简禾,简禾才是你的本名?”
简禾破罐子破摔,道:“……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三人神色一敛。进来的是放他们上船的工人,说这儿的隔音很差,躲在里面的时候,尽量不要出声,不然会连累到他。
简禾连忙应允,这场谈话就此被打断了。岂料此后多日,状况频发,竟然没机会再聊聊这个话题。
当晚,三人在狭窄的船舱中睡了一夜。贺熠睡在最靠门的地方,简禾睡在相对安全的中间,阿泫靠着墙睡,彼此之间只隔了一丁点距离,几乎是头碰着头睡的。可到了第二天,三人的位置就发生了变化——阿泫不知是半夜什么时候滚到简禾与贺熠的中间的,用短短的身子隔开了他们两个人。
路程还没过一小半,在这个小杂物间里憋了一个白天,终于有人受不住,倒下了。
“呕……”
夜风之中,阿泫伏在了栏杆上,对着江水干呕。涟漪微晃,于他青白的脸上荡出了明暗不一的银光。
他虽人小,消化能力却好得可怕,两个时辰前才吃过生肉,此时都已消化了,呕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只能呕出些清涎来。
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天天没点东西下肚,就算是魔族人也会受不了。
终于呕完,阿泫晃了晃,倚着栏杆,坐在甲板。简禾搀住了他,道:“觉得怎么样?还是很难受?”
阿泫摇了摇头,拭掉了唇上的晶莹,道:“没事。”
“唉,河清近水,我还以为你是坐惯了船的。”简禾拍了拍他的后背,开玩笑道:“怎么就晕船晕成这样了。”
阿泫却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坐船。”
刚上船时还一切正常。晃荡一天一夜后,那股难受的劲儿终于涌出来了。
简禾揉了揉他的头发,赞扬道:“那你的表现在第一次坐船的人里面已经算好的了,哈哈哈!”
阿泫静静地抱膝坐着,忽然道:“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简禾以为他是在拉家常,奇道:“我什么样子?”
“你是真的没有自觉。”阿泫颇不痛快地挤出了一句话,忍了忍,方冷声道:“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来告诉你——路上见到可怜的人,哪怕是此前素未谋面,你都要帮上一把,惹得别人对你念念不忘,为你心烦意乱。你自己倒是快活自在,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说抛就抛。被你管过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特别,却不知你根本就对谁都……”
意识到说得太多,阿泫忍了忍,没有再说下去。
简禾目瞪口呆。
他是突然就不说了,可她却不能装作没听见。
实际上,在她听来,这番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说得出这样的话的人,不应该是阿泫!
简禾须臾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觉得我在可怜你?我见到可怜的人都会管?”
阿泫睁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就算是路边一只阿猫阿狗朝你摇摇尾巴,你也会管上一通,我有说错吗?”
这句话听上去何其熟悉,简禾忽然记起来,贺熠当年不就是在她面前这样说过孟涟吗?说“路边的阿猫阿狗朝他摇摇尾巴,姓孟的都会管上一通”。
兜兜转转,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从旁人口中听见同一句评价。无论是语气还是词句,都简直像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的。
简禾道:“你没说错,但只对了一半。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是在逃避别人的追捕,我是嫌自己不够显眼?我犯得着为了帮一个陌生人而把自己搭进去吗?”
“那为什么?”
简禾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
闻言,阿泫倏地抬头,手指蜷了蜷,道:“……你说什么?”
“他也是魔族人。其实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我看见你就好像看到了他,总觉得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一时无人说话。
“你们是很要好的……”阿泫吐出了两个字:“朋友?”
简禾很快摇了摇头。
何止是朋友。但她也不知道如何定义彼此的关系。
见她否认,阿泫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
这时,有人在他们身后道:“你们怎么出来啦!当心被看见!”
简禾回头,来者是放她上船的那个船工的妻子,她也是这艘船上的厨娘。
简禾笑道:“许大娘,我们就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