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眼前的景象全然消散。简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入神识时的那条街道上。
人潮熙熙攘攘,两旁景色虽没大变,却已不同。看得出来,时节已改。
周围的人直直地穿透她的身子走过,她又变回了傀儡的模样,成了一道空气。
不是吧,夜阑雨的神识居然还没结束?
刚才,夜勖司来接走他的那一段,应该发生在夜阑雨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任务开始前的半年。这之后,就是在夜家的生活了。在河清,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记忆了吧。
为什么……幻境还不消散?
要是还不停下来,现实的夜阑雨,大概要烧坏脑子了。
简禾心急如焚,在街上穿行,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夜阑雨就在前方,连忙快步追上去。
马蹄声横贯上空,路中央,有人驾着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夜阑雨心不在焉,被人潮推搡了一下,险些滚到路中间去。
简禾下意识就伸手去拉住他,却忽然记起了自己没有实体,指尖即将与他失之交臂时,却摸到了微凉的皮肤。
简禾愕然至极,一瞬间,夜阑雨就被她拽住了手腕,拉进了一个小巷子,那马蹄才没有从他身上踏过。
简禾摔倒在地,可抬眼却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夜阑雨拍掉了身上的灰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简禾:“……”
她与夜阑雨大眼瞪小眼。
不是吧?
神识中的夜阑雨能看见闯入的她?
莫非,他之所以会做出一个跟她本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傀儡,就是在河清时见过她的虚像?
简禾略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且不说这里面有悖论,现在她看到的是过去的重映,并不是真的回到了夜阑雨八岁时。
应该是因为她是夜阑雨塑出的傀儡,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才会偶然触发这种巧合吧。
小巷中有行人穿行而过,一脚踩向了简禾,如同踩进了一团空气中。
见状,夜阑雨呆住了。等那人走远了,他才道:“……你是精魄?”
没有练过仙功的普通人,目睹这如同见鬼的一幕,没有被吓得六神无主,还真是难得。
简禾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胡编道:“没错,我是游走在世间的精魄。刚才我看到你差点被马蹄踩到了,就伸手拉了你一把。多做点好事,就能快点投胎了。”
夜阑雨似懂非懂,茫然道:“可我能看见你……”
“这就说明我们有缘。”担心蛇蛋中的夜阑雨出问题,简禾只想让神识快点结束,起身揽着他肩膀,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既然咱们这么有缘,我就送你回家吧,权当多做一件善事。”
夜阑雨的面色微变,低头闷声道:“……嗯。”
简禾一怔,蹲下道:“怎么了?听起来不太情愿,你不想回家么?”
也许因为对方是只精魄,或许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望着她那张清丽的脸,夜阑雨奇异地没有太多的防备心。
他踢了踢石头,闷闷道:“我娘生病了。我爹要把我接到别的地方去,却不肯把我娘带走,说要把我娘留下治病。”
你娘是不治之症,根本就治不好了——简禾心中长叹,但又绝无可能说出真相——毕竟,这是走马观花,挑破真相,不仅无法改变结局,或许还会拖长这场幻境。
只是,想到夜勖司那张恶心的脸,简禾又不想违心地说“你爹是为你好”,思来想去,只好摸了摸他的头,道:“这样的话,去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夜阑雨哦了一声,又道:“你什么时候去投胎啊?”
简禾哭笑不得,道:“快了快了。”
这时,巷口处有几个身着枣色长衣的人踏进来,正是夜家的弟子。
“让你们看一个小孩子都看不好。”
“谁知道他会突然溜掉呢?”
……
来者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夜阑雨的手,道:“回去了,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
“等一下……”夜阑雨回头,看向身后。
窄巷空空如也,刚才那个精魄已经像一个气泡一般消失了。或者说,那不过是他的幻觉。
实际上,简禾还站在原处,只不过,夜家的人一来,神识中的夜阑雨就看不到她了。
她尾随着夜阑雨走出了巷子,目送着他被半拖着拉向了城门。
忽然察觉到身旁有人,简禾侧首,惊诧地发现了另一个夜阑雨就站在她旁边,与她并肩而立。
他看起来比前面那个被牵走的要年长一些,身着枣色衣裳,正是在蛇蛋中昏迷的那个小少年。
“你们都是骗我的!”他捏紧拳头,全身发抖,双目阴寒,嘴唇颤抖,声嘶力竭地冲着前方的幻象喝道:“你们根本没有替我娘亲治病,只是放她在草堂里等死,因为觉得晦气,所以我连我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们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简禾一愣。
这么看来,在夜家的那短短半年,夜阑雨已经发现了他生母逝世的事实。
不然的话,他是绝无可能未卜先知、在这时此地喊出这样的话的——刚才的幻象,压根儿还没进行到他娘亲去世的时候呢。
罢了,这些之后再说。
真身与神识中的自己同时出现,不是好兆头。简禾大步上前,想要扯住夜阑雨的手唤醒他,却猛然发现自己正在被他推出神识,离他越来越远了。不论如何努力,都缩不短彼此的距离。
这下糟了,简禾心急如焚,唯有用尽全力地吼道:“夜阑雨!夜阑雨!小黑!!!”
夜阑雨的身子一震,似乎终于听到了,回过头来,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如同定身咒被解开,简禾迅速奔上前去,紧紧地拽住了他的手臂。触感极其滚烫,果然,现实中的他应当处于高烧中。不能再拖延时间,要赶紧让这位爷回来了。
简禾不由分说地弯膝,一下子把人抱了起来。夜阑雨赤红着眼珠,奋力挣扎,神识开始动荡,道:“你做什么?!放我下去!”
“把你扛回去。”简禾朝着城门的反方向走,道:“你说得不错,骗你的人是该死,他们真的太可恶了。可是,一个死人又怎么能报仇?你想当冤魂去索命么?如果世界上有冤魂,就绝不会有那么多无解的憾事了。活下去,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夜阑雨霎时静了。
简禾也停住脚步,没做声。片晌,肩膀化开了一滩湿漉漉的热意。
夜阑雨伏在了她的肩头,倔强地咬着牙关,却仍泄露出了几声微弱的抽噎。
简禾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同时看到两个夜阑雨,是因为他此时魂魄离体,被神识吸纳而入。所以,他现在做过的事,醒来之后,应该是不记得的了。干脆就让他哭一哭,发泄一下吧。在现实里,他肯定是不会当着人面哭的。
“小黑,哭完了,我买糖给你吃。”
说完这句话,简禾就醒了过来。
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春秋大梦,神识消散,方才那条构筑出的白光乍现的大街,也已经全然崩裂。
她仍倚在了那颗侧躺的蛇蛋之中,拉起裤腿,蛇的牙印仍在,只是,那种酸麻之意却退减了很多。
低头一看,夜阑雨正平躺着枕在了她的膝上,心口还在微微起伏。那形状飞扬、却又稚嫩的双眼紧闭,眼皮发颤,不知何时,已经溢出了一颗泪珠,哭得无声无息。
破壳之外,长蛇的鼾声震天,蛇身依然盘紧了这颗蛋。透过那狭缝,可见那通向地面的洞口洒入了些许苍蓝色的晨曦。
天光微明,暴雨停歇。
原来,洞外已经过去了一个日夜。
简禾吁了口气,抬手,撩开了夜阑雨汗湿的头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好,烧退了。
第60章 第60个修罗场
夜阑雨虽然退了高烧, 但断水断食近一天一夜,又无药可吃, 就那么粗糙地捆着伤口, 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烧起来。如果不能在今天天黑之前一鼓作气地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么, 他的身体状况就会不可避免地急转直下。受此影响,她也会彻底“断电”。
简禾:“……”
若真的落到这一步,那可就插翅也难飞了。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简禾使劲地搓了搓脸颊, 强行打起精神来。避开了可能会牵痛夜阑雨的地方, 小心地捏了一把他搭在腹上的手, 催促道:“小黑!夜阑雨!醒醒。”
出了一身大汗,夜阑雨的手心亦是冰凉湿润的。不过捏了两三下,他的长眉便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目。
简禾大喜,一举凑到他跟前, 道:“太好了, 你终于醒啦!”
夜阑雨:“……”
初时, 他懵了片刻,似是忘了身在何处。可很快,这狭窄幽暗的环境、以及脊背那隐隐作痛的伤, 都提醒了他此时此刻的处境。
夜阑雨拧着眉, 撑地坐起, 却根本使不上力, 双臂一用力就疼。
简禾见状,立刻避开其痛处,搭了把手,又在他额上摸了摸,关切道:“好像不烧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
“没事。”太久没有沾水,夜阑雨的嘴唇已经干得起皮,喉如火燎。稍一动得快了,视野就开始冒小金星。原地歇息了片刻,他才哑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已经摔进来一整夜了,外面都天亮了,你瞧。”简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抬头,又压低声音道:“那条人头蛇一直在打鼾,我看是睡熟了。”
夜阑雨道:“它未必仅仅是一条人头蛇。”
简禾知道他想说什么,点头道:“也是。它这个体型,足足比寻常的人头蛇大了五六倍不止,简直像是无限膨胀的怪物。”
“不仅如此。你注意到了么?”夜阑雨道:“它知道用摇晃蛇蛋的方法逼我们出去。”
“你想说它很聪明?其实这也正常。这么巨型的生物,什么都比别人大,包括这儿。”简禾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肯定也比它的小弟们要大,自然就比它们聪明一截了。”
事到如今,就不要说什么“打败巨蛇”的豪言壮语了。
虽然听起来颇怂,但他们此行不是为杀蛇而来的,没必要在这里死磕。就算真把对方磕死了,也没有奖励,纯粹是一桩逞英雄之名的赔本买卖。避免正面冲突、保护自己、偷偷离开,方为上策。
蛇蛋的裂口,原本直径约一米,能容两个人同时躬身出入。可如今,却被一截粗硕的蛇身挡住了一半,只留下了一道不足半米宽的狭长小缝。
缝下是冰凉滑腻的蛇身,缝上是尖锐不齐、可切断头颅的碎壳边缘。若要离开此处,要么就等巨蛇自己松开这颗蛋,要么就得踩着滑溜溜的蛇鳞爬出去。
后者比较有可行性,简禾拍拍膝盖,正欲去一探究竟,夜阑雨却拉住了她的手臂,道:“慢着,先不要过去。”
“怎么了?”简禾一怔,道:“莫非你怀疑它是装睡?”
夜阑雨道:“不能确定。可昨天我们刚摔进蛇蛋时,这条人头蛇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直至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它才睁目袭击我们,可见其听觉敏锐。至少,我们要知道怎样的动静会吵醒它。况且,你又如何能保证在爬出去的时候,不会遇到别的人头蛇?”
“有道理。”简禾环视一周,视线落在了那把插在壳壁的短剑上:“那就试探一下吧。”
昨夜那一轮骤雨狂风般的海盗船炼狱中,他们没被甩得心肝肺脾全挪位,这把被当成把手的剑可谓是功不可没。由于晃动幅度过大,剑刃与壳壁相触之处,已经迸出了蜘网般的细细裂痕。
简禾双手抓握住粗糙的剑柄,一脚踩地,另一只靴子则使劲地蹬住了蛋壳。掰扯许久,这短剑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直蹬至面容扭曲,剑身才终于给了点面子,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简禾大喜,连忙再接再厉。
“喀拉——”
壳壁浅浅的裂纹倏地加深,蔓延向四周。略有些变形的剑刃从狭洞中被拔出,风声犀利,简禾收势不住,后退一步,连人带剑一屁股跌坐在地。
拭掉了剑刃粘着的脏东西后,可见剑身略有些弯折,光照力减弱了很多。
简禾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淌过了粘液,攀住了出口的边缘,用发钝的剑刃背部轻轻地抵住了蛇身,试探性地划拉了一下那坚硬的鳞片。
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还是熟睡中的,这一下划拉,就好比是用一根牙签在士兵的钢盔上扫过,几不可感。若真的要一脚踩上去,力度可比这个大多了。
然而,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下,巨蛇那苍雷般轰隆作响的鼾声,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简禾:“……”
她瞠目结舌,头皮发麻。
不是吧?
这位蛇大爷这么不经撩?这样就醒了?
与此同时,整个蛇蛋震了一下。蛇身缱绻,缓缓前滑,盘得更紧了些。好在,两人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头蛇没有更大的动作了,似乎刚才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已。
简禾:“……”
这条蛇的确没有在装睡。但是,它却太过浅眠了。想要踩着它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在刚才夜阑雨拦了她一下,否则,两人绝对会被当场发现。
既然这条路行不通,唯有想别的办法了。
反推一下,如果把现在堵在洞口下方的蛇身看做是绝对的警戒线,那么,只要抓着裂口上方,以长臂猿的姿势飞甩出去,后背别触碰到蛇鳞就可以了。
然而,这动作的过程必须一气呵成,万不可以有任何犹豫或停留。且因为空间过小,不能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出去。
夜阑雨如今后背受伤,若是强行抬手,势必会加重伤势。想要用两只手负荷起整个身体的重量,从蛇身上悄无声息地滑出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搞不好中途会砸到蛇的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