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从他出现开始,她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像个木偶一样站立在原地——确实不像是个活人。
不错,死人是不能站立的。但若是贺熠用什么邪门歪道让她动起来了呢?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不就说明藏于她体内的魂魄已经逃了?
那么,从“封妩”的第二具身体消逝开始,他心中发酵至今的怀疑,岂不是永远失去了证明的机会?
玄衣咬牙,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发抖,声音如同浸满了冰刀,危险至极:“贺熠,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贺熠骂道:“我才要问你做了什么手脚!搜魂阵失败后,卞七魂魄才回归了几个月就又突然没了气息,不是你在捣鬼还有谁?你的封妩又不是只在卞七身上投了生,你倒是去追别的魂丝啊!揪着卞七不放是几个意思?!”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玄衣终究比贺熠冷静,也知情更多,马上就捕捉到了他话中泄露的信息。
——原来如此。
他当年在卞七身体上留下的魔气没有骗他——“封妩”的身体,从“卞七”身上得到了一个完整的魂魄。而且,这边移魂阵无端端失败了,“封妩”才刚散魂,“卞七”的尸体就在那边复活了!
万幸的是,贺熠似乎不像他那样了解内情,还以为“卞七”复生,只是因为魂丝逸走,而没有联想到——简禾的魂魄很可能在“封妩”和“卞七”两个身体中自由逸走。
这个猜测很疯狂,很匪夷所思,但越是往下深挖,就能发现更多的论据来支持。
很多时候,“了解”就是一种优势。这样的优势,玄衣绝无可能会大方地跟贺熠分享。倒不如说,他恨不得贺熠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蠢到最后就好了。
而现在,他说“卞七”已经死去……到底是真的死去,还是简禾的魂魄又一次离体,玄衣不得而知。但是,不论如何,他都要把“卞七”夺到手里,之后验证猜测的机会多得是。
两看相厌,话不投机,不过是因为一方想趁机逃走,一方想探听更多消息,才会一直说到现在。既然已无斡旋余地,难免要见血——
剑光铮然迎面而来,贺熠侧身闪过那一击,背起了简禾,拔出了弃仙,剑刃相击,迸溅出了璀璨明亮的火光!
剑光快得让人全然看不清,简禾被贺熠单手护在了身后,就好似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甩得几乎要吐血了。
而没打多久,战况便开始有点一边倒了。
就连简禾都看得出来,贺熠挥剑的动作有点迟缓了。
不过,上一次,他之所以能凭一人之力就将整个蚀月境闹得天翻地覆,大部分是时势使然。
那会儿,那具复活封妩所必需的、以魔气所造的身体就在那座大殿里,而且移魂阵正在进行,若阵法被剑风扫坏,玄衣处心积虑部署多年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为了底下的阵法的稳定性,玄衣甚至连撕裂空气、转移地方、把贺熠丢出去也做不到,所有软肋都迫不得已地暴露在了贺熠面前。
并且,那时的“卞七”已在垂死状态,贺熠可以鱼死网破,而玄衣却不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故而,才会让贺熠占尽了上风。
而现在,双方的情况却恰好颠倒了。
做好了万全准备、又没有了软肋钳制的玄衣,又岂会让猎物再一次从他眼前溜掉!
虽然为了不毁坏“卞七”的身体,玄衣不能召唤魔兽,必须近身作战。但是,今日的他,对上一个心口有着窟窿、放血过多灵气受损,还处处保护着背上少女尸身的贺熠,却是绰绰有余了。
“锵——”
一个不慎,被贺熠护在背后的简禾脱了手,被玄衣拽住,像提着鸡崽一样提了过去。
贺熠尖声道:“把她还给我!!!”
第86章 第86个修罗场
面对他的尖叫声,玄衣嗤笑一声, 置之不理, 且反手就是一掌。贺熠以弃仙抵挡, 可防不及防,仍被震出了一口血。
简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喊了声:“别……”
——她可没忘记,系统曾说过,在最后的1000点咸鱼值中, “四个病友都必须活到最后”乃是一条硬性要求, 否则任务就会当场ver,重演一次5000点咸鱼值的噩梦。
为了滋养她体内的活人蛊虫, 这段时间贺熠不知已经放走了多少的血……本来就很虚弱了,按玄衣这种大输出的狂暴打法,恐怕再来一下, 他的血条值就会当场清空!
殊不知, 这一声刚喊出口, 她就听见了头顶有人冷哼了一声。手腕被紧紧地扼住了, 简禾一个趔趄, 就被拖拽到了一个怀抱里。
玄黑的长袍,泼墨翻滚的银纹, 以及蔓延在周身、几欲暴涨的妖异魔气……
简禾哆嗦了一下,像是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 整个人都老实了。一味躲避不是办法, 简禾心道:“我就偷偷地看一眼他是什么表情, 就看一眼。”
随即,鼓起勇气抬眼,与一双沉暗仿佛要吃人的赤瞳对上了。
简禾:“……”
她的脑海里,仿佛听见了硕大的丧钟砸地、四分五裂的巨响……吾命休矣!
不对,先等一下,现在还不是晕倒的时候!
显而易见,玄衣对她的怀疑已经到达了顶峰,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但其实,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贺熠就在她前面。
不论如何,她都必须把“被活人蛊控制的尸体”这个设定演下去,否则,贺熠那边也会穿帮了。
要是两边都掉了马……那画面太美简禾不敢想象。
打定了主意,简禾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瞪了回去,道:“你是谁?”
反正,她现在的人设是天岂山时期的卞七。而被贺熠带回天岂山前,在那座破庙里,她曾故意启动过失忆大法,假装不记得第一次被玄衣抓走的事情。所以,这个反应也很正常。
玄衣沉声道:“你问我是谁?”
简禾:“呜!”
冷不丁地,她背在身后的手腕即被捏住,玄衣冷笑,一探其脉,触不及任何搏动。
贺熠那疯子这回没有撒谎,这确实是一具尸体。
那边厢,见此一幕,贺熠以弃仙支地,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呕出一口血,道:“你可真傻,我说了她是死人你又不信,非要亲自验证一番!看到了吧,她身上已经没有你要的东西了,不过是我用活人蛊操控的尸身,你带她回去也没用!”
玄衣蹙眉。
怀中的少女好似听不懂贺熠说的话一样,仍旧是那副表情。
活人蛊?
当真……只是活人蛊?
而就在这一瞬间,原本虚弱得几乎站不直的贺熠,却出其不意地抽出了剑!
弃仙淡白色的冷厉剑芒角度刁钻地直袭而来,且好死不死,它对准的,恰好是玄衣的额心!
简禾陡然一震。
她永远不会忘记,玄衣的额心,藏着一个秘密。
少年时的他,曾经为她亲手拔掉了额心的鳞片。她当时不知道,这是后来系统告诉她的,让她动容了好久。贺熠也绝不可能会知道这个死穴。之所以会对准这里刺下,多半只是巧合,没曾想过借此就能杀掉玄衣。
如果他选的是别的地方,玄衣有魔族人惊人的自愈能力护持着,就算真的见了血,也不会有大碍。
惟独是额心,乃是玄衣全身最脆弱的一个地方——人形时是如此,兽形时更是如此。
一旦被弃仙所伤,必将瞬间直入三寸,击穿头骨,让他痛不欲生!
若没有为她拔下了鳞片,玄衣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有那么一个弱点在。
简禾痛苦闭目。留给她抉择的时间,其实短暂得容不下任何思考,弃仙的剑刃的寒意已经直逼到了眼前!
——或许,这便是命运。有些时候,面对窘境时,理智上很清楚怎么做才能明哲保身,可你的身体、本能,却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对着某些人,你永远无法冷酷地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蓦地,她生出了一股大力,用肩膀撞开了玄衣,颤声道:“贺熠,不行!”
简禾与玄衣身高差距颇大,但她刚才那一下使尽了全力,玄衣被她撞得稍微偏了一个角度,目露讶异。
便是这一个细微的偏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弃仙的剑刃擦着他英挺的眉心而过,没有刺伤肌肤,反倒是二人飘荡在空气中的黑发被剑气削断了十多根。
一击不成,贺熠的思绪难得出现了几秒的凝滞。
——小禾姐姐……刚才反抗了他?!
他对玄衣的杀意已如此明显了,而被活人蛊控制的尸身,没有自己的思想,应当是完全服从于主人的意志的。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而没来得及想太多,他的心口即被一条以魔气化成的鞭子抽中,猛地摔飞出去,倒在了地上。心口化出了一抹凄艳的血花,逐渐在布衣上扩散开来。
简禾瞪直了眼睛,玄衣却一下拽住了她的手臂,俯首,嘴唇贴在她耳边,吐出阴森森的气息:“你再说一句替他求情的话,我就卸掉他一只手脚。”
——不管她真的卞七还是假的卞七,是尸体是活人,他都不想再看到她为那条疯狗这么紧张的模样了。
感觉到玄衣那句轻飘飘的话语中饱含的森然威胁,简禾一僵,聪明地闭上了嘴,同时心中徒劳地安慰自己道——贺熠虽然看上去快不行了,但是,在一年以后,她与姬钺白、夜阑雨二人共处时,这个任务还没崩盘。说明,贺熠必然是像小强一般,顽强地活到了那个时刻的。
见她再不说话,温温顺顺、委委屈屈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玄衣看了她半晌,忽地抬手,往她后颈一按,少女顿时软倒在他臂间。他这才转头,修长的五指凌空一收,那缕化作长鞭的妖艳魔气就逸散为虚影了。
本来,刚才的那一下,他可以选择直接刺透贺熠的身体,把这个祸患当场掐灭。
可是,活人蛊的事情还没弄清楚。若“卞七”的身体里真的有蛊虫,贺熠一死,蛊虫就会随之而亡,那么,留着他的性命就还有用处。
玄衣敛目,命令道:“把他带回去。”
部下忙道:“是!”
只是,等众人靠近了重伤的贺熠时,原本还在昏迷的他却猝然睁目,抬手不知扔出了什么东西。
“啊——”
“我的眼睛!”
最靠近他的几个魔族人几乎同时捂住眼睛跪倒在地,众人立即警觉。而挥散了浓郁的夜雾后,刚才贺熠躺着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滩血了,哪里还有那个虚弱的少年的身影。
“居然这也能遁逃掉!”夏昊咬牙道:“主上,属下马上就去把他追回来,亲手押回蚀月境。”
“不必了,目的已达,穷寇莫追。”玄衣抄起了简禾的膝弯,瞟了夏昊一眼,平静道:“况且,你也打不过他。”
夏昊:“……”
玄衣眸色变深,这幽谷之中,透明的气流渐而渗入了些许墨汁般的异色,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了,轰然撕出了一道裂口,如同在天空中竖立起了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蚀月境的入口。
而待所有魔族人跃入其中,这道壮观玄奇的“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小、消失。
晨光熹微,山谷幽幽,除了满地的砖墙瓦片、百多具还在晃晃悠悠地四处游荡的丧尸,以及那个被丧尸啃得稀巴烂的打老婆的老头以外,此地便是真真正正的空无一人了。
简禾的意识由模糊转为清醒时,距离事发时,已经过去了几个晨昏。
缓缓地睁开双眼,望见了头顶上那盏飘飘荡荡、漾着鬼火的长明灯时,她还有点儿初醒时的恍惚。
这哪?
怎么那么冷?还又黑又阴森的。连被子也没给她一张……
指腹轻轻地摸索了一下身下所躺之物,神智渐渐回笼了。
不对,这好像不是床,而是地板。
即使铺了一层平滑而软的毯子,依然有股瘆人的寒意从地下透出来。
在昏迷前发生的事,骤然如潮水般涌入了脑海。简禾的视线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室内的环境,刚坐起来,昏昏沉沉间,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醒了?”
本以为只有自己的地方忽然冒出了别的声音,简禾瞬间清醒过来了。
回过头,玄衣正舒展着身体,倚在了一张高耸的黑色长椅上,幽深的双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了。
简禾:“……!”
她来过这里——这里,是玄衣在蚀月境中的卧室。
而且,与昏迷前见到的他不一样。此时的玄衣,倒真的像是刚沐浴完,准备休息了一样。长袍宽松,身姿舒展,甚为慵懒。
但简禾知道,正是因为他的胸中有着“掌控一切”的自信,才会有如此做派。
危险的直觉攫取住了她的每一块立毛肌,连脚趾头都窜过了一阵麻意。
玄衣的目光锁定了简禾的脸,没有错过一分一毫的变化。看了一会儿,他才轻飘飘地开口,道:“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卞七。或者说……封妩?简禾?”
而他藏于长袖下的手,已经几乎要将坚固的石椅捏碎。
他!发!现!了!
一瞬间,简禾的小宇宙中就只剩下这句话在回荡……一百只在心间飞奔而过、咚咚咚踏地的草泥马,震得她七窍生烟,几乎失去了回话能力。
简禾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背后蜷缩了一下,气弱道:“……你在叫谁?我就只有一个名字,叫卞七。”
人在遇到危险时,或是在劫难来临前,或多或少都会有种鸵鸟心态。
就像此时的简禾,那么多次的任务,都未曾有过这样脱轨的时刻。没人告诉她“当任务对象触探到任务的本质”该如何应对,故而,她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延续刚才的那出戏,抵死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