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道理再反推回去——简禾也无法判断出成年的玄衣附身在了什么东西上。彼此的底牌都没有亮明。
但没关系,她要做的,不是认出玄衣是谁。只要她维持着“封妩”这个角色不OOC,就算成年的玄衣有通天的本领,也绝对分不清他神识里的“封妩”,到底是被简禾控制着的,还是回忆自动生成的!
这恐怕是现下最可行的一个办法了。
思绪飘飞了片晌,顷刻间,简禾已经下了决定,缓缓抬眼。
如今,正值他们动身前往岚城赤云宗的前一年,还赶上了中秋节。
在信城的两年时光,确确实实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岁月静好”。难以想象,在不久后,这么和睦的两人会剑拔弩张、反目成仇,匆匆死别。
魔族与人族的生活习性不同,自从简禾半拖着玄衣过了一次农历新年后,玄衣嘴上不说,但简禾却看得出来,他其实对这种新鲜的事物挺感兴趣。故而,之后的每一个人类的节日,她都会拉着玄衣去体验体验。
半个月前,她已经与玄衣说好了,要在中秋节的晚上带他去花灯会逛逛。在等天黑的时候,她在篱笆围起的小院子打了个盹。神识,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简禾心中有数,从容了不少。
霞光万道之中,少年玄衣不知她心中的小九九,蹙眉拉起了她的手,“扑通”一下就朝她单膝跪了下来。
“哎?不用啦。”简禾还以为他是想探自己的脉,连连摆手道:“我刚才是睡糊涂了、胡说八道的,其实真没不舒服,精神得老虎都能打死几只……”
“真的?”玄衣抬眼看了她一下,冷不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的指腹在她手肘的某个位置精准地按下。
霎时,一阵又麻又痛的感觉窜了上来!
简禾被激得浑身一抖,脸色大变,厉声惨叫道:“啊!!!痛痛痛!!!玄衣,你想死吗?!!”
“知道痛了?今早是谁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已经好了的?”玄衣啼笑皆非地说完,非但没有松手,还继续就着那个地方,不轻不重地揉按了几下。
初初几下,简禾痛得龇牙咧嘴,活像羊癫疯发作,几乎要抬脚踹他了。可渐渐地,她察觉到玄衣并非在故意折腾她,揉捏的力道用得极巧,似是在替她揉散淤血。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时,简禾迅速后缩,捊起袖子——自己的小臂内侧,竟凝了一块紫黑色的淤痕。面积不大,皮下出血点却颇为密集。
果然。
在信城的两年间,她靠着四处替人收妖,日子过得还算挺滋润。干这一行,小磕小碰都是免不了的事儿。
虽说玄衣父亲的元丹现在还在她腹中,可让皮肉之伤迅速愈合,但这种淤血,还是得靠自己慢慢消散的。
这块撞伤,应该是这年的中秋节前才挂的彩。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要不是玄衣揉了她一下,简禾估计得等一段时间才发现了。
玄衣道:“都七八天了,还不见散。”
简禾道:“没办法,搓药油太疼了,我搓不下手啊。”
“那样才好得快,不然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玄衣道:“行了,从今晚开始,药油我替你搓。”
在半年前的一次除祟中,她就因为一直没管手上的旧患,影响了出剑的动作,险些被魍魉所伤,之后还不吸取教训。
那时候起,玄衣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看着可靠,而实际上,对待自己却好像……挺随意的。
既然如此,就由他来负起这个责任,勉为其难地管着她罢。
简禾的身体一下歪倒,垂死挣扎道:“能不能不搓?”
难不成她是专门回来体验玄衣的“铁砂掌”的?!
“不能。”玄衣顿了顿,看到简禾一脸郁闷,眼中滑过了一丝笑意,道:“还要搓到散瘀为止。”
“……”简禾聪明地转移了话题,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去看花灯了。”
中秋夜,清辉满溢,安乐团圆。
碍于魔族人的身份,瞳色异于常人,除非戳瞎眼睛,或蒙脸出行,否则必定会被察觉。故而,二人依旧拣着一些人烟较少的路来走。
青石小巷子前,花灯一盏盏地被挂在竹架上。风起,成片晃得东摇西摆。孩童们叼着绿豆糕、挽着金鱼花灯互相追逐,笑声清脆。
简禾与玄衣并肩而行,心中不免惊讶——
神识既然有“走马观花”的别称,也就说明了,它并不是事无巨细都会记录其中的流水账,而会根据事情的重要程度而决定是否收录其中、以及篇幅的长短。
就好比夜阑雨的神识中,“被夜家修士从河清带到丹暄”,乃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故而,记得尤其清晰。而其余平淡的日常,则基本都被略过了。
但是,这个规律到了玄衣这儿,似乎不灵了。
按理说,他应该直奔主题地进入那些真正重要的节点,譬如【与穆笙相认】、【夜闯赤云宗】、【错杀“封妩”】等事件。可现在,搓药油,一起吃饭,逛花灯节……这些平淡得出奇的日常,在他的神识中,却被放大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
一夜过去后,简禾在木屋中睁眼,看到了清晨的一轮曜日。
时间竟然丝毫没有快进?
如是过了几日,在“信城”中,简禾不动声色,继续扮演着封妩的角色。一天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盐,打怪赚钱……时间缓慢而极度真实地推进着。
在与系统失去联系、也无法查看“掉马进度条”的这段日子中,若非意志足够坚定,清晰记得自己已经走过了四个任务的话,或许,她会真的以为时间倒流了,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封妩。
——饶是不愿意,在百般推断后,到了此时此刻,也得承认,这样的时间推移速度,这已经违反了“神识”铺展的规律。
她中计了。
这天晚上,城中有魍魉滋事,二人接到了求助,取过了剑,往事发之地匆匆赶去。
简禾一路都在想事情,异常沉默,甚至于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桥头。
玄衣已经踏上了桥,夜风猎猎中,他回头道:“简禾,怎么了?还不走?”
简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轻轻道:“玄衣,你玩够了吗?”
虽然简禾喊出了“玄衣”这个名字,但很明显,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是对着桥上的少年说的。
更诡异的是,桥上的少年从刚才起,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仿佛没听见简禾的话,仿佛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风声变急,水波粼粼,整个世界的喧闹却骤然远去。
简禾低头,发觉自己的模样已经从手执仙剑、仙气凛然的“封妩”,变回了不起眼的卞七。
障眼法解除了。
悄无声息地,一个人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比之少年玄衣,身后之人的身材要颀长挺拔得多,须得弯腰,才能将她纳入怀里,下巴亲昵地靠在了她的肩窝上。
他微凉的唇贴在她耳边,呢喃叹息:“简禾,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这样的生活不好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好么?”
简禾握住了拳头。
这里……根本就不是玄衣的神识,而是一个伪装成神识的幻境。
二重骗局,计中之计。
而她,只看透了第一层,还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哪知道伪装得越好,就越是出卖了自己。
四周的景色开始动荡,好似遮蔽的环形幕布被解开了,信城的景色极速溃散着,桥上的少年玄衣微笑着,下一瞬,轰然化作了尘埃!
幻象消散。
系统:“……宿主!宿主?你听得见我说话了吗?”
终于与组织取得联系,简禾泪洒心田:“兄弟,你可算有信号了!”
系统:“我没有断开过与你的连接,不过是你听不到我的声音而已。对了,恭喜你哦,进度条第一格满啦。”
简禾:“……”
大梦初醒,简禾睁目,落入眼底的,是阴森的寝殿,幢幢的灯火。
她被摆成了一个十分规矩的睡姿,被褥之上,乌黑的长发与另一人缠绕在一起,生生世世都难分难舍。
玄衣侧躺在她身旁,凝望她的赤瞳燃着两簇鬼火,与她十指交握,淡淡道:“这一次,还是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简禾。”
细听之下,那声“简禾”咬字格外地重,似乎带了点“看你这次怎么抵赖”的意味。
“……”简禾一动不动,诚恳道:“你什么都看到了,事情就是你看的那样。”
第89章 第89个修罗场
玄衣一动,简禾虽然已摆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实则还相当警惕, 余光看到他的动作,她已条件反射地滚到了角落去,心有余悸地抵墙坐着。
玄衣愕然地立在床边, 本想抚摸她脸颊的手僵立在半空, 猛地握住了拳头, 放了下来。
简禾看了玄衣的表情两秒钟, 忽然脑海嗡地一下,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个“闪躲”的动作, 似乎刺伤了玄衣。
若换成是上辈子的那个暴虐的玄衣, 她要是敢对他做同样的事情——先把他骗得团团转, 都被他逮住了还死活不承认身份……哪会有命活到现在。
无情和有情, 真是巨大的差别。对她无情的玄衣, 时时刻刻都是一柄杀人兵器。可对她有情的玄衣, 却将可以伤害他的兵器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从在赤云宗分别至今,已有足足十年。有多少人可以拍着胸脯, 说自己愿意苦苦寻觅另一个人十年也不放弃的?
在被玄衣发现前, 她不知用过多少插科打诨、嬉皮笑脸, 甚至是切换账号之类的“明为机智实为逃避”的做法来粉饰太平、躲避危机。
可是,到了这一刻, 既已被戳穿, 如果她还不愿意面对, 那就真的不是人了。有些话,还是要好好地说出口的。哪怕是老实地说一句“不能告诉你”,也比逃避要好。
——这么想着的简禾,并没有发现,虽然自己嘴上一直戏谑地称玄衣他们是“病友”,是“攻略对象”,是“开金手指的重要np”,但其实,心里面早就把他们当成了是与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
系统:“宿主,地狱bug条第一格被填满后,一年前·卞七的账号使用权即将回收。”
简禾:“什么意思?”
系统:“之所以会回到一年前,是为了填上这一段的剧情。在这之后,你再切换回卞七的账号,也只能切到与傀儡乔迩同一个时间段的了,无法再回到此时此刻。所以,如果你想跟这时的玄衣说些什么,就抓紧时间吧,剩余时间已经不多了。”
简禾的眼皮一颤。
余光看到了玄衣的手快要放下的时候,简禾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忽地又从墙边滚了出去,抓住了他的手。
料不到她有这一举,玄衣瞳孔微缩,指尖微微一颤。
之所以那么做,不过是一时冲动,其实,她还没想清楚该说些什么。
但是,与玄衣对视片晌,话语就自然而然地从她唇中跑出来了:“玄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如果你问的是幻境……”玄衣定定地看着她,须臾,才道:“我原本以为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达成目的,可后来发现根本不必。因为在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在她与幻境中的“小玄衣”一同除祟、说笑、上街时,玄衣其实一直都隐去了身形,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表情,舍不得移开视线。
在她与“小玄衣”面对面用膳时,他便坐在“小玄衣”的身旁。她在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床边枯坐一晚。
他很清楚,简禾一向聪明。这样的幻境,不可能困得住她多久。所以,这些他怀念了很多年的情景,是看一点少一点了。
也不知费了多大的自制力,他才控制得住那种几乎要把他淹没的痛苦——原本,这样的日子,是可以有很多很多的……
越是逼真的幻境,就越是在提醒他往事不可追。用碎骨与魔气重塑的身体固然能用,可他也忘不了十年前的自己,近乎癫狂地寻找着保存尸体的办法,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尸身腐坏,最终只剩下一堆碎骨的崩溃……
在向当年屠村的赤云宗弟子复仇时,他还想尽办法揪出了那个把她踹下了西朔山的家伙,特别地“招待”了她一番。之后,便是长达十年的等候。
他做着她有朝一日会回来的梦,后来才知道,她曾经无条件奉献给他的特权,其实早就移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了,甚至还矢口否认曾经认识过他。
不甘心、不服输、茫然、不解、嫉妒的毒火,混杂着偏激的想法——把她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寻找锁魂之法,让她再也没法随意离开。
无数种黑暗的念头潜伏在他心底,蠢蠢欲动——而在她睁眼撒谎说不认识他的那个晚上,它们几乎要冲出囚笼。
简禾低声道:“如果我没发现,这个幻境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结束?”
“不会,你很聪明,我从开始就知道瞒不了你多久。”玄衣自嘲道:“如果你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露出马脚,为什么我会知道‘封妩’与‘卞七’是同魂的……”
心中隐秘的想法被戳中,简禾猛地抬头。
“现在,我把答案告诉你也无妨。”
玄衣一顿,探手,置于了她的额上。
霎时,一阵从天而降的天旋地转感笼罩住了简禾。她双目圆睁,然视野发黑,什么也看不清。一股无形的力拉扯着她的脑髓,有什么东西正被一丝一缕地从她的脑壳中抽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