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桃花渡,岳州,糯米团子……”荣恪自语着疾步走了,将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冯茂将张淮送往内阁,方往荣恪的值房而来。
人却不在,问过杂役,说是到垂拱殿点了个卯,对方太师说有要事去趟吏部,就匆忙出宫去了。
去吏部做什么?冯茂琢磨片刻,摇着头笑,反正也想不出来,回头问他就是。
去小校场蹓跶几圈,到了时辰回到西暖阁,因方太师严重拖堂,他闲着无事,去跟翟冲逗一会儿闷子,正遇上张淮被带进了东暖阁。
张淮进去行礼拜见过,低头弯腰站着,两腿打战得快要抽筋。
“赐座,”珠帘后传来和气的声音。
他抖着腿坐下,太后问过他的姓名年纪家乡何处,又问过他的父母妻子儿女,问到乌孙皇帝的时候,他的腿不抖了,声音依然发着抖。
“昨夜里,同文馆来了一名乐伎,对吗?”太后开始发问。
“是。”张淮打起精神,将与镇国公说过的话向太后说了一遍。
又问他几个问题,竟然与镇国公问的一模一样,问乌孙皇帝吹的什么曲子,琴箫合奏又是什么曲子,问他最爱吃哪一种糯米小点,张淮照着与镇国公说过的,又仔细说一遍,声音平稳下来的时候,太后的话也问得差不多了。
心里后悔不已,好不容易见着了太后,连个话都说不利落,活该多年憋屈在同文馆任主事,做一份无人愿做的闲职。
太后在珠帘后和气说道:“张淮,你办差很用心,我很满意,回头会有重赏。”
张淮忙起身跪倒下去:“臣谢太后隆恩。”
“以后同文馆的差事会越来愈多,你回去后多与乌孙人接触,多了解一些乌孙的风土人情,有什么想法可以上奏本给我。”
太后的话令张淮喜出望外,看来接待乌孙皇帝不是一锤子买卖,忙磕个头说道:“臣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嗯一声:“回去吧。”
他又磕个头起身告退。
温雅僵坐着,两手紧紧捏在一起,紧蹙着眉头思忖着什么。
思忖一会儿让柳真撤去珠帘,唤翟冲进来吩咐道:“传旨四位辅臣和几位大学士,鸿胪寺卿与两位少卿,一个时辰后在垂拱殿议事。”
翟冲说一声是,领命走出。
午后议定了章程,傍晚时分薛明从同文馆归来,说是乌孙皇帝痛快答应,明日在大庆殿与殷朝君臣商讨邦交之事。
太后传令下去,集英殿夜宴时的王宫大臣都需前来。
这一夜京城中暗云翻滚,支持的反对的旁观的,一拨一拨秘密集会,聚在一处商量对策,准备着明日在大庆殿舌战各方。
荣恪也没闲着,在樊楼与几位籍贯岳州的官员喝酒闲谈,谈及岳州的风土人情,岳州的小吃,岳州的歌曲,岳州的种种传闻,岳州大户曾家。
提到曾家,在座的有一位姓高的兵部主事,跟荣恪因练兵相熟,摇头说道:“曾家乃是当今太后的母舅家,还是少说为妙。”
另一位翰林有了些醉意,知道的也多,笑说道:“说说有什么当紧,要说这曾家,大宅占地十余亩,宅院加上祠堂后花园大戏楼,绵延三四里,所处的地名也风雅,就叫做桃花渡。”
好一个桃花渡,荣恪猛然攥紧了手中酒杯。
第55章 商谈
次日一大早, 双方来到大庆殿,乌孙武将们与殷朝年纪轻些的臣子一回生两回熟,相互大声打着招呼,冯茂和乌孙人更不一样,十分热络,像是老朋友一样。
太后与乌孙皇帝乃是第二次见面,也不若集英殿夜宴时那样拘谨客套,彼此颔首为礼后入座,太后问道:“乌孙十年内乱终于平息, 如今情势如何?”
“不好。”符郁坦言道,“去冬征战平息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们, 有一些却在雪灾中冻死,今年春日青黄不接, 又有饿死的。百姓受苦,乃是君主之过。”
“是以大战之后, 休养生息尤为重要。”温雅看着符郁,他神情依然平淡,语气中却颇为自责,并不若传言中所说,绝情冷酷。
“太后所言甚是。”符郁说道, “这一路行来,但见殷朝百姓安居乐业,处处繁荣昌盛, 更让我下定决心,停止兵戈杀伐,两国互利互惠。太后以为如何?”
温雅嗯了一声:“我也正有此意,是以邀请皇帝陛下前来……”
此言一说,底下嗡嗡声响成一片,都以为是乌孙来朝,没想到是太后主动相邀,我天/朝上邦,何以向蛮夷之国低三下四主动示好?
一位御史站起身指着符郁大声说道:“自我朝立国,乌孙屡屡犯我边境,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幽云二州百姓饱受战争之苦,乌孙国是我朝世世代代的敌人,你们如今被我朝天威震慑,痛改前非主动来朝,我朝以宽大之心接纳,你们就该识抬举,以后臣服我朝岁岁进贡,才是你们的出路。”
符郁面无表情,没听到一般。
他身后小固低声叽里咕噜,乌孙武将们露出不平之色。
“我的话没有说完,你竟出言打断。本朝臣子都目无君上,还指望着他国臣服?”太后缓声说道。
周御史忙躬身说道:“臣知罪,臣万死。”
“你是御史,熟知朝廷纲纪,目无君上该当何罪?”太后问道。
“大臣在朝堂之上藐视君上,施廷仗之刑……”周御史硬着头皮说道。
“那就廷仗二十。”太后吩咐一出,几名内禁卫过来叉着周御史出了殿门,噼里啪啦廷仗声一起,众大臣变了脸色。
太后垂帘听政后,虽执政严格言辞锋利,却从未在朝堂上责罚过大臣。今日却因乌孙之事对御史施以廷仗,可见太后之决心。
本打算好慷慨陈词的,多数偃旗息鼓,也有少数面现激愤之色。
温雅没有理会,继续对符郁说道:“没曾想皇帝陛下痛快答应,出乎我的意料。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乌孙国谁在主持政务?”
“是我的妹妹琼华公主,她擅于主持朝堂政务,太后是女中君子,她是女中楚翘。”符郁说道,也像是周御史的事未发生过一样。
“皇帝年纪小,我受先帝之托听政,乃是无奈之举。”太后微笑看向底下众位臣子,“主要还是靠着众位股肱之臣,只有上下一心,才能家国兴旺。”
大臣们因为周御史受伤的心灵受到安慰,精神上重新振奋。
“乌孙皇帝陛下此来,只带武将未带文官,为何?”温雅问道。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正是文官大力施展的时候,让他们在国内受琼华调遣,和平时期武将容易生事,带在身边既能做护卫之用,又能束缚他们不生祸端。”符郁说道。
温雅哦一声:“乌孙国内可有文臣中枢?比如我国,就以内阁为中枢,如今非常时期,又有四位辅臣。”
“眼下正在考察,尚无中枢,先效仿殷朝设了六部。”符郁说道。
“可有相国或者帝师吗?”温雅问着话微笑道,“我是不是问得太多?”
符郁摇头:“太后的问话,正说明两国久无邦交,相互所知太少。并无相国或者帝师,我能凭借的,只是我在洞庭书院所学。”
孙智周端坐着,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如巨浪翻滚,周御史胆大嘴利,是他暗示他反驳小太后的,难不成小太后看出来了?一再问乌孙皇帝中枢和相国,这会儿听到乌孙皇帝说没有相国,没有相国什么意思?不需要?
他想要大声反驳,相国乃是群臣之首,一国怎能无相,可有周御史前车之鉴,小太后没让他说话,他还是闭嘴为上,免得挨了廷仗,在众臣面前丢脸。
瞄一眼庄亲王,正眯着眼睛打盹儿,这位老亲王无事闹腾还行,一说朝堂正事就昏昏欲睡,再看众位大臣,被那二十廷仗一打,又被太后温言温语一揉,都老老实实听太后与乌孙皇帝交谈。
符郁开始发问:“刚刚太后提及股肱之臣,怎么不见镇国公?”
“我对他另有差遣。”太后轻描淡写。
荣恪站在柱子后的角落里,心中暗笑:“我奉太后之命,与你捉迷藏呢。”
一直乖乖坐着的小皇帝突然发问:“乌孙皇帝陛下有几个孩子?”
“我尚无子嗣。”符郁说道。
“那你宫中有多少后妃?”小皇帝又问。
“乌孙国一夫一妻,我尚未婚娶。”符郁又道。
殷朝臣子们大为惊讶,小声议论起来,庄亲王来了兴致,起身问道:“一个茶壶配一个茶杯,够用吗?”
“谁是茶壶谁是茶杯呢?”小固又跳了出来。
“那自然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庄亲王道。
“为什么不是女人是茶壶男人是茶杯?”小固笑问,“又或者,夫妻两个是两只一样大的茶碗。”
温雅看向符郁:“就当做中场休息吧。”
“也好。”符郁看向场中。
有侍从鱼贯而入,进来递汗巾上凉茶,众人喝着凉茶看向庄亲王。
庄亲王歪头想了想,指着冯茂道:“冯驸马嘴皮子溜,你跟他说。”
“我家本来就是两只一样大的茶碗。”冯茂袖手旁观,“我没法说。”
众人哄堂大笑,庄亲王指指徐泰:“你家里姬妾成群,你说。”
徐泰如今在太后面前小心翼翼,扭脸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庄亲王唤一声徐蠢,徐淳一个激灵,他在夜宴的时候丢人现眼,太后今日依然让他前来,受宠若惊之余,一直老实坐着没抬头也没说话,可老丈人叫他,他不敢不起来,站起来小心翼翼说道:“那个,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三妻四妾乃是为了传宗接代,另外一夫一妻的话,难免日久生厌,没了新鲜……”
“放你娘的狗屁。”庄亲王骂道,“你对丹阳没了新鲜?在外面有了人是不是?丹阳没给你们老徐家生儿子?别人家男尊女卑,你们家可是女尊男卑,各家情况不同……”
翟冲走过来打断他:“太后让你坐下。”
庄亲王嘟囔一句,坐下了,徐淳忙跟着坐下,小固也站了回去。
“庄亲王的话有理。”太后缓声说道,庄亲王闻听得意笑了起来,太后又道,“各家情况不同,各国情况也是不同,历史渊源不同,风俗习惯各异,并无谁对谁错,求同存异才是正理。”
“太后远见卓识,令人心智大开。”符郁说道,“乌孙愿与殷朝建立邦交互派使节,边境允许百姓互市交易,两国间互通有无,殷朝粮食丰足果实多样,盛产绸缎瓷器,我国则盛产良马,遍地牛羊,毛皮银矿众多,另有许多珍稀药材,取长补短互惠互利。”
“乌孙皇帝陛下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温雅颔首看向众位臣子,“你们有话,尽管说。”
很快分为三方,和平派主战派中立派,三方唇枪舌剑势同水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温雅举起茶盏示意,符郁举盏一笑,饶有兴味听着。
舌战两个时辰方歇,太后笑问:“你们可吵出结果来了?谁说服了谁?”
没人说话,太后点头:“不过,我已明了各人所想。”
众人一惊,尤其是那些激烈主站的,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后悔刚刚口不择言不知收敛。
“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我意已决,也早与辅臣内阁各部堂官达成一致。就按乌孙皇帝陛下所说,两国互派使节,边境互市,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太后缓声说道。
“具体细节由鸿胪寺牵头详谈,定出章程给我。”太后吩咐过站起身,声音略高说道,“战争是最愚蠢的行为,历来无论胜负,皆是两败俱伤。以前外敌侵犯,我朝自加倍还击,以后也是一样。眼下两国都意在和平,为今之计,当齐心协力维护和平之局,造福天下造福万民。”
说完冲符郁微微颔首致意,牵起小皇帝的手昂然而走,众臣在身后山呼:“臣等恭送太后,恭送皇上。”
众多内禁卫簇拥着太后皇上,出了殿门跨上丹樨,乌孙皇帝一行也走了出来。
感觉如芒在背,荣恪在内禁卫队伍中下意识回头,正对上符郁的目光。
目光如炬,却不是看他。
符郁叉着手一动不动站着,遥望着太后的身影越来越远。
乌眸沉沉,若有所思。
第56章 游戏
回到垂拱殿东暖阁, 温雅回头吩咐一声:“镇国公进来。”
荣恪跟着进去,温雅赐了座,又唤柳姑姑上茶。
她身子略斜坐在榻上,手臂倚靠着扶手,有些慵懒说道:“今日很累,你也随意些。符郁此人,与传言大异,倒令我刮目相看。”
荣恪点头:“确实,臣也受传言之误。”
“楚子都口中心狠手辣令他闻之颤栗的主公, 会不会另有其人?”温雅蹙眉思忖。
“是以太后才试探乌孙国是哪位能臣主政?”荣恪问道。
“你猜出我的用意来了。”温雅看着他笑,“符郁十八岁回到乌孙,一位早已被舍弃的皇子, 能迅速崛起,与大皇子成鼎立之势, 最终夺取帝位,他的背后, 定有人出谋划策。”
“乌孙人擅争斗不擅谋略,如果有人,定是殷朝人。”荣恪说道。
“符郁曾在岳州洞庭书院读书六年,六年中他与谁最亲近,也许该打听打听。”温雅说道。
“臣已托人去往岳州查探。”荣恪看她脸上现了惊疑之色, 问道,“那名叫做莲莲的乐伎,是怎么回事?太后特意找了她来试探符郁吗?”
“你派人去岳州做什么?你先说。”温雅有些不悦。
“洞庭湖, 岳州,糯米团子,桃花渡,曾家。”荣恪看着她,“符郁在洞庭书院时,和曾家有过什么纠葛吗?所以太后提起他时,才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