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我与他有些误会,也许不是误会,反正这些日子我很生他的气。不过,我们两个会关起门来解决。”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说得造次了,她脸上现出赧然之色,略微窘迫得捏紧了双手。
见过她端庄雍容一本正经,见过她悲切愤恨,还从未见过她害羞,甚至没想过她会害羞。
符郁唇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太后紧张的时候,两手就会捏在一起。”
温雅松开捏在一起的手,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些话在心里盘桓日久,还是头一次跟人提起。”
“多谢太后信任我。”她依然低垂着头,符郁凝视着她, “太后将珍珍还给我,是可怜我吗?可怜我一无所有?”
“珍珍是你的女儿,你是她的父亲,自然应当让她在你身边长大。”温雅抬头看着他,“我想这也是表姐的心愿,否则她不会让珍珍跟着乳娘夫妇,苦苦等待十年,她大可以去找我父亲或者找我。”
“因为珍珍,我知道楚楚从未疑心过我,一直在等我。”符郁抿一下唇,声音有些发沉,“太后相信我能做一位好父亲,是吗?”
“不错。”温雅微笑道,“乌孙皇帝陛下这些日子对爱女的一言一行,已然从同文馆传到宫中,我是又好笑又感动。”
“听珍珍说,太后嘱咐她回到乌孙后,和琼华一起,再为我觅一门良缘,可是?”符郁有些好笑看着她。
“是啊。”温雅点头,“乌孙皇帝陛下的痴心令我感动,可表姐已辞世十年,若是乌孙皇帝陛下能再觅得佳偶,而不是形单影只,表姐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
“若是再有佳偶,我希望如太后所说,愿意和她说话,愿意陪在她身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会跳得很快,会不顾一切失去理智,会患得患失或喜或悲。”符郁目光中闪过自嘲。
“乌孙皇帝陛下太贪心了。”温雅摇头,“不过,我希望你能碰上这样的人。”
符郁迅速平稳了情绪:“难道镇国公于太后,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他还有些不足?”
“倒也不是。他愿做闲云野鹤,没有野心无意朝堂,受不了束缚,这一点与我不同。”温雅微笑,“日后也许会因此而生出分歧。”
符郁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却只是一瞬间。
那一丝嘲讽的笑意稍纵即逝,温雅没有看到,自然不疑有他。
她的话题重新回到亲事上:“琼华公主救过镇国公两次,应该感激她的,不过只能拜托乌孙皇帝陛下对她说一声抱歉。”
“太后的意思我知道了。”符郁摇头,“只是琼华执着,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这桩亲事,我断然不会应允,让她想也别想。”温雅的语气和神情满是霸道。
“镇国公呢?”符郁叹一口气,“我还没有见过能抵挡得住琼华的男人。”
没有见过,那就让你见见,温雅近乎负气得想,荣恪,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抵挡。
“琼华那儿,我自会跟她说明白。”符郁略作沉吟,拱手说道,“三日后我带着珍珍前往岳州,临行前想要再见太后一面,我们只叙家礼,见面的地方我会托冯驸马安排,我替珍珍恳求太后答应,与珍珍一起恭候太后大驾光临。”
温雅痛快点头说好。
第69章 隔墙
又隔两日, 太后于傍晚时分微服来到一所宅院。
符郁于花亭中备好酒菜,此次只有他,温雅和珍珍围坐,随侍的人远远站着。
冯茂指指花亭问翟冲:“其乐融融的,像不像一家三口?”
“不像。”翟冲奇怪看着他。
冯茂哼了一声:“符郁和太后是不是孤男寡女?你怎么就肯痛快护送太后前来。”
“他们是亲戚。”翟冲更加奇怪看着他,“就像你和太后是亲戚一样,你和太后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也从不拦着。”
冯茂呸了一声:“亲戚?有血缘关系吗?”
“你不也是没有?”翟冲反问。
冯茂不说话了,悻悻然看向花亭之中。
温雅和珍珍有说不完的话, 符郁在旁安静倾听,时不时喂珍珍吃一口饭菜。
该嘱咐的话都嘱咐过了,温雅命人将临别的礼品拿给珍珍, 大大小小的锦盒摞了很高,温雅正要打开给珍珍看, 珍珍一头扑进她怀中呜呜哭了起来:“珍珍舍不得小姨,可是也舍不得爹爹, 怎么办才好?”
温雅搂着她心中发酸,强忍着眼泪笑道:“以后珍珍可以常来啊,乌孙冬日寒冷,每年冬天来住一阵子,可好?”
符郁想说不行, 看女儿眼泪涟涟,强忍着没说话。
珍珍果然说好。
温雅搂着珍珍安慰半晌,招手让芳华过来, 带着珍珍进屋中洗脸换衣。
符郁看向温雅:“我有一个请求,此去岳州,我想要带着楚楚的灵柩回到乌孙,追封她为皇后,让她进乌孙的太庙。恳请太后答应。”
“人都去了,还得背井离乡,我是不愿意的。”温雅看着他,“只是为了让珍珍名正言顺,我也只能答应。”
“多谢太后。”符郁拱手道,“我一直在想如何回报太后,今日总算打定了主意。”
说着话站起身,举起手指向天:“我符郁在此发誓,终此一生与殷朝和睦邦交,绝不会发兵侵犯。若违此誓,当如此指。”
他弯下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寒光闪过,温雅啊了一声,他竟切下了左手的小指。
温雅压下心中震惊,忙忙唤人过来为他上药包扎。
她手捂着胸口十分紧张,他却没事人一样镇静自若。
待太医包扎好退下,温雅眉尖紧蹙:“这又是何必?”
“是对我自己的一个约束。”符郁说道。
“就是说,乌孙皇帝陛下此次前来和谈,只是权宜之计。待到乌孙经过休养生息,国内重新兴旺的时候,就会翻脸无情兵犯我朝。对吗?”温雅不客气问道。
符郁坦然点头:“不错,本来只是权宜之计,侵略殷朝抢夺城池土地粮草,是每一代乌孙皇帝的使命。”
温雅冷哼一声,符郁笑笑:“太后不也是一样?一面和谈,一面加紧练兵,军营中从不懈怠,时刻备战。”
“我意在和平,自然要竭力促成。可我也不能没了防人之心。”温雅又哼一声。
“太后意在和平,我便给太后和平。”符郁举一下包扎好的断指,“太后呢?可能回报我箫笛合奏?”
温雅看向他:“却之不恭。”
符郁轻击一下掌,小固进了花亭呈上一只红漆木匣,符郁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的竹笛,取出来递给温雅:“新做好的,请太后笑纳。”
温雅接过去笑道:“《桃花渡》吗?”
“不。”符郁看着她轻笑,“同文馆莲湖中,太后尚欠我一首《牧牛曲》。”
温雅举笛子到唇边试音,冯茂欲往前冲,被翟冲伸臂拦住:“没看到吗?乌孙皇帝切掉一只手指。”
“所以呢,太后就得跟他箫笛合奏?”冯茂咬牙看着他。
“对啊。”翟冲点头,“不过是一支曲子。”
冯茂扭脸看向围墙外。
月亮刚爬上墙头,皎洁的月华照进花亭,温雅点点头,符郁站起身比手说请,欢快清越的笛声响起,轻柔悠扬的箫声随即和了进来,笛音略高箫声略低,笛声稍急箫声则缓,开头尚能分辨,慢慢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似水乳交融,交汇成浑厚开阔的乐声,眼前徐徐展开一幅画卷,夕阳西下,绿野千顷中点缀着青堂瓦舍,屋顶袅袅炊烟升起,三五黄牛缓缓而来,宽阔的牛背上牧童或骑或卧,悠然而归……
听者皆醉,就连翟冲也微微动容。
一曲罢了,温雅起了兴致,冲符郁做个手势,吹响一曲《夕阳箫鼓》,符郁随即做和,然后又是一曲《渔舟唱晚》。
连续三首过后,温雅吹响了《桃花渡》,符郁却停了下来,坐下默然倾听。
温雅奏罢搁下笛子笑问:“为何?”
“我怕自己会将你当做是楚楚的替身。”符郁眸色深沉。
”原来如此。“温雅了然而笑,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支曲子,符郁却视作他和表姐的专属,心中更感念他的痴心。
珍珍跑了过来,拍着巴掌说道:“真好听,小姨和爹爹合奏,比爹爹一个人吹箫要好听一万倍。”
温雅就笑,珍珍趴在她怀中仰脸儿看着她:“珍珍喜欢小姨,也喜欢爹爹,我们做一家人好不好?”
温雅一愣,尚未说话,就听到哗啦一声巨响。
循声望去,是围墙外传来的。
冯茂也望过去,心里说一声不好。
翟冲闻声而动,攀上墙头往下看去,一眼看到荣恪跌坐在花丛中,拧眉看着他,旁边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姑娘,正指着荣恪做鬼脸,瞧见他,劈手一个手刀竖在颈间,用力划拉一下,嘴里咔擦一声,圆睁双眼瞪了过来,恶狠狠低声喝道:“滚下去。”
翟冲面无表情跳了回来,走到花亭旁躬身禀报:“是隔壁的大狸猫踩碎瓦片闹出的动静,请太后安心。”
温雅点头:“这隔壁,可是人家吗?”
“是大户人家,一墙之隔是他家的后花园。”冯茂抢上前说道。
温雅嗯了一声:“我来没有惊扰到他们吧?”
“不会。”符郁对冯茂和翟冲摆摆手,开口说道,“此处是琼华买下的宅子。”
“买了宅子吗?”温雅扬眉看向他,“看来琼华公主果真执着,想来日后要在京城常住。”
“我跟她说过了,太后舍不得股肱之臣,这桩亲事做罢。”符郁说道,“她气性上来骑马就走,三天没见到人影。至于这宅子,我也是刚从冯驸马那儿知道是琼华买下的。”
温雅说声多谢。
符郁意会点头。
“讨厌的大狸猫。”珍珍冲墙头噘一下嘴,“小姨,我们做一家人好不好?”
墙那头又是一声巨响,随即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隔壁的,你们这一晚上又是箫又是笛的,折腾了半夜,你们觉得悦耳动听,可苦了我们这些不通音律的人,简直是魔音穿耳。我们家上有老人下有幼儿,被吵得睡不成觉,求求你们了,洗洗睡吧。”
符郁看向温雅。
温雅倒也不恼,笑说道:“邻居不通音律,正所谓对牛弹琴,我与乌孙皇帝陛下国事家事都已叙过,想要对珍珍说的话也已说过,就此散了吧。”
符郁微笑着站起身比手道:“既如此,太后先请。”
温雅站起身,说声告辞。
又看一眼珍珍,忍下心中不舍,转身迈动了脚步。
走出花亭,珍珍喊一声小姨扑了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带着哭腔喊着:“小姨,小姨……”
温雅再忍不住,手捂上搂在腰间的小手,泪盈于睫。
符郁走过来抚着珍珍头顶,轻声说道:“珍珍莫哭,我们与小姨,来日方长。”
温雅强忍着眼泪分开珍珍的小手,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每一次的离别,双方都会说很快再见,可有的再也不见,比如外婆比如表姐,还有的只能凭空思念,比如父亲比如哥哥。
此次珍珍跟着符郁去往乌孙,路途遥远,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她心中酸涩不已,上了厌翟车,闭上双眼,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寂静中耳边突然有人低声说道:“你就那么舍不得符郁?”
她睁开泪眼,模糊中瞧见一个人影,蹲在她面前。
她唬一跳,厌翟车宽敞无比,刚刚上来时竟没留意车中有人。
抹一下泪眼看过去,荣恪正拧眉看着她。
刚说个你字,他的手掩上她唇,低声说道:“你想让翟冲杀了我吗?”
她狠狠拍开他手,压低声音斥道:“胆大包天,你怎么敢藏在我的马车中?”
“我怎么胆大包天了?我也就嘴上大胆,刚刚想给你擦眼泪,怕惹恼你,没敢。”他看着她,“我本来快要气疯了,你这一哭,我心都碎了,气也消了。”
“你有什么可气的?”她抹一下眼泪,眉毛立了起来。
“你跟那符郁箫笛合奏,是不是有知音之感?”荣恪盯着她咬了牙。
“有又如何?关你何事?”温雅瞪着他。
“自然关我的事,我正在家中养病,却被扰得心神不安。”荣恪气哼哼说道。
“家中?你家不是在燕子巷?”温雅质问。
“大门在燕子巷,后门连着百草巷,一墙之隔就是我们家的后花园。”荣恪理直气壮,“我可没有故意偷听。”
“一墙之隔?”温雅一声冷笑。
琼华公主买的院子在镇国公府隔壁,以后爬墙头倒是方便。
温雅想着,眸子里喷出了火,恶狠狠看向荣恪,大喊了一声翟冲。
第70章 金钗
荣恪唬了一跳, 不置信看着她。
温雅捂着嘴紧张看向马车的门,生怕翟冲持剑冲上来。
就听薛明在外面说道:“翟统领的马突然口吐白沫,翟统领找马医去了。由蒙副统领带队护卫,还有小的们在,太后放心吧。”
温雅说一声知道了。
荣恪挪身子在她对面坐了,低声道:“好狠的心。”
温雅哼了一声。
“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了。”荣恪看着她,今日是微服出宫,穿着家常的衣裳,浅淡的紫色, 若荷塘中迎风绽开的睡莲,亭亭玉立柔嫩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