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御史密折上言道:听闻镇国公荣恪早有反心, 其从十六岁时起就无视朝廷禁令,常常私自离开幽云去往本朝各地,结交了许多江湖豪客能人异士,并数次去往乌孙购买良马以训练骑兵,还与乌孙权贵勾结, 私自开掘银矿,以备他日谋反之用,臣是道听途说, 并无明证,为吾皇江山安稳,特上折恳请太后详查。
本朝规矩,御史可以风闻言事无需证据。
罗御史耿直,随便放几句话传到他耳中,他就会上密折。
这个人是谁?此人又意在对付谁?
对付荣恪?荣恪这些日子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做太傅,虽有禁军监军的头衔,也已数月不去,他不在风头上,又何必有意对付他?
那么,是在试探我?
按理说此密折涉及谋反,应该立即召来四位辅臣密谈,并暗地里派人去查证是否确有其事。
温雅打发人去罗御史府上说一声太后自有安排,安抚了罗御史,并没有按照常理行事,而是将密折压下不发,等着对方进一步的动作。
沉吟着唤一声翟冲,命他宣镇国公。
荣恪低着头进来,行礼拜见过坐下去,低头看着茶几,只不看她。
温雅忍着笑:“镇国公可是馋那一盘子葡萄吗?就是给你准备的。”
荣恪抬眸看向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更多的是缱绻的柔情。
温雅心中一颤垂了眼眸,指指茶几轻声说道:“准你吃几颗葡萄再说话。”
荣恪看向盛葡萄的玉盘,就看到玉盘下压着一张纸,将玉盘挪至一旁看向纸上,上面写着:那天夜里你我相见后,可碰见了人?
荣恪抬手指指外面背向而立的翟冲,又轻轻摇头。
温雅会意,他虽碰上翟冲,但是翟冲没有发现什么。
荣恪将字条藏进袖筒,拈起一颗葡萄放嘴里嚼着,定定看着她。
他在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召镇国公来,是为了说一说皇上的事,方太师说皇上越来越调皮,我呢越来越忙,有时候顾不到他,他听镇国公的话,你多管束着他些。”
“皇上九岁了,再过几个月就十岁,孩子在这么大的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若小时候乖巧,偶尔会与大人对着干,又因半懂半不懂的,会去闯祸冒险。不过太后放心吧,那么多人看着皇上呢,臣也会多加留意。”荣恪知道她是没话找话,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笑。
温雅心想被他看出来了,捏一下手问道:“镇国公怎么会对孩子懂得这样多?难不成小时候也顽劣调皮?”
“太后说得没错,臣顽劣得过分,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这些,臣很快就厌倦了,臣在荒地里点过火,开闸放过水,还在堤坝上打过洞,打猎后将猎物剖开观察内脏,挖坟看过死尸……”看温雅呕了一下,抿着唇没再往下说。
温雅帕子捂了嘴嗔怪看着他,看一会儿笑道:“你这跟杀人放火也没什么两样了。”
“有一次在庙里凿佛像,冯茂在门外望风,臣想看看人们虔诚烧香拜的那尊佛,里面是不是藏着个大活人,刚把后背挖开个洞,有个老和尚过来添灯油,冯茂吓得尿了裤子,一边尿还不忘一边哇哇哇使劲嚎着提醒臣,臣被哭声惊动,一头从洞里钻了进去,那佛像中空,臣站进去刚刚好,臣把佛像眼睛抠开,自己的眼睛对了上去,老和尚弯腰添完灯油起身一拜,看到佛像的眼珠在动,一头跪倒在地激动得哭了起来,哭一会儿又爬起来敲钟,把寺院里大小僧人都召了过来,说是佛祖显灵了,闹哄哄过后,就有人问冯茂怎么在这儿,冯茂灵机一动,说是在睡梦中被一个老头带来的,说着话指着佛像说,那老头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些人就说冯茂是仙童,很多人涌到冯府去,对他顶礼膜拜,冯大人一家不堪其扰,跟朝廷提出调职。”荣恪笑看着她,
“此事引起父亲怀疑,派了几名精悍的探马跟着臣,跟了不到半月,将臣的劣迹全部知晓,父亲亲自操起板子,将臣好一顿毒打,哥哥从军帐中赶回来为臣求情,其后哥哥走到那儿,就将臣带到那儿,他不教训臣也不讲大道理,他只带着臣四处走动,让臣自己去看去听,让臣知道将士艰辛民间疾苦,他去见月婵嫂子的时候都带着臣,慢慢的,臣的性子沉了下来,可惜那样的时光不长……”荣恪一声轻叹。
温雅的目光抚慰着他,荣恪平静下来又道:“若非佛像之事,只怕臣真的会到了杀人放火的地步。也因为佛像之事,那座寺庙香火越来越鼎盛,父亲为佛像重塑了金身,坏事变成了好事。”
说着话笑了起来,温雅也笑。
翟冲在外面听到不由也笑,笑着便有些后悔。
太后有些日子没召见荣恪了,荣恪也在西暖阁老实当差,没靠近过东暖阁,今日二人见面,他本打起十二分精神监听监视,可进去这么些时候,不过是因为皇上提起了荣恪小时候 ,都是些闲话,并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这时就听荣恪问道:“太后小时候也不是个老实的吧?”
“我可老实了。”温雅咬一下唇,“我小时候喜欢穿上哥哥的衣裳溜出去闲逛,碰见好看的小丫头,凑过去就亲,看着她们通红的小脸哈哈大笑,很多小丫头喜欢我呢。有好看的男童我也亲,亲完就说,其实我是个囡囡,不信看我的耳眼,很多男童也喜欢我。”
荣恪咬着牙笑:“太后还真是男女通吃。”
“每年夏天到岳州的时候,天气炎热,看着男童们在凉爽的湖中戏水,我十分眼馋,也偷偷将头发挽成男童的模样,脱了衣裳跳进湖水里……”
“跟男童们戏水去了?”荣恪失声问道。
“怎么会。”温雅笑道,“表姐和芳华盯着我呢,也就趁着天黑没人的时候下去耍两圈。”
荣恪松一口气,眼前出现一个情景,月色如练碧波万顷,一个银白的人影在荡漾的湖水中游动穿梭,美不胜收。
温雅身子略斜,歪坐在榻上,抿了唇看着他。
他怔怔发呆,一只手停在半空,似乎要去拿玉盘中的葡萄,却又迟迟没有放下,就那么僵着不动。
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已是眼波如水,柔和看着他开口说道:“提到我表姐,贵府月婵嫂子的气韵,和我表姐极其相像,我头一眼看到她,就特别喜欢。”
荣恪正走近那碧波中的人影想要细看,还没看清穿没穿衣裳,听到温雅说话,忙忙收敛心神哦了一声。
“我说什么了?”温雅歪头看着他,带着些顽皮。
荣恪手伸进玉盘,拈起一颗葡萄搁进嘴里,只嚼不说话。
温雅就看着他笑,抬眸间看到翟冲回头,坐得端正了些,微笑说道:“听了镇国公小时候的经历,我对皇上也就放心了,你告退吧。”
“这葡萄很甜。”荣恪笑看着她,“太后容臣吃完这一盘子再告退。”
温雅嗯了一声,从几上拿过一本书看,荣恪嚼着葡萄看着她。
今日穿了浅蓝色的衣裳,外罩银色纱衫,粉颈低垂,头上发髻堆鸦一般,发簪上的花钿葳蕤垂下,一对金钗插在鬓边,整个人煜煜生辉。
她赏赐的葡萄分外甜蜜,她特有的幽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只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又香又甜。
多少日苦苦相思,才能有这样的一刻。
温雅从书中抬起头,他正看着她笑,玉盘里的葡萄并不见少。
嗔怪看着他,故意慢慢悠悠,那些葡萄到天黑可能吃完?
虽然隔间有许多奏折等着,可为了这一刻,我夜里晚些睡就是。
手中的书一点点上举,遮了口鼻只露一双眼睛,脉脉看着他。
看他紫色衣袍外罩着玄色纱衫,头上戴着紫金冠,面色如玉,长眉下清亮的双眸含着温润的笑意,向她层层包裹而来,她扑闪着眼贪看着,渐渐晕生双颊,含羞低下头去,重新埋头书中。
他的嘴唇微动,只在心里唤一声雅雅,不忍打破这偷来的时光。
一室静谧,任由时光流转。
翟冲在外拧了眉头,这荣恪还真是嘴馋,为了多吃几个葡萄厚着脸皮求太后,太后竟然答应了,太后今日很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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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酒品
如温雅所料, 九月的时候,先是殷朝驻乌孙使节李松上了密折,说是乌孙发现了私有的银矿,乌孙皇帝亲自派人查证,说矿主乃是殷朝人,矿工只知主子姓秦,乃是云州勋贵之家的家仆,其余详情并不知晓,乌孙皇帝没有进一步查探, 而是将银矿收归国有,不了了之,据说乌孙国琼华公主曾到乌孙皇帝面前说清。
云州的勋贵之家只有一个, 就是镇国公府,而姓秦的家仆, 不用说,是他身边的秦义, 又扯出琼华公主,虽未明说,矛头指向荣恪。
温雅隐忍不发,等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未几,幽云总督余适才上密折, 说边境守将常远屡次与总督府作对,却向镇国公讨教边关防务,只听镇国公号令。
温雅依然不理。
这日早朝时, 礼部尚书鲍正清奏说,镇国公荣恪既已在禁军与上书房任职,理当上朝,太后照准。
一旬之后,镇国公上朝那日,庄亲王竟然也来了。
早朝之后,庄亲王求见太后,进到东暖阁太后赐了座,庄亲王少见得严肃,正色说道:“臣今日进宫不为别的,只为听到了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呢?”太后不动声色问道。
“最近传言说镇国公为太后看重,先是入禁军,后进上书房,如今开始上朝,位列重臣之中商讨国事,渐有权臣之相。”庄亲王看太后面沉如水,起身磕下头去,“我朝历来的规矩,大臣各自分管事务,不能样样插手。可镇国公如今朝堂军务上书房均有参与,镇国公一门本就极有威望,荣恪又很有才能,长此以往,必将独揽大政权倾朝野。而荣恪此人打小叛逆,目无君主不知忠义,他若为权臣,必将祸乱朝纲危及皇权,臣心急如焚,特意进宫求见太后,求太后加以约束勿要纵容。”
“我知道了。”太后缓声说道,“庄亲王没别的事,告退吧。”
庄亲王爬起来愣愣看着太后,太后的反应竟如此平淡,看来是早有盘算,自己这是多事了。
庄亲王告退后,温雅手支了颐思忖,铁头御史罗修,殷朝派驻乌孙使节李松,幽云总督余适才,礼部尚书鲍正清,庄亲王,这些人不属孙智周的相党,亦非徐泰一方,乃是朝中清正的大臣,那么,谁能说动这些人攻讦荣恪?
思忖着吩咐道:“让冯驸马过来,我有话问他。”
冯茂垂头丧气走了进来,行礼拜见过,坐下去不说话,只长吁短叹。
温雅看着他:“自从那日送别珍珍,再没见过延平,她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她最近有些忙碌。”冯茂皱着眉头咬一下牙。
温雅哦了一声:“你们两个,又闹别扭了?”
“倒也不是别扭。只是觉得不对,眼看就要入冬,这一年又要过去,肚子依然不见动静,依她的脾气,怎么也得跟我闹上几场,可她好似忘了孩子的事,我觉得奇怪,便问红蔷,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出门去,问去那儿,红蔷支支吾吾不说,我就派庆喜跟踪她,才知道她在护城河边茶楼包下一间雅室。”冯茂垂下头去,“估计她是有了相好。”
“估计?”温雅挑眉,“你为何不去求证?”
“若证实了呢?和她撕破脸分开?”冯茂长叹一口气,“臣是想去证实,又怕去证实。”
“你们夫妻间的事,我管不了太多,只提醒一句,若是和相好幽会,怎么会去茶楼?”看冯茂眼睛一亮,温雅笑着转开话题,“说正事,最近我接连收到密折,攻讦镇国公意图谋反,并说我纵容着他,已有权臣之相。冯驸马以为背后的人会是谁?”
“那肯定不是臣。”冯茂忙忙摆手,“也不会是方太师,不是徐泰就是孙智周。”
“徐泰自从徐褚进入上书房,颇为收敛,孙智周嘛……”太后一笑,“镇国公被刺当日,我特意召见他,问他是谁所为,他说自然是乌孙皇帝为了报小时候的仇,我说不是,是有人意在栽赃乌孙皇帝破坏和谈,他连忙跪下赌咒发誓,说绝不是他,说自己一力赞成和谈,从那日起,他也收敛了许多。”
“难怪乌孙邦交各项事务十分顺利,孙智周十分用心,原来是太后借机敲山震虎。”冯茂赞叹,“太后英明。”
温雅点头:“若不是孙智周和徐泰,还能是谁?”
“那自然是翟冲。”冯茂指向窗外,“太后对镇国公的好,只有他看在眼里,他眼红了,便指使一些人上密折攻讦镇国公”
翟冲回过头怒瞪着他,温雅一笑:“那些人会听翟冲的吗?”
“也许会啊。”冯茂对着翟冲做个鬼脸,“内禁卫统领品阶虽不高,可天下谁人不知,翟统领乃是太后眼前第一红人,若他出面,即便是朝廷大员也不敢不买账。”
温雅嗯了一声,摆手示意冯茂告退。
冯茂告退走出,本没打算搭理翟冲,翟冲却往前一步拦在他面前:“今夜里樊楼喝酒去?”
冯茂眼珠一转,笑着说道:“行啊,我以茶代酒,陪一陪翟统领。”
夜里翟冲来到樊楼,进入雅室跟冯茂打个招呼,低头闷声喝酒。
他又不安又愤怒又委屈,不安的是他信赖的人没有去劝说太后,反而攻讦荣恪谋反擅权,愤怒的是冯茂在太后面前口出谗言,说是他指使的,委屈的是太后竟然没有替他说话,反而是确信了的模样。
他想法单纯,直来直去惯了,情绪甚少像今日这样复杂。
一时间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几杯下去已有醉意。
冯茂惊讶发现战无不胜的翟统领不胜酒力,一撸袖子来了兴致,连哄带骗行几个酒令,均是翟冲输,又给他灌下去几盏,翟冲显了醉态,站起来拔剑指向冯茂,大声喝道:“你敢怀疑我嫂子不守妇道,我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