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珠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微弱的光线从一旁洒来,将他眼角照出一片湿润的水亮。
他竟然……
哭了?
她微愕,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景越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别过脸去,将贴着纱布的那一侧面向她,然后深深呼吸,压着那份轻颤,哽声问:“我没机会了,对吗?”
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夏云珠说恨他,他也不会奇怪。
似乎连老天都在和他作对,第一次注意到她,就已伤害了她;后来好不容易盼得她回来,可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终于,他明白自己是动了心,想着即便是横刀夺爱也要争取一番,结果遇到了这样的事……
“对不起……”
耳畔掠过的声音,风一样轻,却还是将他眼底残烛般的光吹灭了。
“我知道了。”他木然地转身,没有过多的纠缠、没有让她为难,背影沉默,被夜色镀上一层清冷,“走吧,我送你到宿舍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喜欢的女孩回宿舍。
短短的一段路,除了沉默再无其他,却也够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回忆。
宿舍大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微笑时,眉眼温柔至极,“好好睡一觉,余下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好了,上去吧,我走了。”
正是学生们陆续回宿舍的时间段,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景越这番举措无疑引来很多目光。
他送女生回宿舍、脸上的淤青和伤,顷刻间成为话题。
夏云珠上楼的功夫,坐在寝室里刷剧的杨露都知道了,听见门响,立刻扭头看来,见不是讨人厌的范娜,松一口气后,马上问:“景越送你回宿舍?这是什么情况!”
她没得到回答,渐渐睁大的眼里,夏云珠沉默地反手关上门,抬头低头间,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辗转反侧终于有了睡意,但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全是小道发生的一幕幕。
昏暗的路灯、狭小的车厢、窒息的空气、狞笑着的脸……
夏云珠像濒死的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对床窸窣一阵,很快传来杨露的声音:“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
夏云珠摸出手机,已经半夜3点了。
杨露平时都是倒头就睡,今天破天荒的失眠,想也知道跟她有关。
夏云珠心里过意不去,扭头对着一片黑暗,轻声说:“快睡吧,我真的没事,就…有点想他而已。”
“他?景越还是你那个男朋友?”
“不是景越……”
杨露明了:“想他的话,就给他打个电话吧!半夜哄女朋友可是他身为男朋友的义务!”
然而对床沉默以对。
杨露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俩…是出问题了吗?”
黑夜作掩,白日里不敢轻易流露的脆弱,在这时肆意宣泄。
夏云珠抱着膝盖,没有隐瞒:“周四吵架了,一直没再见面。”
杨露顿悟:“你今天哭就是因为这个?”
夏云珠没有把小道发生的事告诉她,一来不想她担心,二来也不想重新回忆这场噩梦,听她这么说,便顺势承认。
其实也不算撒谎,之所以再也强忍不住脆弱,是因为从宿舍大门独自走回寝室的这段路上,想到了薄风遥。
即便不愿依赖,有些情绪,也是控制不住的。
曾经委屈时最想见的是对她毫无感情的“亲人”,如今最想见的,是他……
“他都不来哄你?”
“……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再忙总抽得出时间来看看女朋友吧?实在分身乏术,打电话道歉总行吧?”杨露越说越愤怒,见她不说话,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想,“我靠!他不会连通电话都没打给你吧?!渣成这样,脸好有什么用?还不如分了跟景越在一起!”
杨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薄风遥,现在对他的印象更是差到极点,纵然夏云珠解释说他还没办手机,还是没能挽回半分。
“下次见到,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
唐宇的所作所为性质恶劣,第二天一早,三个当事人就被辅导员章红叫到了办公室,同去的还有院长和校领导。
一群人挤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门紧闭着,怕不小心走漏风声。
章红昨晚就挨了领导批评,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对着唐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出息了!社会人了啊!找流氓来欺负班里的女同学了是吧?唐宇这书你还想不想读了?!”
景越已将前因后果阐述清楚,整个过程,都没有看唐宇一眼,仿佛那是什么看不得的脏东西。
唐宇从小到大惹是生非,哪次不是他爸给擦屁股?只不过这次事情闹大了点儿,惹毛了景越,否则夏云珠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就算被玩儿死,他也屁事没有!
斜睨了眼神色冷峻的景越,见他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模样,不由嗤笑。
任何事都要讲证据的,人证物证都备齐了!
可惜啊,他这个人证和受害者是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的关系,免不了有偏袒的情绪,说出来的话可信度有待考究。
而那群保安只需要用钱收买就能改口风。
至于校领导们,根本就不想把事情闹大。
所以,只要物证销毁,就别想把他送进牢里!
章红还在骂,院长面色凝重地打断她:“就那么点学生都管不好,你这个辅导员也别当了。”他看了夏云珠和景越一眼,问后者,“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
“这不是我想怎么解决的问题,情节严重,只能交给警察处理。”
景越态度很强硬,然而校领导们却十分犹豫,学工办主任站出来表明态度:“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两位同学造成了身心的伤害,但念在唐宇是初犯,你们又是同班同学,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这件事私下了结。”
校领导打的什么主意,景越一听就明白,脸色顿时冷下来,厉声问道:“私了?这明明就是犯罪!性质恶劣!你们为了学校名誉,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余光瞥见夏云珠脸色陡然苍白,他握紧拳,决然道,“不行!这件事必须报警!”
景越脾气硬,又十分讲原则,在他这里碰了壁,学工办主任立刻将目光放在夏云珠身上:“夏同学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她最有发言权。夏同学,你怎么想的?”
“老师,我同意景越的观点,我选择报警,交给警察处理。”
学工办主任和校领导对视一眼,再次开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师知道出了这种事你很愤怒,想让警察来伸张正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名声可就全坏了?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全校同学指指点点,即便唐宇没有得手,但凡和轮.奸两个字沾上边,你在旁人眼里就已经不干净了,你想在这种环境下度过余下的大学生活吗?”
景越愤然,插话道:“做错事的是唐宇!应该感到可耻的人是他!”
学工办主任有些恼,没接景越的茬,见夏云珠未表态,又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我从章老师那里了解到你的家庭情况,这样,如果你答应私了,大学四年的学费全免,每学期给你评定奖学金,并承诺你本校的保研名额。夏同学,你看,怎么样?”
第42章
此话一出, 办公室陷入沉默。
这样的条件,别说是拼命打工才能勉强支撑学业的夏云珠了,普通学生都很难不动心——
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知名学府,江川大学的保研名额很少, 只有各个专业的顶尖学霸才能摸到边角。本科考进来尚且不易, 研究生导师都是学术界赫赫有名的大牛, 招收学生更是苛刻。正因如此, 江川大学的文凭含金量很高,如果能顺利毕业, 将来可是各大名企争相抢夺的对象!
景越虽然想将唐宇绳之以法, 但此时此刻,却没能说出让夏云珠坚持报警的话来。如果只是免学费和给奖学金的话,他会奉劝夏云珠不要接受,因为钱, 他景家不缺。但保研名额事关前途,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见状, 学工办主任悬着的心落下了,嘴角渐渐扬起胜券在握的笑容。
看样子,这事儿差不多解决了, 一年五千块的学费和500到8000不等的奖学金不算什么,但保研名额这块香饽饽, 谁经得住诱.惑?
然而,就在校领导们松气、唐宇嗤笑、景越黯然之时,夏云珠给出了始料未及的回答:“老师, 谢谢您对我的照顾,但……”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起。
夏云珠看了景越一眼,昨晚的一幕幕涌现眼前,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条件的确让她心动,但若就这样屈服于利益之下,对得起拼死拼活救她的景越吗?况且唐宇那群人,如果放之任之,将来还会有其他人遭受那样的伤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等来施救的人。
所以——
“我还是决定要报警!”
……
走出办公楼,正好打响第二节课的铃声。
景越和夏云珠站在门前的那棵树下,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她返校第一天的早晨。只是那时银杏扶疏,如今枯枝满目。
对于她的决定,景越惊讶却欣慰,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好像一切都变得值得。
“不后悔?”
“不后悔。”
夏云珠捧手哈了口热气,淡淡的白雾散在十月末凉薄的空气中,她低头看灰色路面,声音很轻:“我知道,像我这样父母离异,家里人不闻不问的存在,在旁人眼里就是那种为了钱可以不问原则、为了钱可以出卖所有的穷学生,别说是三年的学费和奖学金了,拿给我一万块,我都能答应封口。”
“没有人这样想你。”景越澄清。
“也许你没有,但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会选择息事宁人。”
似乎没料到自己对她的决定起了这样重要的作用,景越微怔着看向她,失口问:“为什么?”
落叶的脆响从路的那头传来,夏云珠望着渐渐驶近的警车,眼底的光越发坚定:“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有你,一直在为我考虑。”
“无论你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能站在我身边,让我有勇气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车在路边停下,警察过来询问前,夏云珠忽然回头,望着他的眼睛,由衷地说一句:“景越,谢谢你。”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落在心上,却像是救赎的良药。
景越感觉眼眶微微发热,好些感情涌上喉咙,却没有办法转换成言语,表达给她。
警察已经走到跟前,公事公办地问:“谁报的警?”
夏云珠:“是我。”
“同班同学因私人恩怨,企图轮.奸拍片来报复?”警察复述完她在电话里的陈述,拧眉问,“你要指控的人呢?”
夏云珠正打算折回办公楼找,这时背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这儿呢。”
唐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插在宽大的裤兜里,舌头有一下没一下抵着口腔壁,根本没把夏云珠报警一事放在眼里。
三人一道上了警车,后排夏云珠和景越神色凝重,前排唐宇却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歌,仿佛不是前去警察局,而是旷课去兜风。
夏云珠不了解唐宇,但景越和他相识19年,还能不了解他?这么淡定,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神色不自觉凝重,暗暗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到了警察局,调出学校保安交付的监控,才发现,昨晚八点到九点之间的记录不翼而飞!
学校给出的解释很不走心,只说系统故障,监控丢失是常有的事。
至于当时赶来搭救的几名保安,听说昨晚就辞职回老家了。
人证、物证,全都被彻底销毁。
警员:“抓人得讲究证据,不然这个社会就乱套了!”
唐宇支腿坐在凳子上,嬉皮笑脸地附和:“就是!警察叔叔说得对!凡事得讲究证据,不能让我这种五好青年因为你们一句话就蒙受冤屈。”
景越忍着火气,询问道:“我可以作证。”
警员:“你的确可以作证,但你的证言能否作为法院认定事实的依据,要依照法定程序来审查核实。不过啊,光是你一个证人,恐怕……”
这话听得景越心头一凉,下意识地看了身边人一眼。
女生咬白了唇,长睫覆盖的眼眸,闪烁着不甘。
放弃了学校开出的优渥条件,最后案件却这样无疾而终,多么的讽刺!
景越心口刺痛,他收回视线,不肯放弃地说:“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要告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警员看了他一眼,这个年纪的青年正是满腔热血伸张正义的时候,然而现实并不是那样的理想化,他处理过很多案件,比这还惨的受害者多了去,他也义愤填膺地想将罪犯绳之以法,但苦于拿不到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们逍遥法外。
“刑事诉讼如果只有口供,没有其他证据,很难认定被告人有罪,是没有办法立案的,除非,你们能提供更充分的证据。”
……
从警察局出来已近中午。
正是日照最强烈的时候,天幕竟暗如黄昏。
唐宇打电话让朋友来接,站在路边等车时,斜睨着夏云珠,说了句风凉话:“想告老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立案不成,奖学金和保研名额也没了,你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他笑得嚣张又得意,然而很快就被人揪住衣领,用力拖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