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陈决接手‘干尸案’, 已经有6天过去了。
仍有很多信息, 让陈决觉得无法做定案。
即便刘府家丁招供刘睿为凶手,可陈决仍觉这期间有很多疑点,让他无法断定所有干尸被杀的凶手,都是刘睿。
他甚至怀疑,凶手可能有两人。
“……无事退朝!”太监的声音有些尖锐,对于很多官员来说,却觉得这声音格外温和让人放松。
在所有大臣们离开大殿后,陈决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老皇帝想装作没看见从后廊离开,可在跨出大殿时,终于还是想起上次陈决有所请求,他拒绝接见后,陈决像个无赖般走哪儿都要跟着的执拗。
那一次,陈决每次退朝都要跟出他很远,逮住所有机会都要像他请令。
搞的他不想出皇城的门,也不想上朝——论缠字一功,陈决总能在太过激的‘以下犯上’和太平缓的‘毫不起效’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度。
一身正气,又为国为民的缠的他无可奈何。
陈决是不懂得适可而止的。
也并不懂得‘差不多得了’和‘尽力就好’。
他总是要一个结果。
见到黄河也不死心的结果。
上一次,是因为他强行将状元郎按在大理寺,准备扶起做少卿。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
回转头,皇上看了眼站在那里灼灼望着自己的陈决,叹口气道:“你过来吧。”
陈决面不改色,却立即抬脚跟了上去。
老皇帝面上有些不悦,却还是压了下情绪。
人都觉得,做皇帝的是任意而亡自由自在的。
可身负重担,要解决天下问题,皇上却还要想尽各种办法拉拢和安抚每一位有能力的臣子——这世上没听说哪个皇帝可以自己一个人做所有事的。
而这些有能力的臣子们,却往往不似太监那般,总能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本性,去顾全皇帝每一个情绪和心思。
万事无法两全,他这个做皇帝的,大概比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感触更深。
“说罢,又是什么事儿?”老皇帝坐在长案桌后,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上年纪后,总觉精力不济。
“皇上,臣请求您一块令牌。”陈决低着头站在下手。
老皇帝朝着身边的太监摆了摆手。
那太监像通晓皇上的心一般,不需皇上一字一言,便转身朝着小太监摆手,待小太监过来后,低声吩咐了几声。
没一会儿,椅子便被搬到了陈决身边。
陈决谢过之后,泰然而坐。
老皇帝看了他一眼,才慢条斯理的问:“何种令牌?”
“可调遣九门步军五营的令牌。”陈决斟酌了下措辞,才开了口。
“你说什么?”老皇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不合理的要求,他平生都是第一次听!
荒唐!
你拿了这样的令牌,这岂不是给九门提督大大的没脸?
你掌管了九门步军五营的兵符,还要九门提督做什么?
这样乱朝纲、坏规矩的大事,为人臣子怎敢开口?
陈决!陈决!
真不愧是朕的卿卿好爱卿……
……
几刻钟后。
老皇帝坐在殿中长案桌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久久无法回神。
朕是谁?
朕在哪儿?
朕都干了什么?
“王福哇,朕是不是老了?”
“皇上哟,您老当益壮,可一点不显老啊。”
“……”老皇帝抬起头,看着门外的天光,叹了口气。
“去传了张明磊来见我。”老皇帝喝了一口茶,倦倦的叹口气。
他把兵权释放出去给了陈决,总要向九门提督张明磊说上一声。
唉!
民间总以为,当皇上的都是任性妄为。
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皇权至高无上。
可……瞧瞧,他还要向陈决低头。
还要向张明磊解释。
哼!
这些臣子,哪里明白当皇帝的苦心,为国家社稷,他放下的,到底是怎样的自我啊。
……
陈决坐上马车,直奔九门步兵大营。
手握临时兵符,去调人也。
不需要向张明磊‘借’人,而是直接拿着黄符,去调兵为急用。
他要全城搜捕刘睿!
面对无法理解、不按常理出牌的这些个无耻异能杀人犯,陈决决定使用绝对暴力!
简单粗暴的‘权利’,是他陈决的‘异能’!
王异坐在马车前,今日随主子上朝,他没有骑马。
陈决心情大好,撩开帘子看风景,朝着王异问道:“伤势可好的差不多了吧?”
“回大人,好的差不多了,伤口都愈合了,就是有疤而已。”王异忙回头带笑的回答,最近陈大人可不怎么好伺候,得拿出更多的精力来伺候才行!
“男人,有疤也是功勋。”陈决悠闲的荡了下二郎腿,想了想又问:“李小昨天晚上怎么下衙的时候,那么高兴?”
他就是随口一问。
结果王异居然答道:“最近衙门里都传说小小要离开大理寺,跟着他哥哥去住了。张龙昨天下衙前,就给小小包了一包粘牙糖,小小拿了糖,可高兴了。赵虎则给小小买了本话本,还是讲大人您的呢?都是坊间传说,讲您断案如神的故事,卑职也看过,特别热血。”
王异居然答了出来,他居然知道!
知道他陈决不知道的事情!
他怎么知道的?观察李小观察的这么仔细吗?
而且……你们居然都称呼那丫头为……‘小小’?
陈决脸色突然又沉了沉,方才的春风得意,消失的非常快。
他瞪着王异,有气却无处可发。
王异见陈大人突然不说话了,扭头就对上陈决一双虎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又说错话了??
王异一向都很在意别人的感受。
尤其是陈大人的。
当陈大人给他肯定,他就觉得很幸福。
陈大人训斥他,他就要反省好多天,立誓改进,做一个能得到陈大人认可的好下属。
可是……最近……陈大人好像总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大人是不是……是不是并没有觉得他哪里做的不对。
而是单纯的……只是讨厌了他?
坐在马车前,王异的心,七上八下的。
那种在崇敬的人面前,束手束脚,祈求认可,却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
而回想这些日子的遭遇,下马车的时候,他有些魂不守舍,心里凉飕飕的。
难过。
马车中,陈决也在沉思。
小小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还要一个多月,就要及笄。
她孤苦伶仃,也没有什么大族身世背景。
自己要不要让母亲将她认了,当做陈决的妹子,去说说亲呢?
这京城里的皇宫贵族、大家公子……亦或者王异这般实打实上进的年轻才俊……
陈决皱着眉,却总觉得想到谁,都不甚满意。
心情愈加烦躁。
想到这些日子里,李聿日日出门看房,忙的不亦乐乎,却也没个结果,陈决就愈加气恼。
这个当哥哥的也是不甚靠谱,有才学有见地又如何,也是个王八蛋哥哥。
整天考虑着买个院子搬出去,却不知道想想妹妹的未来安排。
马车停时,陈决脸色便不甚好看。
王异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始终不声不响的跟在陈决身后几步的位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啊,今天大人的这口火气,也不知道消在谁身上。
想来大人今日是到人家张大人地头上,理直气壮的使唤张大人的兵……
这冲突,恐怕小不了。
也不知道徐廷今天当值不当值,在不在营中。
挠了挠头,王异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好像又捡了个不怎么好办的差事啊。
军营总是给人气象巍峨之感,皇城里的九门步兵大营更是如此。
往陈决和王异下了马车进四方大门时,甚至能感觉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远处校场传来呼喝之声、兵器相交之音,让人不禁有些气血翻腾。
待进门时,王异拿出公文给门口的兵卫看,那兵卫不自禁的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望着陈大人的眼神,充满了奇异和探究。
一个三品文臣进兵营,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行走过开阔的前亭大院,陈决便感觉到一股,与他的大理寺衙门决然不同的气氛。
那仿佛是一种兵将们释放的血气,威压,想要给每一个贸然闯入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陈决,我们的陈大人!
却只是抬头朝着四处张狂放肆的建筑望了望,向四周来往带刀兵卫们看了看,便如进了自家园子般,迈着四方步,悠闲而入。
这世上,好像还没有什么地方,让陈决可以低头。
或可敬,但陈大人心里,却似乎少了些……对权威和高势的畏。
这就是陈决,让皇上也无可奈何,绝不想多见一面的陈决!
第76章 此心明月
今日的天气绝称不上凉爽,虽然才不过是下朝没多久的时间, 此刻也绝还没到晌午最热的时候, 但对于盛夏来说, 你在太阳底下站上不出一刻钟, 也足以汗流浃背了。
校场的青砖大门, 几人高的围墙,迎风抖擞的猎猎红旗……将整个校场围成一个弥散着酸汗味儿的热血之城。
隔绝开了‘城’外的喧嚣浮夸,只剩男儿的刚烈和英朗魅力。
满校场的军装兵士们,挥汗如雨, 挥着枪的, 舞着剑的, 拉着弓的,耍着大刀的, 面上皆透着萧杀之气,一身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光。
陈大人却穿着一袭官袍,头戴乌纱,身着祥文绸袍,腰扎宽带,威风, 也高大挺拔,却显得有些书生气。
这大概是所有伟岸的男人都会显得文弱的地方吧, 这是属于沙场上厮杀的战士们的地方。
陈决皱着眉四处打量了一圈儿, 正悠闲的观望, 便见张明磊穿着劲装, 光着膀子,手握着大刀,在一个小兵的带领下,朝着他走了过来。
陈决难得笑了笑。
可他不笑还好,最多让人觉得孤高严峻。
他此刻一笑,便透了几分优越感和炫耀之姿。
在张明磊看来,十分的欠揍。
兵士早就跟他说过了,陈大人是带着临时兵符过来的。
皇帝钦赐的权利,为辅助办案,十五日内,京城步兵五营可由陈决挑选调遣。
张明磊已经大概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有过问权,但是无阻止权。
“陈大人大驾光临,校场蓬荜生辉啊。”张明磊笑着朝陈决打招呼。
阳光下,他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而鼓胀收缩,像是在跟陈决炫耀,又或者在嘲讽着陈决的文弱。
文弱的陈大人从容的站在那里,面上也挂着笑容,丝毫不因为跟一群肌肉棒子待在一块儿,而觉得有任何的不自在。
他眼睛里也没有嫉妒,更没有羡慕。
他就从来没觉得,变成这种行走中的硬肉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而且……陈决此刻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嘲讽——眼前这个提督大人,蹩脚的成语,用的着实可笑。
这样一个充满了酸臭味的破场子……蓬荜生辉?
你仿佛是在羞辱你的教书先生。
张明磊虽然是个粗人,但也从陈决的笑容里,感受到了那丝嘲讽,他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火焰开始在厚实的胸腔里燃烧。
眼前这个大理寺卿,三天两头的借人还不嫌丢脸,此刻居然跑过来耀武扬威的调人?
他自己养的都是猪狗不成,就不能自己解决问题,不要麻烦兄弟衙门吗?
两个人不过打了个照面,他们之间的‘火焰’,就已经让四周的人感觉到威压了。
不少在附近练兵的百长都带着自己的兵,挪到远处去练兵,怕城门失火,他们这群池鱼要遭殃。
陈决也懒得跟张明磊废话,他最烦的就是跟这种没脑子的人多做纠缠。
多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是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他朝着王异望了一眼,王异立即上前一步,抖出了那张御赐的临时兵符。
张明磊看了一眼,却没等陈决点兵。
他视线落在王异举着兵符的、缺失了小指和半截无名指的那只手,突然冷冷笑了笑:
“怪不得陈大人要从我步兵营调人,看样子大理寺是真的没人用了,连残废都要拿来当护卫用,真是让人心酸可怜。”
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有些尖锐,四周不少人听到张明磊的声音,都朝着这边望了过来,那些人很快便发现了王异的手——虽然已经愈合完好,断肢却永远无法复原了。
王异的脸猛然涨红,那一双刀剑般的利眉在此刻炸开,双眼通红。
他攥紧了拳头,手臂乃至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咬着牙,腮帮被绷紧,太阳穴微微鼓起,额头青筋暴突。
这个往日里温柔又平和的狼狗,仿佛突然被点燃了狼性,整个人都因为克制和愤怒,而变得易燃易爆。
此刻站在王异对面的如果是李小,大概会被他的模样吓哭。
可是……
张明磊望了王异一眼,却只是不屑的一笑。
战场上,多少想吃了他般的眼神和敌人想夺他性命的凶煞,他也见的多了。
相比于那些狰狞,王异甚至是‘可爱’的。
在他们这种行伍之人眼中,这样的残疾,无异于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