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是老资格,审讯过的犯人无数,像高健这样的也是难得一遇,他问:“八年前《画魂》剧组的两起命案都是你干的?”
高健稍稍挪了下身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用回答“吃饭了吗”一般的随意的口吻答,“是我干的。”
黄健翔板着的脸和眼镜一样方,“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高健颇有些玩世不恭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像高健这种聪明且目无法纪的犯人,不仅难抓,审讯起来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黄健翔加班熬夜累出的肝火可以炸天,又被他略带挑衅的语气一激,眼看就要爆,被李由在桌下拍了拍,才咬着下颌稳当地坐着。
李由从善如流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刘楠楠那贱人死有余辜。”高健眼中没有任何愧疚之色,“含着金汤匙出生,过着最优质的生活,自以为高人一等,对别人随便欺凌,我想到她那副嘴脸就恶心,她活着能干什么?只会让别人不快,死了才省心。”
徐景行在外面提醒,“他不是蓄意谋杀刘楠楠,是激情杀人。”
蓝牙耳机滋滋响完,李由说:“你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刘楠楠,只想强.奸她吧,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杀了她?”
高健被逮捕后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但很快被他修复,随意道:“突然就想了,可能是她的反抗太激烈了吧。”他耸了下肩膀,“太久了,记不清了。”
你问什么他答什么,看似配合,说的却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像他作案一样,真假虚实全部参杂在一起,让人难以辨认。
“后来呢,”李由掂量着他话里的真假,继续问:“之后为什么要杀那些女性?”
“就像有人喜欢养宠物,有人喜欢运动,嗜好不同而已,我有这种需求就这么做了。性和攻击性是人最基本的原始欲望,只不过我宣泄出来,而你们,用虚伪的理性压制它。”
高健的论述十分冷血,完全视生命为无物,审讯室外和监控室里围观审讯的刑警们不寒而栗,要不是不能严刑逼供和暴力执法,恨不得揭竿而起狠狠教训他。
大家一晚上轮番上阵和高健斗智斗勇,他的心理素质比城墙还硬,插科打诨,满嘴没一句实话,不是夸大其词就是捏造一些错误的细节,愚弄警察似乎让他感到有趣,就是那种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
一直审到凌晨三点也未能从高健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只好先将他关进拘留室,大家各回各家。
徐景行披着夜色到家,几年的刑警生活,让他习惯了三更半夜一个人回到冰冷的屋子。
城推开门,屋里一如既往地安静,玄关却多了盏静静照耀的灯,开门的一瞬,他感觉屋子里的空气都不一样了。
暖黄的小灯消融了一身疲惫,徐景行去客房洗了澡,轻手轻脚地躺上床。
颜子意睡得浅,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徐景行躺下来,翻个身搂着他:“回来了?”
徐景行暂时抛却那些焦头烂额的事务,陷入温柔乡里,身心放松,四肢舒展,香香软软地抱了满怀,“吵醒你了?”
“没睡熟。”颜子意从薄被里伸出一只手去够手机,被他抓回来,徐景行说:“快四点了。”
“哦。”颜子意将一肚子的问题,和想对他说的话通通咽回去,高健虽然抓到了,可一个人回来后心总是放不踏实,直到现在,和他实实在在地躺在一起,她才将一颗心平稳安放,闭上眼说:“太晚了,抓紧睡。”
翌日清晨,天光微凉,笼着窗帘的房间光线暗淡。
颜子意半睡半醒间翻了个身,闭着眼隐隐感觉不对,一下子就醒了,手伸过去摸了摸他那边,被窝是凉的,徐队长破天荒地没捱到最后一秒起床,再龙卷风般地席卷到市局。
颜子意抓了下头发,将那些毛躁的发捋顺,汲着拖鞋去卫生间,白色棉质睡裙松松地晃。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从外边轻轻推开,那人已经穿戴整齐,衬衫袖子挽到肘关节,站在盥洗池前剃胡子,一脸禁欲认真,又透着股居家的男人味。
颜子意靠在门框上看他,心头温暖,喜欢夹杂其间,和镜子里的他对视一眼,笑意爬上眉梢,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带着点未醒透的鼻音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早点去局里。”徐景行剃好胡子,指腹在下颌蹭了一下。
他起这么早,想必是那边不太顺利,颜子意问:“高健审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的突破。”徐景行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你呢,今天有什么事?”
“我...”颜子意和他的眼神对上,不知他的眼里从哪映出一道光,总觉得有些烫人,她的脑子突然空白了一秒,话语就窒住了。明明已经开过口,明明早就想好了,可到了开口的关头,突然又怯了。
徐景行看着她闪躲的目光,大概猜到什么,伸手在她的后脑揉了一把,“先洗漱,我在客厅等你。”
他刚走开两步,手腕一紧,又被她抓住。
“徐景行。”颜子意紧紧抿着唇,目光盈亮地看着他,一呼一吸地延长沉默。
“嗯。”徐景行平静地回视她,耐心等。
记忆像烟一样,看似轻薄,一缕一缕地罩在那,总是看不透。颜子意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我有话对你说,你还记得王瑾出事那天早上吗?本来那天就想对你说了,我想说的是—”她语调又顿住。
徐景行走回来,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弯下腰,温软了目光:“要是很难开口就别说,我可以等。”
“不行等了,”颜子意拧了下眉,好似用了点劲才开的口,“我认识高健,关于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一些,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但有些东西应该还是有用的。”
徐景行眸中暗光微动,猜到她要说身世的事,却完全没意料到和高健有关。
话一旦开了口,再说就容易多了,颜子意继续说:“我是父母领养的,在那之前我和高健在同一所福利院,就是他藏秦导的那所废弃福利院,我被爸妈领养的时候正生病,那时候年纪小,记忆比较模糊,爸妈应该是想让我觉得我就是他们亲生的,有意无意地误导我,好长时间我都分不清哪些是做梦,哪些是真的,很多回忆是被高健带去福利院后才想起来的。”
她想说的话太多,一下子全部涌上来,像一堆突然扯出的绳子,胡乱缠在一起,语不停歇地说完一段,她渐渐冷静下来,“后来一点点想起来,有些事情应该是他童年埋下的根,关系到案子,我要不要和你去市局做笔录?”
她的情绪毫厘不差地落入他眼里,那些过往似乎不止是不愉快,甚至令人恐惧痛苦,他轻声问:“是不是不愿意去想?”
“嗯,”颜子意看着他,压在心口的话说完,像是卸下一万斤的重担,她轻轻一笑:“所以做笔录的时候你陪着我好吗?”
“好。”徐景行轻拥住她:“没事,都过去了,以后一直陪着你。”
第36章
晨光初露, 天空澄清, 有淡淡的蓝色,他们在小区楼下的小店吃早饭, 香软的粥和小菜油条,两人心事重,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开车去市局, 正是上班的早高峰,路上车来人往, 行色匆匆, 时光和行人一起跋涉在路上, 从不为谁停歇。
今天特意早起了些,到了市局才发现比他们早的大有人在,市局的伸缩门外挤满了扛着□□短炮的记者,将本就不宽的大门拥堵得水泄不通。
眼看快到上班的点,老保安隔着伸缩门想清出一条路, 无奈在数量庞大的记者前, 他就是个伶仃的小老头,只好无所适从地坐回保安室,端起他的大牙杯喝了口茶压惊。
高跟鞋连环杀人案从一开始就备受关注, 加上后来各种捕风捉影的流言和市局晦暗不明的态度,围观者简直一头雾水, 直到昨晚, 陈茵的生日party上发生的事情,被那些心有余悸的明星们发上微博, 网友们热浪叠涌,新闻媒体直接高.潮。
颜子意看到记者时连忙俯下身,胸腹紧贴着大腿,头垂得低低的,缩成一小团。
徐景行侧头看她一眼,微微弯起嘴角,一转方向盘往市局后的街道开去,将车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扫了眼四周,拎着她的后颈把人拉起来,“没事了。”
颜子意松了口气,“这是哪?离市局远吗?”
“待这等着。”
徐景行撂下四个字,人就走了,颜子意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等,一晚上心惶惶的没想到这茬,这会儿才翻出新闻看,大致了解情况,拨通张舒莱的电话,沟通近期的工作。
工作谈的差不多的时候,车门“嘭”的一响,车身轻晃,徐景行回来了,他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说:“转过来。”
颜子意瞥了他一眼,会心笑了,挂了张舒莱的电话,乖乖转过去,抬手将两边的头发别在耳后。
徐景行将棒球帽往她头上一戴,看看不太对,又摘了下来,将口罩给她戴上去,颜子意配合着勾绳儿,眼前一暗,帽子又戴上了。
下车拐去市局后门,颜子意被他牵着一路走,声音闷在口罩里,瓮声瓮气的,“你怎么想到去买这个了?”
徐景行看了眼时间走得飞快,难得早起一天,还是要踩着点打卡,闻言脚步缓了一缓,手一拽将她拉近了揽住肩膀,“好意思问我,自己不知道准备吗?”
颜子意鼻息间都是新口罩的布料味,口罩、墨镜和帽子其实她都备在包里,只不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戴,他不喜欢她在娱乐圈,有意无意地,她便想和他像正常情侣一样,不要三遮五掩。
到了市局,徐景行将韩可一起叫进办公室,刑事案件询问至少要两人。
开始询问,他兑了杯温水,颜子意接过黑色瓷杯,两手捧着喝了口,陷入回忆,“高健的事要从安然福利院说起,记忆中福利院很灰暗,住的地方被高高的铁栏杆隔离着。房间里到处是杂物,孩子不分男女,扎堆睡在长长的大通铺上,屋里常年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印象最深的是总吃不饱,铁门也不常开,孩子们经常垫起脚尖,扶着阳台沿往外伸脑袋,眼巴巴看着马路上开过去的车。”
徐景行沉默地听着,表情好似凝固了一般,喉结隐忍地动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颜子意冲他一笑,色泽清恬,落入他眼里却薄脆如蝉翼。
她接着说:“不同年龄、健康状况的孩子分开住,我和高健都属于正常的孩子,他比我大几岁,住在同一个楼层。那种环境里,大家都是死气沉沉的,高健比一般人更沉默,经常被保育阿姨虐待和辱骂,被其他孩子嘲笑。
后来我听到些零零散散的传言,大概是他刚进福利院的时候有一双高跟鞋,也不知是他妈妈的还是哪来的,他特别珍惜那双鞋,白天将鞋藏起来,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来,穿着在房间走来走去,有一次被发现,所有孩子围着他嘲笑,惊动了保育阿姨,要收了他的高跟鞋,他不肯,拼了命地抢,最后自然是没抢过大人,也惹怒了保育阿姨,亲眼看着保育阿姨用剪刀将皮革一块块剪下来。
他或许有点恋物癖,或许只是一种怀念方式,毕竟年纪小,在那种地方接触的东西都是不正常的,对于人性的概念模糊,心理需求没能被正确指引,慢慢变得扭曲,他对高跟鞋畸形的迷恋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等等。”韩可连忙插进一句,“你刚才说保育阿姨虐待和辱骂他,为什么用...这么重的词。”
颜子意紧紧攥住杯子,每一根手指都异常用力,骨节都绷着,“不止是保育阿姨,管理员、医生、院长...
似乎每个大人都可以随意打骂孩子,气氛非常压抑,我们每天都活在恐惧里。”
颜子意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还记得秦导被高健关的那个铁笼吗?”
韩可僵硬地点了下头,总觉得她接下来的话一定很沉重。
“要是哪个孩子犯错了就要被惩罚...”颜子意的目光定定的,好似盯着某个地方,又好似没有焦距,那天高健在废弃的福利院,拽着她往铁笼塞的时候说“不听话要受惩罚”,这句话莫名和管理员冷硬无情的声音毫无二致地重叠了。
她无声喘息着,感受得到自己每一下呼吸的频率,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犯错的孩子会被关进铁笼里,铁笼在公共场所,其他孩子可以参观,从而产生畏惧感...那不该,不该是对待人的方式...”她痛苦地闭了下眼,可锈渍斑斑的铁笼像是锁在心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对待一只动物,打他、骂她、喂他,驯养他,直到驯服为止,让他乖乖听主人的话。”
“天~”韩可差点忘了呼吸,简直丧心病狂。
极力克制的情绪在空气里波动,徐景行的眸中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将她紧紧攥着杯子的手,一点点掰开,纳入掌心。
“都是过去的事了,”颜子意故作轻松地说,“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正确的是非黑白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很多事都非常蹊跷。
我觉得那所福利院不是单纯的福利院,而是贩卖儿童的窝点,孩子来去的频率很高,不仅收领养费,价格还很昂贵。”
韩可脑子一抽,问:“你怎么知道费用高?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有一次无意间听到我爸妈说话,说我命中注定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去福利院□□的时候付不起高额的领养费,又不甘心离开,苦苦哀求管理员,管理员烦了,就把我送给他们,没收钱。
因为我那时候淹了水,生病了也没人治,被丢进住疾病和残疾孩子的屋子,爸妈应该是看我可怜,抱回去细心照顾,一直把我养到这么大。”
颜子意犹豫了几秒,说:“可能是我敏感了,但我总觉得福利院不止贩卖孩子,还逼女孩做雏妓,我不小心撞见过一次...她被一个男人摁在床上......正常来说孩子越小越容易被领养,男孩也容易被收养,其次是漂亮的女孩,可我住的那层有不少女孩,也有一些男孩,包括高健,都是十来岁长得好看的孩子...”
“那就是说除了把不健康的、不同年龄的孩子分开外,被卖的和被‘卖’的孩子也分开。”韩可看看徐景行,又看看颜子意,突然缺词短句,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你长这么好看,那场病也是因祸得福啦,呵呵...”她干笑两声,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还不如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