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也被此等变故惊住了,还是晏离大声提醒着:“王爷,是地动,赶紧救人!!”
这一年,偏安一隅的离岛爆发了强烈的地动,山崩地摇,倒塌的房屋无数,数不清多少岛上百姓倾刻之间家破人亡。
正在交战中的朝廷大军与齐王军立即放下兵器,共同参与到救治灾民当中。
看着灾民脸上的绝望与悲恸,堂堂八尺男儿,本应是见怪生死的将士们都不知不觉地红了双眼。
程绍禟只觉得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就在方才,他亲手挖出了一名八九岁的孩子。
那冰冷的小小身躯躺在他的怀里,如同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
离他不远的齐王,身上沾满了血污,也分不清是他的血迹,还是别人的。
三日后,地动方才彻底平息,可岛上却是满目疮痍,处处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齐王不臣,避难离岛,引来山神震怒,降下天灾,毁我家园,夺我至亲!”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悲愤的吼叫。
“齐王不臣,避难离岛,引来山神震怒,降下天灾,毁我家园,夺我至亲!”随即又有人跟着叫了起来。
一时间,悲愤的指控声四起,也让不眠不休了整整三日的齐王将士气红了眼。
“简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素来自问好性子的晏离也气得浑身发抖。
反倒是齐王一脸的平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径自行至同样满身狼狈的程绍禟跟前:“程将军,本王有几句话要问你。”
程绍禟多少猜得出他要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便随他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赵赟果真是父皇的骨肉?”
“是!”
“你如何敢如此肯定?”
程绍禟略思忖片刻,斟酌着将当年神宗皇帝做下的那桩丑事一一向他道来。
齐王听罢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所以,母妃挑起了对赵赟身世的怀疑,在父皇看来,便是要揭出他逼.奸臣妻之行,父皇,又如何会再让母妃活在世上。”
“所以,父皇临终前那句畜生,骂的不是赵赟,而是本王。”
“所以,本王这些年对赵赟的指控,完全是无中生有;本王这些年的坚持,完全是一场笑话;本王这些年的所为,切切实实便是不忠不臣!”
程绍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本王明白了,程将军,你放心,本王必会给你、给赵赟,给离岛的百姓一个交待。”半晌,齐王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道。
第116章
程绍禟没有问他打算如何交待, 只是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见不远处唐晋源等人迎了上来,簇拥着他渐渐远去。
唐晋源察觉他的视线,回望了过来。
隔着老长一段距离,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眼中均是一片复杂。
片刻之后,还是程绍禟先移开了视线, 领着前来寻他的和泰前往灾民聚集之处。
“王爷可是要回府?”唐晋源垂下眼帘,恭敬地问。
早前那些控诉的叫喊声虽是已经平息了下来, 可是齐王麾下的将士脸色却仍是有些不好看,毕竟他们不眠不休地参与救灾, 到头来竟是被人如此污蔑, 凭谁也是气得不行。
“回府吧!”齐王沉声道。
“是!”很快地, 齐王便带着他的亲卫回了府, 余下的将士仍旧留下来,与朝廷大军一起继续参与救灾之事。
“王爷!”数日来一直担心着齐王的映柳一看到他归来的身影,急急便迎了上来。
齐王脚步微顿, 听着她担忧地又道:“王爷辛苦劳累了这些日,妾已经命人准备……”
“不必了,你先回去,本王还有事情要办。”齐王打断她的话, 见她脸上瞬间浮现一片失望之色, 想到自己的决定, 语气便又柔和了几分, “如今正是非常之期,你,你好生照顾两个孩子,凡事都要遵从王妃的吩咐。”
映柳有些失望,但是也不敢违逆他,只应了声‘是’,便怔怔地看着他快步进了书房,脸上有些黯然,也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书房门在身后重又合上,齐王缓步行至书案前,久久坐着。
直到远处隐隐传来下人的说话声,他才回转过来,也终于铺纸,提起笔架上的毫笔,蘸墨,略思忖片刻,落笔。
写下最后一笔后,他缓缓地放下毫笔,直到墨迹干去,才一点一点地把写满了字的那张纸折好,装入信封里。
“来人,传唐晋源!”他高声唤道。
随即便有下人应声前去唤来了唐晋源。
正屋里,齐王妃心神不宁地凭窗而坐。
自那日齐王领兵前去对抗仿佛从天而降的朝廷大军后,直至如今,她都未曾见过他。
突如其来的地动,给无数当地百姓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曾有好几次,她仿佛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百姓悲恸哭声。
她更清楚,齐王大势已去,不管有没有这场天灾,自朝廷大军出现在离岛那一刻起,他们便已经是毫无胜算,结局只有两种可能,或是拼死血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或是投降认罪。
可是,齐王会投降认罪么?她苦笑。
以那个人的骄傲,又如何会肯投降认罪。
“王妃,王爷回府了。”侍女进来禀道。
她下意识地起身想要出去,只很快便又坐了回来:“知道了,晏先生和唐护卫可曾一起回来?”
“唐护卫护送着王爷回府,倒是不见晏先生。”
还能有侍卫护送着回府,难道事情另有转机?她狐疑地想着,只这般一想,便再也坐不住,立即起身往屋外走去。
来到书房外,见房门紧闭,她不禁蹙眉问一旁的侍从:“王爷回来之后一直便关在书房,也不曾唤过人进去侍候?”
那侍从躬身回答:“回王妃的话,王爷曾唤了唐护卫进去。”
齐王妃意欲推门而入的动作一顿,而后缓缓地收回了手,迟疑片刻,正想要离开,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被人打了开来,她回身一望,便对上了齐王平静的脸庞。
“你来了?”她听到他这样问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是觉得眼前这人有些不对劲,到了如今这般境况,他平静得近乎诡异。
“我吩咐下人准备了酒菜,正准备使人前去唤你,不曾想你便过来了。”齐王不等她回答便又道。
相较于地动得最厉害的东面,齐王府所在的西面所受影响最小,虽也感觉到地面摇晃,但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齐王妃定定地望着他,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却又更浓了几分,却见齐王忽地执起她的手,牵着她进屋。
***
程绍禟踏着月色从灾民安置之处返回营帐,一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水也难得喝上一口,此刻终于可以停下歇息,倒是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将军,该用膳了,你也累了这些日,其余诸事便将给末将等人便是。”李副将劝道。
程绍禟揉揉额角,应了声‘嗯’,却又问道:“庞大人那处可曾有消息传来?”
“暂时仍没有。消息一来一回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哪能这般快。”
程绍禟何尝不知这一层,只是每每看到灾民的惨状,心里始终难安。
“将军,大事不好,齐王府走水了!!”正在此时,有兵士匆匆来禀。
“不是有齐王府的下人么,难不成还要咱们去替他们灭火?”李副将不悦地道。
程绍禟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忽地想到白日齐王说的那句会交待的话,怎么也坐不往,一掀袍角,连茶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便疾步出去。
李副将见状亦连忙跟上。
程绍禟一路疾驰,远远便看到齐王府方向火光冲天,一时大惊失色。
“王爷,王爷!!”映柳嘶心裂肺的哭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晰可闻。
齐王妃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敢相信几个时辰前还与她一起用膳,对她说着他幼时种种事迹之人,不过眨眼间便化作了火人。
火势愈来愈大,‘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下人们提着水从四面八方赶来相救,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到半分作用,只能看着大火瞬间吞蚀掉那幢精致的小楼。
“王爷!!”映柳猛地推开抓着她的侍女就往火光处冲去,她冲得太猛太快,离她最近的两名侍女想要拉住她,可却拉不得,眼看着映柳就要冲入大火中,却见齐王妃骤然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映柳的手腕,亦成功地止住了她的脚步。
随即便是‘啪’的一下清脆响声,却是齐王妃用力扇了映柳一记耳光,直把她打得偏过头去,身子更是晃了晃,直接便摔倒在地。
“你若想死,便带上你两个孩子一起去死!!”齐王妃厉声喝道。
“娘!娘!娘!”身后突然响起孩子的哭叫声,映柳回头,便见她的一双儿女不知何时竟然跑了过来,径自扑到她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她紧紧抱着儿女,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王爷!!”
程绍禟在齐王府门前遇上了闻讯狼狈赶了回来的晏离等齐王将士,双方只对望了一眼便齐唰唰地从大门冲了进去。
一直冲到大火燃烧之处,见那里围满了提着空盆空桶的府中下人,齐王侧妃映柳抱着她的两个孩子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而齐王妃则是脸色苍白地望着火海,眼中隐隐浮现泪光。
“王爷!!”闻讯赶回的晏离等人得知齐王竟就在被大火吞蚀的小楼里,脸色骤变,不约而同地叫出来声来。
有不少将士疯了一般夺过下人手中的空桶,拼命打着水往大火浇去,紧跟着程绍禟而来的李副将与和泰等人亦加入了救火当中。
“没用的,没用的,他早就存了必死之心,纵是没有这场火,只怕也活不成了……”齐王妃喃喃地道,不知不觉间,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脸上也是一片凉意。
她抬手去抹,竟是抹了满手的泪水。
“没用的,没用的……”
程绍禟只觉得喉咙似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尤其是听着映柳与那两个孩子的悲痛欲绝的哭声,脸上血色也不知不觉地褪去了几分。
所以,这便是齐王给自己,给陛下,给离岛百姓的交待么?
“程将军。”听到有人唤着自己,他转过身去,便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跟前的唐晋源。
“程将军,这是王爷临终前托我转交给程将军,希望程将军能将之转呈陛下。”唐晋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程绍禟呼吸一窒,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知道齐王他早有自裁之意?”
唐晋源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沙哑:“这场火,还是我奉了王爷之命放的……”
“什么?!”程绍禟还没有说话,恰好经过的一名齐王兵士便惊叫了起来。
“这场火是王爷命你放的?!!”那兵士这么一嚷,让周遭不少拎着桶救火之人停下了脚步,尤其是一直追随着齐王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均是不可思议地望向唐晋源。
“唐护卫,你所言可属实?”晏离抹了抹额上的汗,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沉声问。
唐晋源一言不发地撩起袍角,对着熊熊大火跪了下去,‘咚咚咚’地连叩了几个响头:“王爷遗命,属下皆已完成。”
说到此处,他喉咙一哽,随即继续道:“属下本为江湖草莽,蒙王爷不弃,得以追随左右,王爷对属下的知遇之恩,属下无以为报,惟愿黄泉碧落,亦能尽绵薄之力,护佑王爷周全!”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噌’的一下抽出腰间匕首,在众人惊叫声中用力往心口位置刺去……
“晋源!!”待程绍禟察觉有异欲上前制止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轰然倒在了地上。
“晋源,晋源……”程绍禟抖着手想去为他止血,可那匕首正正插中心口位置,那一大片的血迹鲜艳夺目,刺痛了他,也刺痛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王、王爷说,他此生做、做了太多错事,唯、唯有以烈火焚烧,方、方可洗去满、满身罪孽。”唐晋源感觉到体内的鲜血正一点一点的流去,可还是极力挣扎着道。
“唐大哥……”他手下的那些侍卫呜咽着跪了下来。
晏离一个箭步上前,执着他的手把脉,再检查他心口处的伤口,终于无力地摇了摇头。
程绍禟双目通红,手上、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鲜血,听到他喃喃地唤:“程大哥……”
“我在,我在……”他哑着嗓子应道。
“程大哥,我其实、其实一点也不、不想与你割袍断义。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我明白,我都明白。”
“明菊、明菊与孩子,便拜托大哥……来世、来世我必将结草衔环,以报、以报大哥恩德。”唐晋源的意识渐渐涣散,还未能等到程绍禟的回答,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程绍禟身体一僵,一滴泪终于从他眼中滴落下来,砸在了怀中那张已经失去了气息的脸上。
“唐护卫他去了,将军节哀。”李副将上前一步,探了探唐晋源的鼻息,低声道。
“唐护卫,果真乃忠义之士也!”晏离望着根本无从可救的大火,目光落在以身殉主的唐晋源身上,长叹一声道。
“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好一个忠义之士,放他娘的狗屁忠义之士!!”程绍禟缓缓地把怀里的唐晋源放了下来,闻言先是喃喃自语,随即哈哈一笑,最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将军?!”和泰等人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被唐晋源之死扰乱了心神,正欲上前劝解,便听到他厉声道,“何为忠义?不辩是非,不分对错,一昧追随尽忠,此乃愚忠!!知其错而不知改,忠其主却不念结发之义、父子之情,妄顾父母生养之恩,又谈何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