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堂兄弟里头,凌玉自小便与这位堂兄比较谈得来。
说起来凌大春也是个命苦的,生母早早便去了,生父凌老六续娶了一房,又生了两个儿子。俗话说,有后娘便有后爹,在凌大春十三岁那年,凌老六便分给他一间破茅屋,让他自个儿过了。
这事凌老六做得不厚道,没少被族里之人指指点点,可他家婆娘却是个豁得出去的泼辣货,谁敢当面说她的不是,当场又是指天骂地,又是撒泼打滚,只嚷嚷人家欺负她一个二嫁的。
久而久之,纵是心中鄙弃,也无人再敢说什么了。而凌大春便开始独自生活至今。
周氏是个心肠软的,没少招呼凌大春到家里用饭,故而凌大春与凌秀才这一房人关系倒是更亲近些。
见他问也不问她买铺子做什么便应下,凌玉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想了想,干脆便将她打算与杨素问合伙开间专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凌大春听罢皱起了眉:“你们两个女子开店多有不便。此事你可曾跟绍禟说过了?他的意思呢?”
凌玉咕哝。她倒是想说,可不是刚回家便被气着了么?哪有机会让她说。
“此事我自会跟他说的。”
凌大春这才满意,想了想,道:“你既亲自试用过,确是有效果,那看来这生意做得过。我明日便回府替你向几位少爷说去,此事我觉得有六七成把握。”
凌玉谢过了他,忽地灵光一闪。
凌大春自十三岁起便四处打工养活自己,什么脏的累的活都干过,三教九流之人也识得不少,况且又是她的兄长,最是信任不过,不拉他入伙简直是可惜了!
“大春哥,要不你也合一份,怎样?”
凌大春一愣,随即一拍掌:“好!”
早就听了凌玉的话后,他便起了心思,只是想到这是堂妹与人家姑娘的生意,他一个外男不好插手,如今凌玉主动相邀,他又怎会舍得拒绝。
“既如此,买铺子的钱我便出一半,你且等等。”
凌玉看着他急急忙忙进了屋,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抱着一个封得密密实实地坛子走了出来。
“小玉,你且看看。”他一边说,一边除去坛子的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上。
呵,好家伙,居然全部是银子!!
凌玉瞪大了眼睛,把桌上那零零碎碎的银子一一掂了掂,初步估计至少有一百多两。
“你哪来这般多银子?”
“这些年攒下来的。”凌大春有些得意,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都不知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他的亲爹凌老六那家子。
“你行啊,我真是有眼不识财神爷了!若知道你有这么一大笔钱,不知有多少人家争着把姑娘嫁给你,我也早早便有了大春嫂了。”凌玉戏谑地道。
凌大春不以为然:“若是冲着这些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不要也罢!”
虽然在杨素问面前大包大揽,但凌玉其实也为银两之事头疼,她如今剩下的银子只有几十两,确实捉襟见肘。
如今有了凌大春的加入,她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总共有多少钱?”
“两百一十二两六百文。”凌大春准确地报了一个数字。
“大春哥,我以后跟你混了!”凌玉一本正经地道。
凌大春一拍胸膛,豪气地道:“好,哥准了!”
兄妹二人再忍不住笑出声来。
邀凌大春入伙,凌玉也是有她的小心思的。
一来开留芳堂一事自然不可能瞒着夫家人,到时不定程绍安也会掺合一脚,对程绍安,她始终保留着一丝防备,却又不好明面上表露出来,倒不如让凌大春加入制衡于他。
二来也是为了父母着想,上辈子战乱,凌秀才的嗣子跟着亲生父母跑了,是凌大春护着他与周氏逃难,一直给他们养老送终。这辈子若有机会,她自会拉凌大春一把,算是报答上辈子他的恩情。
当然,她还会想法子让老爹将凌大春过继,这两人,一个没有儿子,一个有爹等于没爹,凑到一起再好不过了。
却说王氏从孙氏母女处回来,不见了儿媳妇和孙儿,又听程绍安说是‘大哥把大嫂气跑了,大嫂顺便把小石头也带走了’,又急又恼,一见程绍禟回来,兜头兜脸便骂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出去没几年倒学会大老爷做派,回到家里打骂媳妇。呸,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出了事,是谁为了你四处奔波?这家里里外外,又是谁为你操持着?天煞的没良心,我真是白生养了你!”
王氏越说越气,再忍不住抡起巴掌便往他身上招呼过去,程绍禟也不敢躲,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她打。农家妇人力度并不算小,程绍禟身上又带有伤,王氏的巴掌偶尔落到他的伤口处,痛得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可却硬是忍住了。
“娘,大哥身上还有伤呢!若是打坏了,大嫂回来了可如何是好?”程绍安眼尖,察觉兄长的异样,连忙上前劝住王氏。
王氏到底也是心疼儿子的,一听他这话便停了下来,再看看长子有几分发白的脸色,就忍不住一阵心疼,可再一想到被气跑了的儿媳妇,又硬着心肠啐了程绍禟一口:“该!你若不把她们母子带回来,我跟你没完!”
程绍禟苦笑,看着她气哼哼地离开的身影叹了口气。
“大哥,瞧吧瞧吧,都不知道谁才是她亲生的。”程绍安凑过来,小小声地道。
“大哥,你到底是怎样把大嫂气跑了的,大嫂那性子,往日只有她气人的份,没想到如今也有被人气到的时候。”须臾,他又好奇地问。
程绍禟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与金家表妹是怎么回事?我仿佛听说娘和表姑打算为你们订下亲事?”
一听他提起此事,程绍安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上回村里那二癞子欲行不轨,我恰好经过便英雄救美了一把。”
也是因为此事,孙氏受了惊吓,再也不任由金巧蓉吊着程绍安,转头便寻了王氏,打算将两人的亲事订下,也当是了了一桩心事。
金巧蓉虽然并不怎么乐意,但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是心里到底还是觉得有几分委屈。不过这些程绍安也不知道便是了,如今他满心眼里都是即将抱得美人归的喜悦。
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很快便要和他订亲了。
“订了亲事,日后便再不能胡作非为,要担起为人夫之责……”程绍禟习惯性地要教育他一番,却被程绍安一把打断,“知道啦知道啦,大哥你还是想想什么时候把大嫂和小石头接回来吧,我瞧着娘这回怕是气得不轻。”
程绍禟又是一阵叹气。
凭心而论,他并不愿意再与天家人接触,亦清楚齐王府并不是一个好去处,可到底齐王于他有大恩,结义弟兄们又诚心相邀,他并不好拒绝。
只是,若是她坚持不同意,此事便作罢,好生与弟兄们解释一番并无不可,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相信也不会怪罪便是。
如今……他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
待夜里独自一人躺在空空的床上时,他便觉得相当不习惯,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是遗失了什么。
这个时辰,若是小玉在家,必是哄着小石头沐浴,小家伙初时必是不肯,待他娘亲虎起脸,自然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地坐到他专用的木盆里。
再隔得小片刻,小家伙就会兴奋地拍着水,把他娘亲浑身上下淋得湿透,然后屁股便会挨上一巴掌,再接着,他便会嚎上几声。
想到几乎每日都会上演的那一幕,他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笑容。
“明日,明日便去把她们母子接回来……”他自言自语,可下一刻却又改了主意,“还是先跟吴大哥他们说清楚,齐王府我便不去了。”
凌玉在娘家的日子其实也不见得多轻松,周氏倒也罢,虽然奇怪她突然回来,可轻易便被她三言两语地哄了过去,可凌秀才那里便不怎么容易过了。
“荒唐!夫君在家中养伤,你身为人.妻,不但不好生侍奉照顾夫君,反倒带着孩儿赌气离家,往日为父教你的礼义道德竟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成?”凌秀才板着脸,厉声斥责。
凌玉鼓着腮帮子,倔强地迎上他的视线,却是半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明日一早便带着程磊回去!”凌秀才直接下了命令。
“我不回去!这里是我的家,凭什么我就不能留下!”凌玉终于没忍住反驳。
“出嫁从夫的道理难不成还要为父再教你一回?!”凌秀才喝道。
“你、你问都不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便要把我赶走,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当爹的!”凌玉也生气了。
凌秀才冷笑:“绍禟性情宽厚,亲家母又是个和善性子,谁能让你受委屈?必是你无理取闹,才闹出这样一出回娘家的把戏来!”
虽然他的话也并非全错,可凌玉还是被气哭了,一跺脚:“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嫌弃我是个姑娘家,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你若是个儿子,这会儿我便打断你的腿!”
“好了好了,父女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般脸红脖子粗的像什么。”见父女二人闹得着实厉害,周氏连忙过来打圆场。
“都是你教的好女儿!”凌秀才瞪她。
“是是是,都是我教的好女儿,都是我教的。”周氏习惯性地应下,又转过身去拉凌玉,“小石头一个人在屋里必会害怕,你快去陪陪他。”
凌玉到底也放心不下儿子,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一转身便跑开了。
“你瞧瞧你瞧瞧,这像什么样子?一点儿姑娘家应有的礼节仪态都没有!”凌秀才更生气了,指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冲着周氏怒道。
“她早不是姑娘家,是人家的媳妇了。”周氏好脾气地纠正。
凌秀才被她噎住了,好一会才涨红着脸气哼哼地道:“我就说,生女儿有个什么用,养到那般大全是别人家的了!回头回到家里还专会气我!”
“对对对,生女儿没用,不如生个儿子好。”周氏顺着他的话又道。
“一派胡言,女儿怎没用了?女儿是爹娘贴心小棉袄,咱们家这位,再怎么不行也算是一件小马褂。”凌秀才又瞪她。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女儿是小马褂,小马褂。”周氏惯会顺着捊毛。
反正只要能灭火,他便是说太阳是方的,她也点头称是。
劝下了相公,周氏又到了凌玉屋里,见凌玉正抱着小石头给他讲故事,那温柔耐心的神情,与方才的模样大相径庭,她忍不住笑了。
这对父女,让她操碎了心,也让她从不必操心。说起来有些矛盾,但事实确确实实便是如此。
凌玉把儿子哄睡了过去,一回头便看到周氏含笑地站在门口处,不由得噘起了嘴:“娘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不恼了?”周氏笑着问。
“爹又不在,我恼给谁看,没的把自己给气坏了。”凌玉轻哼一声。
“你啊!”周氏又是好笑,又是爱怜地在她额上戳了戳,压低声音又道,“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怎的比小石头还要孩子气。你爹就是嘴上硬,其实心里最是疼你,我和你姐也得往后退一退。”
凌玉却不以为然。
母女三人,打小就是她老挨骂,还最疼呢!哄小石头他也不信。
周氏也没想过让她相信,反正这父女俩都是死要面子脾气又硬的,谁也别嫌谁。
“真和绍禟吵架了?”她问起了正事。
“……没吵。”虽然心里还恼着程绍禟,可凌玉却又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和自己吵架了,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没吵怎的一声不吭便带着小石头回家了?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想必是女婿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偏他嘴又拙,不会哄人,这才把你给气跑了不是?”周氏了然。
凌玉嘴巴拉得更长了:“怎的听起来还像是我的不是,你们个个都帮着他。”
周氏轻笑:“难道你不应该觉得高兴么?你选的相公已经得到了你爹的肯定。”
“我儿子都生了,还稀罕他的肯定不肯定。”凌玉又是一声轻哼,嘴角弧度却不知不觉地弯了弯。
周氏哪会看不出她的嘴硬,笑叹着摇摇头。
凌玉自小学的最多的便是要厚脸皮,小时候每每挨骂,生气地冲出家时,凌秀才都会追着她在身后嚷一句:“有本事你就别回来用饭!”
可每每一到了饭点,她还偏就慢悠悠地回家,死赖在膳桌上,顶着凌秀才恨恨的目光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故而这一回对凌秀才让她次日带着儿子回去之话,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翌日一大早便起来,与周氏一起把家中收拾一遍,又亲自做好了早膳。
凌秀才想来对女儿的厚脸皮也已经习惯了,只瞪了她一眼,便抱了小石头在怀中教他念《三字经》。
不到两岁的娃娃哪是能坐得住的,偏凌秀才念得又死板,全然不似凌玉往日给他讲故事那般柔和可亲,不到一刻钟,小石头便挣扎着想要从阿公怀里出来。
“人不学,不知礼,你如今虽尚且年幼,可读书知礼却也不能落下,待日后……”凌秀才察觉外孙的不专心,将他按坐在跟前的太师椅上,板着脸教训道。
小石头挣扎不得,又被他一通念叨,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虽……好了好了,莫要哭了……圣人有云……好好好,不哭不哭……”
不远处的凌玉看着这对祖孙的相处笑弯了腰,死死拉着周氏的手不让她上前解救被外孙闹得手足无措的凌秀才,纯心想要看老爹的笑话。
终于,久久等不到娘子前来救场的秀才老爷急了:“小玉他娘,你倒是快来啊!”
凌玉笑得险些透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从周氏怀里接过委屈的儿子,狠狠地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口,赞许地道:“真是娘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