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来做标记?”月枕石不确定地看向土路,这下面该不会埋着什么吧?“刑捕快,你说要不要挖?”
刑捕快看向跟着同来三位脚店伙计,他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倾翻驴车给换上了新的车轮,一番敲敲打打之后这个车厢还能使用。
“来都来了那就挖,说不定挖出一包无主的金子。见者有份,大家可以平分了过年。”
刑捕快也不磨叽抄起铁锹就开挖,他心里明白挖到金子的可能性很小,而最好的情况是下面什么都没有,但要是运气衰了一些很难说是否会挖出尸体。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谁会把尸体埋在路当中,还特意在上面插一根桃符?
趁着刑捕快挖土,月枕石打量起了这根断裂的桃符。被驴蹄踢折的两寸刻着一个人像,很显然它不是神荼、郁垒的神像。
可别说因为凡人谁都没见过神仙的真容,所以一千个雕刻师父能刻出一千种不同的神像,这根桃符的刻像一看就是手里抱着鲤鱼的男娃娃,正是时常出现在年画上的那一款抱鱼男孩。
区别经典年画造型的年年有余,桃符上精雕的胖娃娃面无笑容,他怀中抱的那条鱼垂了下来,简直是一条断头的死鱼。
再说从坑里取出部分,其上两寸刻着些许文字,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新年祝福语,也不是什么邪祟规避的驱邪短语,单从字体上来看长得与汉字结构正好相反。
展昭与孙大夫一起安抚了安然,终是让小药童渐渐平静了下来恢复到了平时的模样。孙大夫就带着安然一起去处理死驴,展昭也能看一眼土坑桃符到底有何发现,这一眼就看出了桃符上的字体是水书。
“桃符上怎么会刻着水书?”展昭见月枕石露出疑惑的眼神,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与胡舟借宿水族村寨时听到的传闻。
水族中有一类神秘的鬼师,他们掌握了一门可以沟通幽冥的文字,从外形上来看正与汉字的结构相反,故而也称为反书、殄文。其中水书一分为黑白两书,白书见于日常生活,诸如丧葬、生产、造房、嫁娶、问卜等等都会用到。黑书则极其诡异,听说能够以其放鬼与退鬼。
“师父与我进入村寨之际就听过传闻,外人进村子一定要遵守规矩,也不能告诉他人生辰八字,也要注意随身物品是否遗失。因为利用黑书加以生辰八字与随身之物,鬼师就能够在活人身上放鬼而控制人。如果想要解除这种状态,就必须要找鬼师退鬼才行。”
展昭并不完全相信黑书的传闻,但是他曾亲眼见过村寨石碑上刻着的白书。他可以不信鬼书的力量,但不妨尊重当地的文化习俗,从没有想过寻衅挑事去将传闻中鬼师招惹出来。“水书属于水族秘术藏于黔贵之地。虽然蜀地与黔贵之间开通商路不时会有商客往来,但是篆雕刻水书的桃符未免也太少见。”
在两人说话间,刑捕快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板着一张脸摇摇头,以这些年挖坑遇尸的经验,刚刚铁锹肯定是碰到了一具尸体。
不出刑捕快所料,他再稍稍再挖了几锹先看到尸身后脑勺的头发,随之而出的腐臭味证明了这具尸体死了有段时间了。又将尸体翻转过来,其面部已经腐蚀到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仅能从衣物上初步判断,死者穿着粗布麻衣而非绫罗绸缎。
原本在围观的脚店伙计们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其中有人就嘀咕到,“把尸体扔到山里去都比埋在土路下要好。我是宁愿被野兽吃了,也不想没日没夜地被车轮压过。”
正是这个道理,将尸骨埋在路中是一种忌讳,彷如让其受到万人践踏,死后不得安宁灵魂不得超生。
弃尸于此,说不清究竟是何用意,到底是与死者有深仇,还是为了不被轻易发现尸体。因为土路不比官道,往来经过这一条岔路的商客不多,而这个弃尸的坑挖得够深,如果没有插着桃符的小坑绊倒了驴蹄子,也许得到猴年马月的一场地震才能将尸体给弄出来。
虽然暂且不能断定埋尸的动机,刑捕快适才在挖坑的过程里能够确定的是尸坑的土质较为紧实。这一具尸体被埋的时间有些久,与尸身腐烂的情况结合在一起看,起码超过了两三年甚至更久。
那么为何路上突然多出了一根桃符?脚店的伙计不时会行路运送货物,他们从没有看到过此截桃符,也没有听过往来的商客说起路中插着什么。这都说明桃符是近期插入了坑洞,到底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又是谁将特殊的桃符插入了小坑里?
“好吧,看来这个假期要打折了。”刑捕快先用一块布盖住了死者的脸,他也想不明白桃符与尸体的关联。此地距离眉山不远了,索性就将此案报给眉山巡检司,让分管这一块的同僚来侦破谜团。“小展、小月你们在此地等一等帮忙守着土坑,我这就去快去快回。至于其余诸位请随意先回脚店也好。”
那还用选吗?正常人谁会想要与尸同处。
三位伙计将死驴抬上了稍作修理过的驴车,而孙大夫也先带着还在自言自语的安然先一步回店了。
很快就听不见一拨人离去的驴车声,空空的山野土路仿佛只有山风在回荡。仅剩下了月枕石与展昭,外加两头无所事事在随意晃荡尾巴的毛驴。
月枕石没有再去仔细观察土坑里的尸体,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摸着白毛的白毛。当下她不得不反思一件事,原本认为没有前往正史世界并非坏事,起码她能够适应府城的生活环境与民风习俗。
她只想赚够一大笔钱买了房买了车,备上一二武器等脱离了小身板的年龄限制就去游山玩水,但为什么总觉得与刑事案件的缘分越来越深了,是因为遇到了展昭,所以注定要走入一个充斥案件的世界?
展昭迎上了月枕石的眼神,这种复杂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的鼻子上沾到了土灰?“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小月是在担心他会诈尸?”
“不,不是你。”月枕石答非所问地摇了摇头,她将诈尸一说直接忽略了过去就又看向了白毛。
白毛显然还记得昨日被揪毛之痛,此时更是没有来由地菊花一紧,略显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人,可惜它的眼珠无法转动到能看见驴头上月枕石的手到底想要做什么。
月枕石以手指绕起了驴头的白毛,觉得她的小毛驴搞不好有事故体质,那么到底要不要换一头驴子?
白毛仿佛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危机感,它主动蹭了蹭月枕石的手心,“咴、咴——”
“白毛,你说你的灵气能用在好地方吗?比如说下一次帮我发现一处黄金宝库之类的。哪怕没有黄金也不能像这两次都与尸体有关。”
月枕石没有避讳展昭教育了白毛一句,她不指望一头毛驴带来万贯家财,可真没有做好一直与尸体打交道的准备。“白毛,你到底能不能听懂啊?我也不想做一个半途弃驴的主人,我们主宠要一路作伴,你总该顾及我的一些感受吧。”
展昭先笑出了声,白毛应该没有聪明到听得懂人言,恐怕它至多是能够察觉人类的喜怒哀乐变化,而看着月枕石这样一本正经地与毛驴对话,他只觉得月枕石认真地有些傻,不,应该说是认真地有些可爱。
“展大哥觉得很好笑?”月枕石佯怒地瞥了展昭一眼,以探案的模式来推论,搞不好就是当白毛遇上了展昭才有了质变的反应。“难道展大哥觉得时不时撞尸还挺好的?话说回来,一直看展大哥带着佩剑但从未见长剑出鞘,这把剑是不是早就见过血?难道体会过利刃划过人肉的感觉,所以就能对尸体见怪不怪。”
展昭脸色微微一僵,他手里的剑根本没有见过人血,至多是杀过山林野兽。要说伤人之事,仅是帮着抓过小偷时打伤了对方,而几年前在荒山里遭遇劫匪都是胡舟出手让他们束手就擒。以剑杀人,哪怕是为了追杀恶贼,那都仿佛尚在江湖的另一侧那么遥远。
“我不知以兵器伤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但让剑轻易见血是非好事。”展昭说得有些认真,他是想过两三年后出师了仗剑走江湖,但是剑出鞘总该有必要的理由而绝非冒然行事。“小月,我不是在笑白毛撞见尸体的运气,而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话,一阵风吹来,把刑捕快盖在死者脸上的小方巾吹了起来,它仿佛长着眼睛一般朝着月枕石的面门而去。不过瞬时之间,盖在尸体脸上的麻布就要覆到活人的口鼻之上,‘刺啦——’一声过后,展昭收回了剑,这块麻布已经被一劈为二落在了地上。
月枕石眼睁睁地看着盖尸布冲她飞了过来,紧接着在她的面前长剑劈裂了盖尸布。前后快得不过才几秒而已,而她尚来不及对展昭说一声谢谢,先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坑中死尸。幸而,死者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土坑里,没有一丝一毫可能诈尸的迹象。
这才拍了拍胸口顺了一下气,她一点都不希望看到忽而诈起的男尸,要说刑捕快心也挺大的,是放心他们两人能够看住一具尸体,不会发生任何纰漏了。
“展大哥,多谢了。该出剑时就出剑,这一点你做得不能更好了。”月枕石说得诚恳,刚才要是晚了那么一瞬,鬼知道会不会上演人逃盖尸布追的场面,她才不想与盖着死者脸部的麻布正面亲密接触。
展昭暗中松了一口气,这全都是什么古怪的运气,他刚刚还在想剑出鞘需要一个必须的理由,都不带喘气地就给他来了一出,也先下意识地看向土坑里面的尸体。
尸体纹丝不动,因为之前一直都是脸对着土坑,当下死者一脸土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何况尸体脸部的肌肉已经腐烂缺失了不少,想要还原尸体的本来面目恐怕有些难度。
“也许习惯了就好。”展昭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得上是安慰人的话,“小月希望能够游历山川,山林里难免多有动物的尸骨与一些被动物猎杀的人类尸骨。白毛有灵性说不好能避过危险,可在平常也就难免带来一二意想不到的情况。”
月枕石只能笑笑,不比后世开发的山林河川,当下的湖光山色都是纯天然的,而里面住着各类食肉动物。虽说比起先秦时期猛兽到处出没已经好上了千百倍,但是人类进入山林除非是艺高人胆大,否则还是要慎重而为。所以行遍天下的梦想是美好的,这一过程也需要白毛此等有灵气的座驾相伴,只不过付诸实践总还需要一二辅助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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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捕快说了快去快回,还就在一个时辰里打了来回,与他同行而来的是袁捕头,还有驾着准备拉尸的驴车迟一步而到的仵作与另两名捕快。
当朝的捕快与巡捕人手不算少,每个州府与县城都有不同的巡检机构。且说眉州治州于眉山,袁捕头正是眉州一带的捕头。也不必管太多复杂的吏治构成,单说出了一桩土路埋尸案性质就很恶劣。何况又在时逢年关时发现了尸体,这一案的出现只会让这个年关蒙上一层阴影。
尸体都被挖出来了,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拉到州府的义庄里。经过几人的验尸得出了如下推论,男死者身前该是二十岁出头,身上没有明显可以证明身份的特征,再结合眉州山林的环境,死去起码有四五年或者更久。致死原因初步推定是心口一刀。凶器并没有留下,目前仅仅知晓是匕首一类的兵刃。
这些线索过于空泛可以说是等同于无,不得不让人将尸体与莫名出现的桃符联系到一起。因为起码从桃符上能够得到一二线索,它与水族鬼师有关,而不论是水族或是水族鬼师在眉州都不常见,也许撒网式排查能在眉山或是临近县城找到相关线索。
苏洵与程氏没有想到他们的翻车之事还牵扯出了一具尸体。苏洵为了避免程氏孕期多虑没有多过问死尸一事,他力邀了月枕石与展昭务必要来苏家小聚,而孙大夫与安然找了州府里的一家客栈投宿,几人互留了一个地址也就在眉州城里分开了。
“那些烦心事就交给袁捕头他们了,我们安心地过好腊八就好。”
刑捕快没想着跨界办案大包大揽,他带着月枕石与展昭前往了眉州老家。这间院子位于府州的南城,从四周的生活环境来看,它正位于诸如印书铺、雕刻铺子的附近,书香、木香气息不时散溢在空气中。
“我家里人不多,我娘、我家那口子、刚三岁半大小子,三个人住不满五间屋子。你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一人一间房,在眉州多住上几天。我家是没有趣好玩的东西,但是州府里每天从午后到日落前都有桃符市。距离近得很,走上一盏茶过了甜井街上的那一座桥就到坊市。”
月枕石从善如流地表示她会去看看,前来眉州本就不是为了在刑捕快家里窝冬,而是要见识一下眉州的桃符市。她不必买桃符之类的迎新年货,主要是冲着眉州较为便宜的书籍与笔墨纸砚而来,而且答应了作年画之事就趁着这几天完成。
等真的前往桃符市才发现这里有多热闹,腊月初十,完全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冷,集市里人头攒动。
一打听才知道,腊八过后祭灶之前,桃符市迎来了最后火爆的十天。有不少牵着驴车来大批量购买桃符春联成品的小商户,那应该是成批运到相邻的小县城去卖。还有喜气洋洋的妇女、成群结队的孩童、拄着拐杖的老者等等,看来为了挑选一个新年好彩头,不论男女老少都很积极。
展昭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觉得真是一个不留神就有与月枕石走散的可能。虽然知道月枕石不至于找不到刑捕快家,但是前有安然不知为何被追杀至失去神智,后有埋尸于土路的案子都发生了,那就不得不防万一有生口牙人的浑水摸鱼。
展昭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他还是握住了月枕石的手,“你小心一些,别走丢了。我没法和青观主交代。”
月枕石看了一眼似是表情自然的展昭,也不揭穿他的一丝害羞,“那你是要抓紧一些。否则不等观主责怪,白毛会先喷你一脸驴口水,怎么能把它最喜欢的主人弄丢了。”
展昭想了想毛驴口水的气味,那绝对与清香芬芳无关。“小月,我们刚刚吃好饭,你能说些不倒胃口的假设吗?”
几辆驴车正从两人面前经过,还就能看到其中一头边走边在砸吧嘴,隐隐似是驴唇边有口水。
月枕石看着毛驴的模样就笑了。不是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是生活就是那么接地气。“好,我尽量说些风雅的事情。我们先往书局去吧,随便哪一家都可以,能让你闻一闻笔墨香驱散那股萦绕于你鼻尖的毛驴口水味。”
展昭无奈地摇了摇头,既是体谅他就别再重复毛驴口水一遍,那只会再度勾起相关的气味联想。
两人没有明确目标从集市的这一头逛到了另一头,期间在茶肆坐下了喝了几碗茶,还就听到了一段与临县梁知县有关的传闻。
说的并非梁知县本人而是他续娶的妻子汪氏,原来汪氏的前夫俞少东家曾就街口转角处开了一家印书铺子。三年前俞少东家过世之后,俞家的亲族将这间铺子要了过去,但是因为经营不善今年年初的时候倒闭了,而今已经出售了铺面改作了一家饭馆如意馆。可能因为印书铺、书坊一带的餐馆不多,如意馆的生意非常欣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