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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蓝天白云,广袤的草场一望无垠。
赵骏两手牵着卡迈和那匹栗色的小马驹,走到了一顶遮阳伞下,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低低地道。
“腊戌戒严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周觉山镇定自若地佯装喝茶,他吹了吹茶叶,轻呷了一口,“知道。”
“全城的百姓都在费尽心思地往城外撤,有钱的在走,有权的也在走,商人几乎都走绝了,只有柴坤和丹拓还没动静。”
赵骏将两匹马牵近一点,给在思摸摸。他们的这座温泉度假村,很神奇,几乎与世隔绝,不在乎外面的纷乱与苦难,纵然柴天改物,依旧歌舞升平。
这次腊戌戒严,正如周觉山所料,确实是北掸邦军内部的一支军团突然闹-革命-起义。领头人是邦帕司令的远房侄子,原北掸军第二旅副旅长金宕。
“金宕和丹拓同龄,又同时在仰光地区读过书,他最近来的频繁,我怀疑他这一次的起义是跟柴坤和丹拓有关。”
“有没有关系,一会儿探一探就知道了。”
周觉山若有所思,放下茶,起身,十几米开外,丹拓正迎面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在思也跟着站起。只不见柴坤的踪影。
丹拓先伸出手,“周团长,久仰久仰。你来这儿有段时间了吧?你看我这忙的,一直都马不停蹄,天昏地暗,都没腾出空来接待贵客,实在是抱歉抱歉。”
周觉山来了整整十日,他却一直到今天才正式出面。丹拓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在思。
这女人,他还是喜欢。
虽然明知她是周觉山的女人,但只要看上一眼,他心里还是会痒痒。
周觉山有所察觉。上前半步,将在思挡在身后,他看着丹拓,使劲儿地回握住他。
“这么没见柴坤先生?”
他手劲儿很大,猛地用力。
丹拓连忙收回视线,忍痛回道,“啊,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康健,最近天热,容易中暑,不方便外出走动。”
周觉山轻笑,松开了他。
丹拓嘶了一声,低头,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手。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出声,静默里,在思拉了拉周觉山的衣袖,踮起脚,在他悄悄地交代了些什么。
片刻后,周觉山率先开口,他搂着在思坐回了椅子,“我听说金宕的军队马上就要带人攻入腊戌,今天不见柴坤先生,还以为这位先生是暂时离境躲避风头了呢。”
丹拓眼珠一转,嘿嘿地笑了出来,“外面也未必会有腊戌安全。”
“怎么说?”
“周团长别装糊涂。你也在南掸呆了快半年了,应该知道少数民族武装军队的打仗习惯。”往往是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你放在明面上的东西,没人会动弹,一旦跑到穷乡僻壤,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掸邦、克钦邦、佤邦……这些在缅北地区出了名的武装势力,最爱研究的种类就是游击战了。为什么呀,因为穷呗,没那么多大杀伤武器敢正面交火啊。
遮阳伞下有几把椅子,丹拓看看赵骏,招呼他一起坐下。
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长,拿起一块巧克力饼干,边嚼边说,“我这度假村就摆在这里,我也搬不走,如果有人非要硬闯进来,我大不了就给他多掏点钱。我们做生意嘛,主要讲究一个和和气气,当然,也是我们商人软弱,跟你们军队比不了。”
再穷的军队那也是能端着成千上万把AKM在城里山里横着走,丹拓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周团长,你别看我这家大业大的,但我最怕的就是得罪你们军队。”
北掸有北掸的矛盾,他管不了。
南掸有南掸的问题,他惹不起。
周觉山低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听你这意思,这次金宕起义,完全是跟柴坤集团没有关系了?”
丹拓眼前一亮,“我跟他?怎么可能有关系啊。是,他之前是有来过几次,但是都是老同学,叙叙旧,喝酒聊天,没别的事儿。”
丹拓也算是个老油条了,虽然没他爸柴坤精明,但在生意场上,说话做事也基本上可以算是无出其右了。
周觉山微挑眉梢,感觉自己似乎应该换一个思路。“哦?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才去南掸谈生意呢?”
腊戌戒严,全城封锁,内战期间,连条狗的出入,恐怕都要被反复查上两遍。等到双方真打起来,城里的管控只会越来越严,周觉山不担心,他有南掸邦军的身份,北掸跟南掸刚刚签订了合作协议,当地的军队只要明白事理,就不该对他做出半点为难。但是丹拓他们可不一样,他们如果想出城谈生意,届时,必须要经过军队层层审批……
“按照你的说法,你跟北掸邦军任何关系。那北掸的军队会轻易地放你们出城?你们可以花钱保平安,但很难花钱买自由吧……”
周觉山好心地提醒他。
他现在不走,以后就走不了。
当然了,除非丹拓刚才在跟他说谎——其实丹拓跟金宕根本就是一伙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自信,一门心思地留在腊戌。
丹拓愣住。
周觉山满不在乎,他端起了茶杯,语气淡淡,步步紧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月二十四号,也就是十天后,吴四民部长召集了五六批走私商到他那里集中谈生意。”
其中,有两个也是倒卖柚木倒卖玉石的,跟丹拓的经营范畴基本一样,如果丹拓去不了,那这笔油水极大的生意就相当于是拱手让人了。“丹拓先生,你要是真不打算去,就早说,吴部长可不喜欢不讲信用的人,出尔反尔,以后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他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
丹拓心惊,眼底一阵震荡。
他想想,霎时换了一张脸,放下腿,擦擦嘴巴,紧张地抓住了周觉山的袖口,“周团长,周老弟!南掸那边……我得去,我得去啊!”
“那你跟金宕的关系?”
丹拓狠狠地一咬牙,“行,大哥都跟你说实话,是我赞助了他们。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多也不算多,但总够添置一些军备补给的了。”
“还有呢。”
“没了啊。”
丹拓装傻,周觉山眯眼,霎时起身,掏出手-枪,抵在了丹拓的太阳穴。
赵骏灵机一动,装模作样,反手掏枪对准了在思。
“周觉山,你快把枪放下!否则我杀了你女人!”
周觉山瞥他一眼,用手指搓搓鼻唇沟,强忍住笑意。
静默里,他又扫了丹拓一眼,丹拓正皱着眉头,朝赵骏挥了挥手。
“赵叔,赵叔!你快别闹!”他又回头,嘿嘿地笑着,朝周觉山献媚,“周团长,咱们有话好商量,你这动刀动枪的……不至于……”
说话间,丹拓将周觉山的枪口推远了一些,眼珠一转,权衡利弊,“行,不瞒你说,我还卖了一些M16A4给金宕他们。”
“你从哪儿弄到的M16?”
丹拓温吞地答道,“做生意……对缝弄来的。”
“哦?”
周觉山收起枪,坐回了椅子上,他望了望远处的蓝天白云,沉声道,“想合作,就不如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
否则,他马上就可以打电话通知南掸邦军区,告诉他们,丹拓已经与金宕势力勾结。
他心里应该也清楚,南北掸邦虽然不是敌对的关系,但双方的领袖毕竟不同,南掸一旦得知丹拓在幕后赞助了北掸的新政权,那么丹拓与南掸的交易往来,也就可以同时全面宣告结束了。
丹拓是真怕,他万不想断自己的财路,而且,听周觉山这话里的意思……周觉山这是在提点可以进一步合作咯。
他窃喜,本来这次跟南掸的合作,他心里就没底儿,“那我要是跟你说了,那咱们以后可就是一伙的了。以后有钱大家一起赚,吴部长那边……你得帮我瞒着,而且还务必要帮我一起拿下才行!”
周觉山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他刻意假装苦恼了一会儿,良久,才点头答应。
丹拓眼前雪亮,他猛然热情地拍了拍周觉山的肩膀,“好兄弟!”
周觉山清咳一声,趁丹拓不注意,他又挑眉看了看一旁的在思和赵骏。
三个人同一个感受。
——憋笑,快岔气了。
第五十四章
傍晚。
赵骏已经跟着丹拓四处奔波, 折腾了整一个下午。临近吃晚饭的饭点儿, 他跟丹拓假装自己累得不行,这才抽出了点儿空,脚底抹油, 偷溜进了周觉山和在思暂住的那间房间。
他跟周觉山聚在一块儿,打算将白天在草场时丹拓所告诉他们的那些重要信息,重新整合,再梳理一下。
在思搬起一张小板凳, 颠颠地跑了过来。
赵骏犹豫, 低头看看自家闺女, “你……”
“别管她了, 你想瞒着她也没用, 她总是有各种办法从我这儿盗取信息。”周觉山阔步走来, 正赶上晚餐时间, 他还端了一盘咖喱饭给赵骏。
在思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前前后后, 周觉山出于不想让赵骏为她心疼或担心,所以一直都没有跟赵骏具体说过。
在思莞尔,拿出一份笔记,“呐,我不是白吃饭的,既然你们同意让我参与,自然也能得到相应的好处。”
上午在草场, 她瞒着他们俩,偷偷地带上了周觉山的录音笔,周觉山和丹拓的对话,已经被她全程录音。
下午得空,她又把录音整理了一下,挑重点写了下来,所以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份儿笔记,绝对是最准确最简练最完整的一份儿。
赵骏眼前雪亮,“行啊,丫头,你这记者没白当啊!”
在思笑了。
周觉山也由衷地跟着自豪。不得不承认,在思这个小女人脑筋灵活,精明得很,无师自通,而且还总是能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而给他带来惊喜。
……晚餐时间,三个人边吃边聊。客厅里的餐桌高度用着不太舒服,屋里也没外人,周觉山和赵骏便端着两个盘子,围绕在客厅的茶几附近席地而坐。
在思坐在她刚搬的小板凳上,细细地嚼着一口饭。
赵骏狼吞虎咽,眼看着在思的笔迹,“所以,丹拓的那些M16,都是从之前的政府军那儿搞来的咯?”
周觉山捏着一副筷子,夹起一块鱼肉,“不,我对他说的话暂时还不能完全相信。”
丹拓上午给周觉山看了他那批M16的照片,那些枪保存完好,数量罕见,装箱完整,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M16的生产批号一致,是同一批枪,且从生产年份[1]上看来,又是今年最新的一批精锐武器。
“你记不记得,最近几年,缅甸新政府上台,一直在限制柴坤集团的木材和玉石原料的出口。今年年中,更是已经对柴坤集团进行了全面封杀和通缉。”
缅甸政府军已经跟柴坤集团表现出决裂的态度,又怎么可能会把今年的新枪交到他们手上?
更何况一直以来,国际警方其实都在怀疑柴坤集团涉嫌帮助第三方盈利,假借运输柚木和玉石的机会,帮助某组织对外走私军-火。
如果说涉事的真的是政府军,他们怎么可能自绝财路,在柴坤集团还没被国际警方查封之前,就早早地与他们断绝联系?
“有关于柚木与玉石的原材料开采并从中抽成,那种蝇头小利,对军队而言确实可有可无。但你要知道军火-贩卖,他只要卖出去一批那就是天文数字。”
M16这种枪,曾经被将近100个国家使用,被誉为当今世界六大名枪之一。系列中的M16A4更是美伊战争中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标准装备,这种枪,只要能找到资源并进行合理地贩卖,几乎没有国家和地区会拒绝。
所以,在周觉山的角度看来,“缅甸境内的各族独立组织和武装军队,唯独政府军,是最没有可能曾经与丹拓合作过军火的了!”
赵骏恍然大悟,长长地“啊”了一声,他皱眉,快速地扒了一口饭,“那丹拓就是在说谎,所以说,那我们这下就又没得查咯?”
周觉山也咽了一口饭,“不,丹拓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其实还是提供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什么?”
“生产年份。”
——在思与周觉山异口同声。
说完,眼里又同时冒出惊喜,欣喜地看看彼此。
周觉山轻笑一声,闷头吃饭,接下来交给在思来解释。
赵骏被他俩一提醒,其实也大致地明白了,但是难得闺女说话,那他肯定也得捧场不是。
“丫头,你说。”
在思将咖喱饭里的虾皮吐出来,用纸巾包好,“既然我们已知那批M16是今年的新枪,那就说明,跟丹拓他们合作的那支军队或组织,一直到今年为止,还在与丹拓他们保持联络。”
“而刚好,今年,丹拓和柴坤被迫离开缅甸政府军的管辖区域,东奔西走。试问,如果当一个人失去了原有的靠山,流离失所,他会去找谁?他一定会去找一个跟他有过经济往来或者互相还隐藏着秘密的人来帮他解除困境。”
“而这时,缅甸的七省七邦,是哪一个邦接受了他们,是掸邦。再往下说,掸邦境内,最主要有北掸、南掸和东掸三支武装军队,以及一个心向政府军势力的佤邦自治区。”
佤邦自治区与掸邦其他三个武装势力不同,本质上的区别在于:他们对于政府军的诉求,是只希望相对独立,建立独立发展的自治区,但不需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基于这点,这些年,佤邦一直在努力地与政府军缓和关系。所以,那个明知在多年前政府军就已经将矛头指向了柴坤集团,还一直跟柴坤集团合作的组织或军队,多半就不是他们。
下一个,东掸,不仅人口在缅甸几支地方民族武装中最少,地理面积也是相对最小的一支武装部队。在思曾经去到过那里,那里风景很好,人很友善,但是如果要说到军队配备,她必须坦白,她认为那里的军队配不起这么多M16,更别说多到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