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微微一笑,望着眼前鼻翼都渗出细汗的姑娘,她的表情很认真,指压在他右足以及小腿上的穴位。
“瑶奴是个孝顺之人。”
正在埋头苦按的苏妧抬眼,默默了瞅了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事情,殿下如今才发现吗?”
李承乾朗声笑了起来,深深望着已经再度低下头的苏妧,她的手法很娴熟,帮他按摩过后,扶着他站了起来。
“殿下,你试试看走路会不会很疼。”
李承乾走了几步,依然是锥心的疼,然而在苏妧面前,他却咬紧了牙关,若无其事地走了几步,然后说道:“唔,还不错,没那么疼了。”
苏妧:“……”
当她是眼瞎的,没看到他宽袖之下的手已经疼得发抖了么?
苏妧心中好气好笑之余,又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感动。李承乾即便是没有说真话,也是因为看她辛苦了大半个时辰,哄她高兴而已。
苏妧低头,望着李承乾已经穿好鞋袜的右足,然后抬头看向李承乾。
青年太子五官俊雅,望着她的眼神十分温柔。
苏妧被他那么一看,心里头涌起几分酸涩几分动容,她露出一个鼓舞的笑容,像是跟李承乾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少女神情执拗,带着几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苏妧,你在写什么?”
映月阁中,杨宜歆看着正在提笔写字的苏妧,好奇地探过头去。然而还没看到半个字,头就被苏妧一巴掌推开了 。
“我在写信,没你的事儿,不许看。”
杨宜歆不服气,叉腰问道:“为什么不许看啊,难道我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
苏妧闻言,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无情地往万泉县主的心口扎刀:“不是。”
杨宜歆哑口无言,觉得苏妧的一席话仿若晴天霹雳,就连窗外明媚的太阳都变得惨淡起来。
苏妧看着她大受打击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摇头,将还没写完的信件继续写完。她记得当初孙氏的腿疼之疾犯的时候,百里夷说只要按照穴位按摩之法替她推拿是有缓解之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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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常说,不通则痛。
所有身体上的疼痛,都可以归咎于经络不通。按理说,那套穴位按摩之法,是适用于所有腿部疼痛的患者才对。虽然说李承乾是足疾,可他是右膝以下至足部,在走路的时候都会感觉疼痛难忍。
可她昨晚替他推拿过后,竟然没有一点缓解吗?
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苏妧并未隐瞒实情,她将李承乾的情况以及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百里夷,虽然此举颇有几分用从前苏府恩义要挟百里夷的嫌疑,但苏妧觉得百里伯伯一定能理解她的。
若是李承乾足疾不能痊愈,即便是如今李世民承诺不会废太子,谁知日后会如何?原本一个能活蹦乱跳的天之骄子,忽然变成了残疾,看着是好好的,谁知道有没有得抑郁?万一李承乾抑郁了,性情大变,以后还能是如今这样吗?
苏妧将自己的心情在信件之中也有向百里伯伯倾诉,不求百里伯伯能亲自医治李承乾,只求伯伯能对她提点一二。当初那套用在母亲身上的针灸之法,还能用吗?
苏妧将信写好之后,就拜托李震让人带回长安城中给李诱。
信件是送走了,苏妧的心情却并不轻松。但是她的心情再不轻松,也不会在李承乾面前显示。
面对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不幸与灾难,如果不能改变,那就坦然处之。即使李承乾的足疾真的不好,日子还是要过的,而且是怎么快活怎么过的那种。
苏妧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
一转身,就碰上了像是背后灵一样站在她身后的杨宜歆。
杨宜歆一脸哀怨地看着她,“苏妧,我真的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
苏妧:“……”
揉了揉额头,笑着说:“你当然是我最好的姐妹,你跟武家妹妹还有蕙娘一样,我都很喜欢你们。”
杨宜歆听到苏妧那么一说,脸上的哀怨一扫而空,笑得十分高兴,“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比不上武珝和杜蕙呢!”
她一边说一边握着苏妧的手腕往麒麟殿走,“皇后舅母派了一名太医到骊山来照顾太子表兄,我们去看看太子表兄的足疾怎么样了。”
苏妧正愁着没人请教,如今来了一位太医,正求之不得。
于是听杨宜歆那么一说,原本被人拽着走的苏妧,变成了拽着杨宜歆走。
杨宜歆被苏妧拽得一愣,随即嚷嚷着,“哎呀,苏妧,走那么急干什么?”
苏妧:“嘘,别吵。我们快点去看看太医怎么给太子殿下治病的。”
苏妧到麒麟殿的时候,长乐公主正带着李治和城阳公主站在门外,几人不吭一声,似乎是怕打扰了屋内头发花白的太医。
长乐公主见到苏妧前来,食指放在红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她身旁的城阳公主照葫芦画瓢,也跟着阿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妧脚步一顿,随即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而此时正在让太医号脉的李承乾看到苏妧,狭长的双眸微弯,说道:“瑶奴,过来。”
苏妧依言走了过去,正在给太子殿下号脉的太医抬眼,看了苏妧一眼,随即十分有礼地朝她微微颔首。
发须皆白的医者,容貌十分和善,身上气质有几分与百里夷相似,看得苏妧心中十分有好感。
这位太医姓东方,名樾。
东方樾问了李承乾几个问题,弯腰在他的右腿膝盖以下的地方又按又捏又掐之后,站了起来,徐声说道:“太子殿下莫急,有时心中郁结,也有导致经络不通。且放宽心,心情舒畅了,自然神清气爽,万病皆去。”
苏妧:“……”
李承乾脸上波澜不兴,淡淡的说道:“嗯,太医辛苦,先跟李侍卫下去休息吧。”
东方樾:“太子殿下病情未见起色,臣如何能安心休息?我奉皇后殿下所托到来骊山,便是要随行照顾太子殿下的。”
李承乾眉头微蹙了下,宽袖一拂,正想让东方樾这老头赶紧哪边凉快往哪儿待的时候,却看到苏妧伸手扯了扯他的宽袖。
只见苏妧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我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想请教太医,可以吗?”
李承乾想起这几天夜里苏妧不辞劳累为他按摩穴位的事情,默了默,然后点头,“当然可以。”
苏妧笑着朝东方樾行了个福礼,“那就有劳太医了。”
东方樾听到苏妧的话,连忙躬身回礼,“娘子言重了。“说着,他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这边请。”
李承乾原本还觉得东方樾这老头来了碍事,除了在他耳边絮叨之外,并无多大作用,正觉得不耐烦。可听到东方樾称呼苏妧一声娘子,心里顿时十分受用。
娘子,是民间称呼家中女主人的称呼。
方才在太子殿下眼中还十分碍眼的东方老头,好像伴随着那声对苏妧的称呼,变得没那么烦人了。
苏妧朝外走去,迈过门槛之时,回头看向室内。只见她的太子殿下正端坐在轮椅之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目送她离开。
她心头一软,朝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便跟着东方樾离开了。
苏妧前脚才离开,杨宜歆后知后觉地也想追上去,然而她还没走两步,就被李承乾喊住了。
“万泉,你要去做什么?”
杨宜歆扭头,眨巴着眼睛跟太子表兄说道:“我去找苏妧啊。”
找苏妧?
这万泉表妹一天到晚粘着苏妧,晚上粘着要一起睡觉,白天要粘着一起吃饭,如今苏妧要去找东方樾请教事情,她还要粘着?
李承乾面无表情,说:“长乐不是让你来陪城阳的么,你怎么一天到晚粘着苏妧?”
杨宜歆:“……”
李承乾:“皇后殿下在宫中写了女则,虽不要求大唐的女子人人都要熟读,但你既然是皇室中人,可曾熟读了?”
杨宜歆:“…………”
李承乾看着明显被噎住的杨宜歆,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城阳虽然年纪尚幼,但女则她也该要知道一些。万泉,你今日便带着城阳读一读女则吧。”
杨宜歆闻言,欲哭无泪。
她也不是没有陪城阳玩啊,她方才去找苏妧之前,才带着城阳公主在骊山的后山逛了一圈,又是摘花做花环又是让人摘野果,城阳也玩得很高兴的,怎么忽然就要她带着城阳看皇后舅母写的女则?
杨宜歆一脸懵逼: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太子表兄要这么为难她?!
第30章 .030章
苏妧跟着太医东方樾离开了麒麟殿,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东方樾说李承乾足疾的事情, 东方樾就已经摸着花白的胡子跟她拉起了家常。
“听说娘子略懂医理?”
“家中曾有一位大夫住着,我幼时多病,幸得家中的老大夫悉心医治。久病成医, 我时常跟老大夫待一起,兴致来了的时候, 也会跟着学点小皮毛。”
东方樾手中拎着药箱,也不假手他人。他的身形略胖,并不高大,加上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如年轻人麻利。
他慢吞吞地跟着前方的侍卫走着, “原来是这样, 娘子家中的老大夫,可是民间圣手百里夷?”|
苏妧笑着点头,百里夷名满长安,东方樾知道也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东方樾:“早些年我曾与你府中的百里大夫有些交情。”
苏妧愣住,“太医认识百里伯伯?”
东方樾看着苏妧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老人家年纪虽大, 可中气却很足, 那笑声传得老远都能让人听见。
“不瞒娘子, 我年长百里夷十年,我认识他时, 已在宫中有一席之地,而他还是个愣头青。我那时在民间走动, 想多收集疑难杂症编写成册,便遇见了正在义诊的百里夷。我不知他的身世,为他的天赋和医者仁心所打动,将他引荐给圣人。谁知那小子是个缺德之人,他心中记恨圣人已久,说什么杀父之仇,终身不忘。在我引荐他去见圣人之时,只差没指着圣人的鼻子骂。”
“小崽子,我当时怎么就没拿棒槌捶死他?”
苏妧:“……”
她还以为李世民想要招揽百里夷进宫当太医,只是因为百里夷民间圣手的名气太大了的缘故呢,没想到有这么一茬。
东方樾没事人似的骂完百里夷之后,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苏妧,笑得一脸慈祥。
“娘子之所以来,是为太子殿下的足疾之事吧?”
老太医的笑容让苏妧有些警惕,然而她也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真有恶意,就不会与她废话那么多。
苏妧姿态也摆得落落大方,“不瞒太医,百里伯伯曾经研究了一套穴位按摩,可疏通经络,专门用于我的母亲腿疼之疾发作时推拿的。殿下的足疾与我母亲的腿疼之疾虽不弄一概而论,但其中道理约莫是差不多的。我也试着替殿下推拿了几日,未见任何效果。”
“娘子莫慌,欲速则不达。”
苏妧本来觉得自己在李承乾足疾的事情上已经够沉着淡定了,但此刻跟火烧眉毛依然不慌不忙的老太医,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太不淡定了。
东方樾:“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让我看看那穴位按摩之法?”
东方樾要看百里夷的穴位按摩之法,那当然是可以的。孙氏身边的芙蓉都能学,百里夷当然也不会介意给东方樾看,更何况苏妧给东方樾看的,是两套穴位按摩。
一套是原封不动的百里夷的穴位按摩,一套是苏妧按照自己对李承乾足疾的诊断,在百里夷那套按摩之法上改良过的。
东方樾看着那两套穴位按摩之法,神色赞许,“这两套方法都没什么问题,娘子既然也懂医理,我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苏妧闻言,连忙振奋精神,“太医请说。”
东方樾老太医看着苏妧那虚心求教的模样,说教的心情就来了,于是对着苏妧开始了一大堆的长篇大论,听得偷偷跑来找苏妧的杨宜歆头昏脑涨得走了,老人家还没说完。
说来说去,不外乎是说太子殿下的足疾,确实是断腿的后遗症,但一直不见起色,除了右腿经络不通的影响外,或许还有心结的缘故。
经络不通这个几乎都是中医的套话了,苏妧也没什么感觉,可是还有心结的缘故?
东方樾这个说法令苏妧有些意外,但真要说心结,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苏妧是从后世的文明时代而来,后世医学在心理方向的研究已经到了空前的发达,苏妧也曾听说过许多与心理有关的病例,千奇百怪的,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的。她还听说过有人眼睛功能正常,但却因为心理障碍而目不能视的病例呢。
李承乾心结大概也是有的,但如果那个心结会导致他足疾一直无法痊愈,苏妧觉得还不至于。
东方樾捋着胡须,说:“说实话,我东方氏行医,也以针灸之术最为拿手,太子殿下腿伤后,一直便是我施针用药的,效果颇好,可对他的足疾却不见效果。圣人为了太子的足疾亦是在大唐全境内张贴招贤榜,响应者虽多,但有真材实料者寥寥无几。不过我听说你母亲当初也是饱受腿疼之苦,是百里夷为她医治的。娘子从长安城内而来,大概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足疾费了不少心思吧?”
苏妧怪异地看了东方樾一眼,这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东方樾:“我来骊山,便是想要与娘子一起商量,该要如何为太子殿下的足疾用药的。”
苏妧愣住。
而此时东方樾已经笑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那是出自百里夷的笔迹。
苏妧望着那封信件,抬眼看向东方樾,却见东方樾脸上笑容慈祥,拿着信件的手并未收回去,“娘子不看看百里夷说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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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妧低头,缓缓伸出手去接东方樾手中的信件。
原来百里夷早就料到苏妧会以为李承乾的腿伤找上他,苏妧虽在医术上有天分,也曾在百里夷的把关下给母亲孙氏的腿疼之疾针灸用药,但终究还是经验太少。百里夷给东方樾的信件中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他传给苏妧的那套针灸之法画了出来给东方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