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夷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他出手医治李承乾,不可能。然而昔日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长者却是他愿意与之分享这些年钻研医术所得的成果的,因此特别将他针对孙氏腿疼之疾而创的针灸之法送给东方樾,自此以后,过去的十分恩怨,一并了结。
末了,他又提到,未来的太子妃苏娘子在医理上颇有造诣,希望东方樾可以抛却偏见,对她多多提点。
苏妧看着百里夷的信件,眼眶有些微热。
有人不在长安,依旧关心着长安的一切。她向百里夷求助的信件还没送出,结果就等到了百里夷为她向东方樾主动献技的信件。
东方樾望着眼前少女动容的模样,忍不住弯了眼睛。
“我本来有两名徒弟可以在我替太子殿下施针的时候帮忙的,但想到百里夷那小崽子对娘子如此看重,我便让那两名徒弟放假了。我在骊山为太子殿下治病的这些时日,便委屈娘子替我这老头子为殿下施针了。”
苏妧闻言,连忙将心中到处泛滥的感动都密密实实地收在一处,然后说道:“不委屈的,只是,太医眼睛不太好吗?”
东方樾点头,“嗯,年纪大了,老花。”
苏妧:“……”
所以尚药局的首席太医,其实是在收到百里夷的信件后,主动向皇后殿下请求到骊山为太子的足疾用药施针的。
世上许多事情,最怕的便是强强联合,正如东方氏一族和百里夷的针灸之术联手,各取所长,再加上百里夷早些时候医治孙氏腿疼之疾的札记,李承乾困扰了尚药局数名太医有些时日的足疾,终于有了希望。
为太子殿下而到骊山的苏妧,开始还因为自己医术不到家,不敢往太子殿下身上扎针。就是李承乾放心,苏妧都不放心。自己几斤几两,她心里还能没点数么?
因此一开始的时候,即使她很想拿针扎李承乾的腿,也还是得憋着,只敢先用穴位按摩之法帮他推拿看看效果后再盘算是不是要给他扎针。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为皇室效命的首席太医来到了骊山,并且还希望苏妧能为他搭一把手,苏妧当然义不容辞。
此时在麒麟殿中,李承乾正坐在一条楠木回廊上,他所坐的地方,铺着柔软的毛毯,回廊外花枝招展,偶尔有一两花枝调皮地生了进来。李承乾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他右脚鞋袜都已经脱了,裤子卷了起来,露出膝盖以下地方,然后太子殿下右小腿上被银针扎得跟刺猬似的。
苏妧低头,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根银针扎入了李承乾小腿上的穴位后,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李承乾看着她有些疲惫的模样,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瑶奴,过来。”
苏妧接过藿香给她的汗巾擦手,听到李承乾的话,微微一笑,她将汗巾交给藿香后,就让藿香退下,若是没有派人去喊她,不必前来伺候。
藿香闻言,朝苏妧行了个礼,“娘子若是有事,叫唤一声即可。”
苏妧挥了挥手,说知道了,然后就到李承乾身旁的位置坐下。
李承乾侧头,望着身旁的苏妧,外面阳光灿烂鸟儿在枝头栖息,而他心悦之人,就在他的身旁。
苏妧察觉到李承乾的目光,嫣然一笑,问:“殿下在看什么?”
李承乾:“我在看你。”
苏妧浅笑:“殿下天天都能见到我,看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
这些日子太子殿下的足疾渐有起色,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痛感正在减轻。加上日日有佳人陪伴在侧,太子殿下的心情已经不像初始到骊山时压抑。
如今看着眼前苏妧巧笑倩兮的模样,太子殿下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说道:“人道名花倾国,在我看来,瑶奴比名花更好看。”
话一出,两个年轻男女都明显地愣了一下。迎着李承乾那毫不掩饰的眼神看着,苏妧只觉得脸上竟然微微地发烫。
她本想板着脸,端着名门贵女应有的姿态,跟李承乾说胡说八道什么呢?即使我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也不该如此用轻薄放肆的孟浪之语来冒犯我。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没舍得。若是情之所至,甜言蜜语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若别人捧着一颗真诚的心巴巴地到你跟前,你却一盆冷水泼了过去,换了谁,大概都会心寒吧?
苏妧低着头,没说话。
一时失言的李承乾想伸手去触碰她,可怕真的碰到她,那岂不是更显无礼?他的手顿在半空,内心纠结得死去活来。最后,他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我看瑶奴,是在想为何不管是民间圣手百里夷,还是宫中首席太医东方樾,都对你青睐有加。”
一直低着头的苏妧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太子殿下的耳朵尖竟然是红的。
苏妧:“……”
明明被撩的是她,怎么这少年郎弄得好似是他被撩了似的。
“这有什么好想的,百里伯伯对我青睐有加,是因为我的阿翁和阿耶对他都有恩。至于东方太医——”少女的话微微一顿,随即有些调皮地朝李承乾眨眼,“我觉得东方太医之所以对我青睐有加,是因为他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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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嗯?”
“他要为殿下施针用药,但眼睛已经不太好用了,心里大概也是嫌弃我的,但是因为身边无人能搭一把手,所以只好将就着让我帮忙了。”
李承乾听着苏妧的话,皱眉,“未来的太子妃,东方樾也敢嫌弃?”
苏妧望着李承乾的模样,笑着跪坐在他的身旁。她坐得十分端正,并未与李承乾有肢体接触。
少女语气轻柔,“殿下觉得好,未必便是人人都会觉得好。”
苏妧到来骊山已经三个月,初来时尚未入秋,如今已是深秋。深秋的骊山秋高气爽,成群的大雁从天空上飞过,跪坐在李承乾身旁的苏妧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唇边噙着一朵笑花。
“这些日子东方大夫一直为你施针用药,疏通经络,相信你早就有感觉右足在走路时,疼痛已经比从前缓解了许多。”
苏妧回过头,看向李承乾,问道:“高明,与昔日离开宫中移至骊山别宫休养相比,你此刻的心情如何?”
“出宫之时,只觉康复无望,十分沮丧。如今康复有望,心情舒畅,看什么都格外顺眼。”
李承乾语毕,看到苏妧一副显然不信的模样,笑了笑,又改口说道:“我离宫之时,心中十分不甘。若我受伤是一场阴谋,那么我离开宫中到骊山来,躲在暗处之人,心中肯定很得意。但我也想知道当我离开宫中之后,朝堂深宫,到底会发生什么令人期待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憋屈地到了骊山。”
“如今我足疾有了起色,宫中除了母亲和父亲,其他人一概不知。即使是这样,我心中也有一种终于吐气扬眉的感觉,他日回宫,一定要四处溜达几圈,让人人都知道我的足疾已经痊愈,气死那想要害我之人。”
说到最后,太子殿下似乎是脑补了自己像是开屏孔雀般到处炫耀的模样,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放松,能让听者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第31章 .031章
李承乾的足疾有了起色之事, 在长安城中并未声张, 有什么情况,都是由李震将东方樾向皇后陈述太子病情的书信带回去。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李承乾怀疑马球比赛的意外是有人指使的。即使那个伤他坐骑之人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但若真有其事, 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李承乾当初愿意憋屈自己从宫中离开,就是为了观察他离开宫中之后,父亲李世民的身边会出现哪些人。可是没有,长安城内, 所有的事情在李世民的主持下井井有条, 官员各司其职,皇子们也相处融洽,不时还送一些好玩的东西到骊山去给太子阿兄表示慰问。
这所有的事情正常得令李承乾觉得或许真的只是他太多疑了。
可就是太正常,李承乾才觉得不对。
李承乾:“父亲说是我多虑了,但多留点心眼儿总是没错的。”
苏妧点头,表示赞同。李承乾腿上的银针已经到取下来的时辰, 她跪坐在旁边, 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地取下来放在一个精致的荷包里。
“东方太医说了, 再过一个疗程,你的右足便能如同旁人一样走路。”
李承乾听着她的话,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侧颊,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真想快点到加元服的时候。”
苏妧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为何?”
李承乾眼里带着异样的深意望着她。
苏妧:“……”
一开始没有多想,然而当太子殿下那样别走深意的看着她时,她很难不多想。
李世民与苏亶说过,等太子殿下加元服过后,便让太子到苏府请期完婚。
想到这个,她忽然心热脸热,手脚麻利的将针灸所用的银针全部取下,准备走人,可却在起身离开的时候,被太子殿下一拽。
“瑶奴。”
情理之下的李承乾也没想到刚才一直跪坐在他旁边的苏妧会腿麻,那么一拽,原本就维持平衡有些困难的苏妧惊呼一声,往李承乾的方向倒了下去。
李承乾见状,也吓了一跳,连忙张开双手将苏妧接住。
“砰”的一声响,李承乾是将苏妧接了满怀,可由于冲击力的缘故,他的头撞上了身后的柱子。
苏妧还没来得及害羞就听到那一声响,光是听都觉得疼,连忙抬头问道:“你没事吧?”
少女柔软的身躯被他抱在怀里,心猿意马的太子殿下此刻即使是疼得两眼发黑,那也必须是没事的。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妧,问道:“我方才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吗?”
苏妧愣住了,纵然她自认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可也是生平第一次这样跟异性这样近距离接触,顿时心跳如鼓,几乎失了频率。
她推了推李承乾的胸膛。
温玉在怀,真的不太想松手。但是不松手,那就真的是孟浪了。
李承乾心中有些遗憾地松开了手臂,看着坐了起来整理衣服的苏妧,“瑶奴?”
苏妧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移开视线,“我没有不高兴。”
李承乾:“……”
苏妧又说:“我得去一趟东方太医那儿,先走了。”
然后,少女拎着药箱毫不留恋地走了,靠在柱子上的李承乾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方才撞上的后脑勺。刚才抱着苏妧没感觉,如今人走了,太子殿下的手还没碰到刚才撞上的地方,就已经觉得痛得令他心碎了。
不过太子殿下想到刚才苏妧的模样,眉眼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刚才握过苏妧的那只手,将手举至唇边,然后,轻轻地亲了一下。
苏妧从麒麟殿出来,路上遇见正带着城阳公主玩的杨宜歆。杨宜歆看到苏妧,眉开眼笑,蹦蹦跳跳地跟城阳公主一起迎了上去。
“苏妧!”
杨宜歆小跑了上去,在苏妧前面停下,正想说什么,忽然“咦”了一声。
苏妧狐疑地看向她。
杨宜歆:“苏妧,你的脸怎么会那么红?”
苏妧:“……”
苏妧:“热的。”
热的?
杨宜歆狐疑地看了看天色,然后又看向苏妧。然而此刻感觉脸上还在发热的苏妧朝杨宜歆笑着,随口岔开了话题,“你和城阳公主在这儿做什么呢?”
杨宜歆这才反应过来,”我和城阳在摘花。打算等会儿摘好了,送一些给长乐阿姐,也送一些去给太子表兄。”
苏妧一听,这才注意到城阳公主头上的丫髻插满了鲜花,也是幸好这小公主颜值高又可爱,才不至于让人只看到一堆鲜花而看不到她脸。
城阳公主仰着头,大眼睛瞅着苏妧。
在她们身后不远,是不敢上来打扰的侍女们。
苏妧望着城阳公主,蹲下去跟她平视。
城阳公主:“苏姐姐,我听说长乐阿姐说,太子阿兄的足疾快好了,是吗?”
苏妧点头,帮她将头上的鲜花取了一些下来给旁边的杨宜歆。杨宜歆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接过苏妧递过来的鲜花。
“嗯,是快好了呢,公主高兴吗?”
城阳公主点头,“高兴,我都想回宫里了。我很久没见到阿耶和阿娘,还有兕子也很久没见到,我都想他们了。”
苏妧听着之年幼的城阳公主说着对亲人的思念之情,不由得想起了孙氏和苏亶。她不在府里也有些时日了,虽然她自认是个独立的人,但人怎么可能对父母没有依恋之情呢?更何况她与父母的感情向来也很好。|
城阳公主不说还好,一说苏妧心中对苏亶夫妻的思念之情顿时也泛滥起来。
可还不等苏妧说话,一边的杨宜歆就扁着嘴,“城阳你赶紧别说了,你再说我又要想家了。”
苏妧笑着帮城阳公主头上的几朵鲜花调整了一下位置,鲜花开得烂漫,衬得小姑娘更加粉雕玉琢,分外可人。要不是对象是城阳公主而是一般的小孩儿,苏妧都忍不住要捏一把那滑嫩的小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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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了起来,跟身旁一大一小的女孩说道:“不急,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杨宜歆:“可我昨天听太子阿兄说,还想多待一阵子。”
苏妧一愣,李承乾的足疾好了,还要多待一阵?
想了想,大概这个少年郎心中有些疑虑尚未解决,因此不想早早回去长安吧。她不来骊山不知道,如今到了骊山跟李承乾也相处了一些时日,才发现所谓的一个人待在骊山难免寂寞,不过是随口唬人的而已。
太子殿下练得一手好本领,扯起谎来面不改色。
他要是真寂寞,让来陪他的人便不会是长乐公主和李治这些人了。这些天,苏妧看着太子殿下没事做就跟李治聊天,这俩兄弟聊起天来,那真叫一个毫无章法,这会儿还在说书法名家,一转眼就又扯到了朝中大臣的怪癖上去。一会儿说听闻这个大臣惧内,一会儿说听闻那个大臣半年不洗澡,不小心听到这些八卦的苏妧简直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