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尸走肉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打动人心的表演。”
陈敏娇记下了这些教导。
下课的时候，玛丽珍先走，陈敏娇坐在长椅上换鞋。光斜斜的打过来，洒落，勾勒出一身金边，像是《美国往事》中詹妮弗·康纳利饰演的少女德伯拉杰利起舞的时刻的光，又像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中亨伯特和青梅在海边木屋初尝情/欲的光。这光通过层层叠叠的阻拦变得柔和。（注4）
乔安娜觉得这个女孩，静静敛眸弯腰系鞋带的模样，像一副中世纪描摹中国公主的油画。只是这公主并非娥眉凤目，倒是生得大气明朗。
“喂。”
陈敏娇抬头，是乔安娜。
“中午。”乔安娜不看陈敏娇的眼睛，“一起吃饭吧。”
巴瑞特凑过来温和地笑，“是呀，一起吧。”
“我只是看你可怜。”乔安娜见陈敏娇不说话，补充，有些急切，“如果你找不到食堂或者被别人欺负，玛丽珍女士也会担心。”
“你的表演还算不错。但是等着吧，我一定会超过你。”乔安娜放着狠话，“现在，你需要补充食物。”
“那么盛情难却。”
陈敏娇站起来，顺势挽住乔安娜的手臂。
这个看着傲慢的女孩，别扭得可爱。
乔安娜扬了扬下巴，没有甩开她的手。
噢，这个可怜的中国娃娃。乔安娜打量了下陈敏娇，发现她的头顶只堪堪触及她的下颚。小个子，易碎品。
巴瑞特跟在两人身边，忍不住偷笑。乔安娜就是这样的性格。
三人往饭厅走去。
一路上，巴瑞特一直轻声介绍着学校的环境与设施。他是个很体贴周到的人，骨子里都是骑士风范和绅士品格。
也有许多人同巴瑞特和乔安娜打招呼，看得出来，他们算是校园的风云人物。有时候有人会疑惑他们身边的中国女孩是谁，巴瑞特会回答，是他们的朋友，而乔安娜不会否认。
英国的食物让陈敏娇不敢苟同，但为了果腹她还是选择了一些餐品。三个人端着餐盘寻找位置，却被人挡去了路。
一片阴影投下，陈敏娇只好仰头，她面前是个红发女孩，发丝像烈焰燃烧。红发女孩周遭也围了一些别的人，陈敏娇见怪不怪，人最会寻求群体安慰感，特别是女孩，上厕所都要手牵手，更别提来餐厅吃饭。
“朱迪。”乔安娜面色有些冷淡。
“好久不见！”朱迪笑得张扬，“让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弯下腰，同陈敏娇对视。
“一个黄色女孩。”朱迪挑眉。
巴瑞特皱眉，出言，“我想你需要对别人尊重一点。”
“但她的确是一个黄皮肤人。我有说错什么吗？这只是事实。”朱迪扫过乔安娜和巴瑞特的脸庞，最后将目光定在陈敏娇的脸上，“不过是被殖民的种族而已。”
乔安娜蹙眉。
“小姐。”陈敏娇面色沉稳，但眼底风云在积蓄。朱迪触及了她的底线。陈敏娇仰着头看朱迪，但却没半分气势上的弱，“我想，自己是一名强盗和暴徒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哇哦。”朱迪夸张地做了一个表情，“乔安娜，这是你的同学？”
乔安娜点头，“请你让开。”
他们已经在这僵持了几分钟，周围人都投以了关注的目光。
朱迪顺从地移开身子，在乔安娜带着陈敏娇和巴瑞特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又提高分贝出声，“别忘了我们的比赛。”
“什么比赛？”陈敏娇询问。
乔安娜有些烦躁，“这个疯子。”
巴瑞特出声替陈敏娇解决困惑，“RADA每年都有戏剧皇后的选举比赛。朱迪和乔安娜。”巴瑞特瞥了眼正烦忧的女孩，“她们俩是表演二级公认的强者。上一次，朱迪差点成为戏剧皇后。”
“差点？”
“是的，她输给了四级的学姐。”
“比赛规则是什么？”陈敏娇有些感兴趣。
“表演专业每个班级编排话剧并且在校展演一周，会投票选出最佳两个话剧。再由老师观看选出话剧内最佳女演员，二人再次进行临场比赛。”
每一级表演专业只有两个班，朱迪和乔安娜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班级。整个RADA一共有十个班级，涵盖研究生与博士。（注5）
“我可以参与吗？”陈敏娇眼睛亮亮。
乔安娜瞥了她一眼，“当然，现在，你是我们一班的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讲诉补课老师诱/奸女学生的故事，作者林奕含在完书不久后自杀。
注2：《苏丝黄的世界》。由书改编的电影，1960上映。讲诉香港妓/女与画家职员的爱情故事。由关南施饰演，是现实世界里首位在西方电影界成名的亚洲女星。此以致敬。
注3：周，代指周采芹，饰演戏剧《苏丝黄的世界》，是RADA第一位中国学生，被誉为是百老汇的“中国娃娃”。此以致敬。
注4：现实世界的两部电影。后者由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改编，此处提及的为96版本开头。
注5：全属作者胡编乱造，大家看个热闹。
第36章
三十六
陈敏娇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租了小半年的房, 一室一厅，适合独居，精致小巧。她是用自己在天娇的分成租下的, 至于杜风最开始给她准备的房子, 陈敏娇打算回港也不再居住了。她与张伯虽然有些熟络，但住在杜风给的房子里始终都是寄人篱下。她正好借此机会, 等从英吉利回港，就顺理成章的搬出来。
至于那栋房子，杜风倒也是不亏。
只要杜风等得起。
给她时间, 让她成为一颗闪耀的星, 那么这房子便能轻而易举地甩卖出去。玛丽莲·梦露旧居曾遭受七度转卖，房主要价近5000万美元。她陈敏娇或许达不到玛丽莲·梦露的水平, 但堪堪让房子卖个千万港币，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一千万, 又可以拿来投一部电影。
打住。
陈敏娇伸了个懒腰,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拿出了从楼下电报店接到的属于的自己的电报。
一个字四角，一封电报22个字，高昂的通讯费用。
英国早就通讯完善了, 但是碍于中国的发展速度，两国之间到现在还没有便捷的通讯设备, 电报和邮政算是主要的联系方式。（注1）
这是杜风发来的电报，她来伦敦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电报接收地址发送了过去。
「学义事已半成，捉鬼二进入拍摄, 勿忧。」
陈敏娇把电报整齐的折好，一个精巧的方块。她将这方块放入一个铁盒中。
希望香港顺利。
而她在伦敦也不能输。
想起那个红发女孩，陈敏娇便忍不住皱眉。
她看着自己灯光下的皮肤，青色的血管清晰，而那里流淌着的是龙的血脉。她五指张开，又好似虚握了什么，渐渐合拢，于是成拳。陈敏娇能感受到自己未有仔细修剪的指甲刺在掌心的痛感。
痛觉使得她清醒。
这是陈敏娇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这种情境，或许和年代有很大关系。不可否认，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偏见。
陈敏娇眼神坚毅，她摊开一张全新的纸，拿起飞机上赠送的航空钢笔，即刻书写。
既然朱迪瞧不起黄皮肤的女孩，那么她就要让她看看，谁会更胜一筹。
一整个夜晚，灯都亮着，陈敏娇伏案书写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第二日。
“乔安娜，巴瑞特。”陈敏娇朝两人打招呼，“关于那个比赛，你们有想好排演什么剧本吗？”
一提这事，乔安娜就有些沮丧。
“我们并没有确定下来。”乔安娜叹息，“经典剧目实在太多了，我无法抉择。”
巴瑞特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认为校园里有一半的人会表演经典戏剧，老实说，这样一定会感到审美疲劳的。”巴瑞特咧嘴笑了笑，“我喜欢新潮一点的东西。”
乔安娜瞪他，“但你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事实上……”陈敏娇出声，她拿出自己昨夜奋笔疾书的结果，“我想你们可以看看这个。”
乔安娜一手接过，有些惊讶，她看着那一行花体大字，《末代公主》。
“陈。”乔安娜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这是你写的？”
陈敏娇颔首。
“给我一点时间看看。”
“自然。”陈敏娇冲着乔安娜阐述，“原则上来说，这不算是完全的话剧剧本。我并不是一个擅长写话剧剧本的人。”
乔安娜只是扫过第一段，就对她的话深有同感。
剧本写的精简，但极有画面感和镜头感，只是不适合单纯的现场表演。
“如果你们愿意使用这个剧本的话，可能需要你们来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动。”在自己的确不擅长的事情上，陈敏娇一向显得很谦虚，“你知道的，你们是专业的话剧演员。你们学的就是戏剧。”
而她，涉猎更多的则是电影。
她同话剧的接触，大概就是读书期间在蓬蒿和人艺看剧，看孟京辉，也看赖声川。（注2）
她那个时候只是观众，只负责体验，毫无幕后的经验。
乔安娜粗粗看过厚厚的一叠纸，结束时面上已是欣喜万分，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出声赞叹：“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玛丽珍女士愿意让你成为她的学生了。”
“你是个天才，你天生适合创作和表演。”
陈敏娇笑而不语。
巴瑞特有些少见的急切，凑过来想要拿剧本，却被乔安娜躲开。
“乔安娜！”
“我想再仔细看看。”乔安娜说，“然后我们再做修改。”
“好吧。”巴瑞特妥协。
乔安娜是他们班戏剧表演比赛的负责人，巴瑞特乖乖听话。
玛丽珍女士今天没来上课，大家各自做着表演练习。
陈敏娇正对着镜子练习哭笑，大哭，大笑，忍泪哭，纵声笑，人间百态，苦笑也有一百种姿态。
但她很快发现了一处异样。
镜子里，乔安娜正坐在角落中独自落泪。
“乔安娜，你还好吗？”陈敏娇走近出声询问。
“是的，我很好。”
乔安娜坐在地上抬头，她没有顾忌自己眼角的泪水，仰视着陈敏娇，“陈，我们就演这个吧。”
“你确定？”
自己的剧本能够被选中，陈敏娇不是不高兴的。
“是的，我十分确定。”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细腻的话剧剧本。”乔安娜用手背蹭掉眼泪，陈敏娇伸手拉她起来。乔安娜重回骄傲，提高音量对着教室里剩余的几个人说，“大家安静一下。我知道我们比赛要表演什么了。”
“表演什么？”一个练习芭蕾的男孩询问道。
“《末代公主》”
一行人不明所以，乔安娜将陈敏娇的手稿挨次传递下去，让大家观看。
“陈，你也讲讲关于这个故事的事情。”
陈敏娇颔首，上前一步。
“用一句话来说，这就是一个华夏的末代公主潜逃国外的故事。”陈敏娇顿了顿，“复杂一点，就是这个公主来到英国遇到了英吉利的公主。二人交谈，相熟，互相沿着不同的人生轨道行径，又互相欣羡怜惜理解的故事。”
“这是一场关于女人的戏。”
关于走出封闭世界，关于物欲留恋和阶级差距，关于牢笼和自由，也关于爱情和友谊。
从两个特殊的女人开始，牵扯出一整个世界的哀伤。
更要命的是，剧本中的主要场景只在广场一个地方。话剧受场地和置景的限制，能够表演的空间有限。而剧本很好的满足了这一点。
“我喜欢这个剧本。”说话的还是那个芭蕾男孩，他朝着陈敏娇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你写得很好，你也很适合出演华夏公主。”
“这就是我的目的。”陈敏娇并没有过分谦逊，她与同学分析，“我们可以利用人们对于华夏的好奇感来吸引观众。你知道的，大家总是对神秘的事物有所向往。”
必须承认，他们都曾经幻想过华夏的皇宫与公主的生活会是如何。
“我很赞同。”乔安娜出声，“你们觉得呢？举手投票吧，比较方便。”
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齐刷刷地举手代表了陈敏娇剧本的通过。
“恭喜你，陈。”巴瑞特有些欣喜。
乔安娜瞥了他一眼，“这只是意料之中。那么，我们来分配角色。”
一番商量之下，有了结果。
陈敏娇毫无疑问是华夏公主，这个角色就是她为自己量身打造。乔安娜是英吉利小公主，而巴瑞特则是她为之心动的对象。剩下也有几个辅助角色，都被分了出去。
舞台监督这件事，交给了芭蕾男孩。
至于道具，置景，和配乐，乔安娜打算去联系外系的同学帮忙。
这个时代的戏剧还没有灯光，也没有足够的设备和人员去将灯光融入到戏剧表演之中。
乔安娜又花了一天时间修改剧本，也拿给玛丽珍女士看过。在一切敲定后，大家开始了排演。
一开始很不顺利。
大家的表演风格各异，站在舞台中央就混成一锅大杂烩，分散了观众对于剧本和主角命运的关注。而陈敏娇的语言也成了问题，问题在于，她的英语太好，太流畅，不像一个只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跟传教士学过一两句洋文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