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分别,巴瑞特给了陈敏娇一个拥抱,“祝福你。”
陈敏娇目送着巴瑞特和乔安娜离开,他们没有选择开车,而是步行在街道边。
陈敏娇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然后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以中文。
是鹤庆年,除了鹤庆年,陈敏娇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在这偌大的英吉利里,大概也只有鹤庆年一个人会这样叫她的名字。
“鹤先生。”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他的双手放在轮椅的两边,周遭都是来来往往的人,而他缓缓向她靠近。
“阿娇。”鹤庆年的声音很清澈,让陈敏娇想起山涧来。
“好久不见。”
陈敏娇打量着鹤庆年,他还是穿得老派,眉眼浅淡。
“好久不见。”鹤庆年在陈敏娇面前快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属于安全的社交范围。
“鹤先生怎么会来这?”陈敏娇拨弄了下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在英吉利的云朵下也依然藏着江南水乡的茶色。
鹤庆年轻轻笑起,“路过,想来看看你的学校。”
其实算不得陈敏娇的学校,她没有学籍。
“带你转转?”陈敏娇提议道。
“方便吗?”鹤庆年仰着头看她。
“自然。”
陈敏娇绕到鹤庆年的身后,“可以吗?”
“自然。”鹤庆年语气里带着笑意,陈敏娇想起刚才自己的回答,也忍不住笑出声。她伸手推动轮椅。
鹤庆年稳稳当当地坐着,眼神看向前方的某一处。
“刚才是你的同学?”
“嗯,也是朋友。”
同学和朋友当然是有差别的。
鹤庆年眼神深邃,定定地看了下自己的双腿,他狭长的眼眯了眯,像是狩猎之前的最后聚焦。
陈敏娇带着鹤庆年绕过一个小弯,上了学校的小道。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她现在是校园里小有名气的人了。一出《末代公主》,让许多人都记得了这个中国公主,一身旗袍,游离在风情与纯情的边缘。
“你们关系很好?”
“还不错。”
鹤庆年取下腕上佛珠来,这一串墨绿圆珠,因有人终日抚摸的缘故,也生得更光滑起来。鹤庆年以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波动着这些玉珠,阳光之下,颇有几分光华流转。
鹤庆年在心里数着,不多不少,正好十八。
他对这个数字是熟记于心的,那是他母亲离世的年华,父亲给了他这串佛珠,说是从高人那求来,镇压煞气,以免克人害己,犯下杀戮之罪。鹤庆年早年不爱信这个,虽然现在也未见的有多相信,只是成了习惯。父亲的离开,爱犬的死亡,甚至自己双腿出事。鹤庆年每一年都要同生命中一些东西道别。
他没有怕过,现在却怕了。
那个男孩挺好,年轻,远远看上去也算是正经。最重要的是,很健康。阳光一样的气息,拥抱她的时候,下颚刚刚可以抵在她的头顶。
他们路过树荫,阴影分割着二人的脸,叫人看不清神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美国,美利坚。”
是刚刚做下的决定。鹤庆年一直有单生意没谈上,关于黄金。他开始还犹疑,因为要去的地方太远,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要许多,他不方便。但是现在看来,去远的地方也挺好。
陈敏娇没问为什么,只是说,一路顺风。
“嗯,比赛加油。”
鹤庆年来看过话剧,知道这个戏剧皇后的选举规则。
他希望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闪闪发光。
第40章
四十
戏剧皇后选举当天,来了许多人。其中不仅仅包括了在校的同学老师, 也涵盖了社会各界人士。伦敦西区到跨越海洋的百老汇, 有无数的戏剧爱好者与表演爱好者都在关注着这一场比赛。事实上,对于RADA的同学来说, 这也不单单只是俩位女孩的舞台。
在戏剧皇后正在开始pk对决之前,各个班的戏剧将会在这舞台上进行轮演。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展示自己的舞台了,有些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从这里开始被改写的。被星探或者别的经纪人挖掘,从而走上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演艺道路。所以大家都咬足了劲头要在舞台上展现自己, 要光彩夺目,要熠熠生辉。
很显然,听到台下雷动的掌声,他们就知道他们成功了。
事实上,有些RADA的高年级生已经开始步入正轨, 那么他们就少有会回来参加这种比赛的。一是显得掉价,二是输了丢脸。这也是为什么每次RADA戏剧皇后比赛总是有新生力量崭露头角的原因。那些老派的自诩高手的学姐学长们,都纷纷弃权, 剩下一些真正热爱着戏剧或者还未有出人头地渴望以此一搏的同学在咬牙坚持。
陈敏娇从台上下来, 乔安娜推着她往戏剧皇后候选人特定的休息室和化妆间走, 看起来比陈敏娇都还要紧张, 让她哭笑不得。
“这么急?”
乔安娜瞪她一眼, “根据往年的传统,戏剧皇后的考题都是提前放在专属休息室的。这边戏剧都表演完了,你不早点过去你还要等着干嘛?吃我做的烘焙三明治?”
想起今早上乔安娜带来的鼓励早餐,陈敏娇求胜欲破强地摇了摇头。英吉利黑暗料理, 名不虚传,当真是名不虚传。幸亏巴瑞特阻止了乔安娜的强行喂食,不然这一场《末代公主》最后可能都无人能够上台表演,问他们去哪儿,估计医院和卫生间兵分两路了。
“进去吧。”乔安娜推开写着陈敏娇名字的门,“要加油啊。”
陈敏娇无奈地看了乔安娜一眼,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我知道了,我会的。”
一定要让朱迪看看,被她说是黄猴子的女孩,能够比她强大到哪种地步。她要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乔安娜轻轻地阖上门。
陈敏娇环顾四周,寻找着所谓的命题卡片,然而一无所获。她只好先坐在沙发上开始自己的每日冥想。说是冥想其实也有些过头,只是任由大脑放飞,从一个幻想国度穿梭去另一个幻想国度。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陈敏娇轻轻抬起上眼睑,还没从幻想中彻底清醒,她启唇说,“请进。”
是个长相可爱的苹果脸女孩,她递给陈敏娇一个信封,然后冲她眨眼,道了声加油就开溜。
陈敏娇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信封。
每一年的戏剧皇决赛的规则都不一样,这是乔安娜告诉她的情报。那么今年呢?她撕开信封的口,从中抽出那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缓缓在眼前摊平,规则是,只限三句话。服装要求,当代。
三句话,当代。
陈敏娇的指尖叩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她敛眸沉思片刻,起身在休息室寻找起衣服来。她穿的旗袍当然是不太合适的了,容易让自己的身份被这一身旗袍给桎梏住。那么穿别的什么呢?陈敏娇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衣架,各色各样的衣服堆叠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她如葱根般雪白的指尖在衣架上轻触而过,最后有了片刻停留。陈敏娇将那一身已被人搭配好的高腰牛仔和衬衣取出,端详片刻,放在了沙发上,开始轻解自己身上旗袍的纽扣。
这样简单的打扮其实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能够将衣物对于人物的影响削弱到最低,从而更加展示自己的演技对于一个人物的塑造能力。
牛仔裤有些许的不合身,陈敏娇选出一条皮带系在腰间。衬衣是大了点,但是翻折后取一半塞进腰间倒也算得上合身。陈敏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动手将头发也略微做了修改,高高扎出一个马尾。这样的选择是为了让台下的所有人都能够看清楚她面部的表情。陈敏娇始终记得这一场表演的最终目的。
不是比赛搭配衣物,也不是为了看谁更美,而是看谁的表演更加精湛。
她对镜扬起一个自信地笑容。
“可以准备上台了。”有人敲门,在陈敏娇说了请进后如是说到。
陈敏娇颔首,跟着他往外走。
她看上去很普通,就像是伦敦街头每天来来往往的少女,但不普通的是,她的气质和她的脸,让人很难将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当她站在台上的时候就是这一个效果。
朱迪已经到了,穿了一身很衬她的长裙,高跟鞋。这样看来倒是比陈敏娇高了快一个头不止。
朱迪看到陈敏娇的那一霎,冲她露齿一笑,略带杀意,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观众。陈敏娇挑眉笑而不语,往台中央走去。等灯光落在她和朱迪的身上时,台下跟炸开了锅一样。
“什么?这算是什么?一个亚洲女孩?”
“拜托,她成年了吗?她看上去也太小了吧。”
“为什么RADA的戏剧皇后比赛会让一个亚洲女孩来参加?RADA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
“事实上,我觉得她很好看。”
“我很期待她的表演。”
“好了。”说话的是玛丽珍,她坐在评委席的中央,看着舞台上的两人,“今天的题目是,隐瞒。”
《隐瞒》?什么意义上的存在能够被称之为隐瞒?
评委席上有五个人,除了玛丽珍,陈敏娇发觉她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另一位略显年轻的女士接过话筒开口,“你们每个人限说三句台词,说完之后,需要为我们呈现出一段完整的人物关系并且紧扣题目。”
“我们将会根据你们的表演以及你们的台词构思来打分。”
“现在,你们有十秒钟准备时间。禁止互相讨论,可以使用道具。”
陈敏娇和朱迪互看一眼。抢占先机很重要。陈敏娇的目光扫过舞台,上面还摆放着一些道具。
“ok,倒计时开始。”
如同死神的催促,从十开始,向零进发。
陈敏娇朝着角落走去,等她再次出现时,她已经提了把椅子,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舞台的一边。
“开始。”
朱迪看向陈敏娇,她打定主意要先开口说话。每一个人只有三句话,谁先开口以第一句话设定下情境和关系,那么另外一人就很用可能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陈敏娇的气势一下变得不同,分明她面前什么也没有,却能让人从她手部的动作和闲时的态度与优雅略带慵懒的坐姿看出她正品尝咖啡,还是那种阳光正惬意的时候。
她的左手不住地抬起放在腿间抚摸着什么,从上而下,动作轻柔也十分亲密。那是一只猫,蜷缩在她的腿上,打着盹。
无实物表演。
朱迪的大脑快速转动着。她看着陈敏娇慵懒地伸手撑了一个懒腰,双腿换了种交叠姿势,她整个人快把自己陷入椅子里了。她全然忘我地在表演,而她的表演形成了一种气场,并且坦荡地告诉了所有人此刻她所处的位置。
她是在家里,而非街道某处的咖啡厅。
这个女人。朱迪攥紧了拳头。她居然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然而逻辑链条已经形成,朱迪不能违反规则地去打破。既然陈敏娇怡然自得地享受着,那么只有让她成为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朱迪暗自调整好节奏,她其实是个不错的表演者,现在能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朱迪朝着舞台那边的陈敏娇走去,在离她不远处停了脚步,像是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朱迪利索地踢掉了自己的高跟鞋,光脚走在舞台上。
很好。朱迪在心里为自己鼓劲。现在,这里也是她的家了。
朱迪走到陈敏娇的身边,环顾了下四周,问,“皮特呢?”
第一句话。
要如何理解“皮特”这个名字的含义很重要,不同的理解将会是不同的方向。
陈敏娇捧起咖啡轻抿了一口,眼光淡淡扫过朱迪,带着点威压。看得朱迪心悸。
“小皮特溜去阳台晒太阳了呢,老皮特不在。”
第二句话。
朱迪觉得自己有些头疼,陈敏娇倒是见招拆招,还反将她一军。更要命的是,她没有提前看好道具,周围没有别的椅子了,她只能站着,而站着的局限性很大。朱迪走了两步,做出一副靠在墙边的动作。
朱迪现在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在被陈敏娇牵着鼻子走了,她被限定在了对方设立下的演技逻辑链条里,为了不破坏逻辑,她只好顺着对方的话语和暗示往下讲。
“老皮特,对你还好吗?”
第三句话。
朱迪想要的,是把陈敏娇的身份框定成一个爱慕虚荣最后嫁给高龄老人的女孩。
然而,陈敏娇神情一滞,像是朱迪的这句话戳中了她。朱迪正暗自得意,又见她从椅子上起身。略带歉意地笑笑,冲着朱迪说,“朱迪姐,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打扫一下了。”
原来她悬空的手一停滞,滑落的是茶杯。
第四句话。
朱迪的身份已经有了线索,她有钥匙,对这个环境很熟悉,按照陈敏娇的用词,又和打扫,让朱迪成为了一个女佣。
朱迪都来不及反应,“没关系,是我应该的。”
第五句话。
——等等。她怎么就能够堂而皇之地将这句话说出口?难道是因为她被带戏了吗?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这么厉害?朱迪咬牙皱眉,埋着头做出取打扫工具的姿态往陈敏娇刚刚所在的地方走去。
她输了,输得彻底。
陈敏娇站在一边,环顾着四周,感叹道,“你若真的这么想,就不会和老皮特在一起了。”
第六句话。
台下爆发出雷鸣的掌声,朱迪久久没有回过神。陈敏娇走向她,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华夏女孩。”
朱迪眼神复杂地看着已经走向台中的陈敏娇,也跟着走了过去。
明明这么娇小的个头,偏偏能够拥有如此的表演。
朱迪咬紧下唇,刚才被牵引着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她是真的输了。朱迪攥紧了裙摆,缓了缓又松开。
两人被请下台休息片刻,走到幕后时,朱迪忽然开口:“对不起。”
陈敏娇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