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以为陈敏娇会一口答应。
“您愿意告诉我您的片子大概是和什么有关吗?”
就算是再优秀的导演,陈敏娇也不敢保证他的作品她会喜欢。如果一个演员本身都不能对一部作品感兴趣,那么演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罢了。更何况,电影是一个和宗教政治密不可分的存在,如果有些东西涉及到了她的底线,那么她也会拒绝。
她不能为了一点名利,丢掉了自己的良知。
保罗看着这个眼神坚毅的女孩,摸了摸自己下颚上的几缕胡子,笑出声,“果然没看错你。”
“我们慢慢聊吧。”保罗招呼服务员上咖啡,并且询问陈敏娇要吗。就算年迈,他的骨子里还是有些法国的浪漫。陈敏娇摇了摇头,她的牛奶还没喝完。
“果然是小孩啊。”保罗开玩笑道。
“你知道我这些年,去了哪里吗?”等待咖啡的时候,保罗问。
陈敏娇摇了摇头,“并不知道。”
“我去了加的斯。”
那是西班牙西南海岸的一个海港。保罗本来是去那里采风,却意外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他把对方称作姑娘,事实上,那是一个被乡邻说做是有精神病的老人。一场老人和老人的爱情。保罗被称为是电影疯子,而在这蔚蓝色的海边,他遇上了一个舞蹈疯子。终日跳着弗拉门戈,旋转不已。
但是一年前,这位女士去世了。
保罗想要为她的幻想创作一部电影,但迟迟没有找到心仪的演员。
“一开始,我的确因为你是华夏人而感到迟疑。原谅我,我的意思是,要知道她是一位吉普赛人。”
陈敏娇颔首表示明白,“是什么使得你改变主意?”
咖啡被端了上来,保罗的讲述停了下。
“你的表演。”保罗夹起放糖块丢进杯中,“从录像中我能够感受到你对癫狂的表现力,从话剧里我看到了你的高贵的成长,而舞台上的即兴演出,你慵懒得正合我意。”
“我打算让主角成为一个华夏人。”
“为了我?”陈敏娇挑眉。
“是的,为了你。”保罗品了一口咖啡,有些苦涩,“你才能把这曲天国的赞歌跳到最好。”
“我是否需要去学习弗拉门戈?”陈敏娇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是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保罗看着她,“这部电影,叫做《最后的弗拉门戈》。”
保罗把他的构想述了出来。
这是一部对于表演者要求很大的电影,因为表演者需要演绎一个跨越很大年龄层次的角色。
丛临死的六十多岁,白发苍苍,到十六七的稚子模样,都需要让女演员一个人来饰演。
故事是从六十多岁的老人临终前最后一舞开始的,她是个孤寡的老人,但她总是说自己有个爱人。念念叨叨了好几十年,周遭的人都只当她是个疯子。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的确确是有个爱人,在舞蹈中有个爱人。
她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中年时期,正值人生交叉点的她,面临了逼婚和追求梦想两难的境地。一个夜晚,她站在路灯之下,跳起弗拉门戈,却意外遇见了一个少女,一个疯狂地热爱着舞蹈的执着少女。
于是她们一路奔逃,一路跳舞。
这是一部混杂了公路片和西部片特点的歌舞片,好吧,听上去像是个大杂烩。而不管是老年的女人,还是中年的女人,还是那个少女,都是由陈敏娇一个人来饰演。
这很难,而为了削弱难度,保罗特意给了少女一个设定,那就是她戴着无法揭下的面具。这就意味着,某些镜头,可以大量利用替身来完成。现在的技术还不足以使得人像完美出现在一个画面里,保罗无疑是给了自己一个巨大的挑战。这样的设定,对于导演和摄影的功力要求极高,一不小心就容易穿帮。
“所以,这是一部同志电影?”陈敏娇听完讲述,问。
保罗爱上了一个拉拉?
保罗摇了摇头,“她以为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女孩,事实上,亲爱的,我知道她爱上的是自己。”
她爱的是那个年轻,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自己。
陈敏娇一点就透。
“所以,最后面具揭下会是我的脸?”
“当然。”保罗看着陈敏娇,“怎么样,你对这个电影怎么看?”
“事实上,它有些荒诞。”陈敏娇笑了下,“但我猜,您大概想要表达的,不过是转瞬间年华老去罢了。”
死亡和衰老是人类的既定命运,但是似乎大多数人都无法坦然接受这种现实并且对于青春永远保有幻想。
“我很期待能够您的剧本。”
“我也十分期待你的表演。在此之前,我想你大概需要去上一些弗拉门戈的培训班。”
“当然。”陈敏娇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演员的分内之事。
第43章
四十二
带花的吊坠大耳环,高腰荷叶边的长裙, 白皙笔直的腿部从裙边展露, 红色衬托着白色,却又隐隐匿在黑暗里, 指尖都泛着力度,扭头,抬手,回眸片刻眼中是与音乐融为一体的风情。
第三十二遍。
陈敏娇做完结束动作后忍不住靠在墙壁上喘气, 她明天就要飞往西班牙了,这就意味着,她明天就要入组。
陈敏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个多月的练习让她更加靠近了舞蹈,靠近了弗拉门戈, 也靠近了对于自己肢体的控制。她现在能够更加深刻和完整地捕捉到自己每一寸肌肤的状态,印而也能更好的在表演活动中利用这种状态。
乔安娜将水递给她,“休息会吧。”
陈敏娇摇了摇头, “没关系, 再来一次吧。”
“明天就走?”乔安娜问。
“是的, 明天就走。”
“还会回来吗?”虽然只是相处了几个月, 但是乔安娜对于陈敏娇已是把她当坐好友。
陈敏娇调整着呼吸, 准备着新一次舞蹈练习的开始。
这一曲弗拉门戈的起势是站立埋头,双手扣收腿侧,蓄势待发。
“安娜,我得回家了。”
拍完这一部戏, 她大概也已经成长到足以匹敌他人的赞誉的程度了吧。她野心勃勃的梦想,也应该能够因为这段时间的栽种而有了开花的可能了吧。
-
西班牙,加的斯,沙马加小镇。
英吉利还是十二月,而加的斯仿佛却正值夏季。陈敏娇戴了顶下飞机后随手买的草帽,帽檐很大,阳光透过编织的缝隙偷吻着她的面颊。
陈敏娇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略微眯眼看着太阳的方向。
“陈,你来了!”是保罗,他还戴着那墨镜,站在不远处冲她招手,又快步走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并且附带了贴面礼。
“是的,我来了。”陈敏娇没有所谓的助理,只好自己一个人推着行李箱。但看上去也并不狼狈,反而像个出门旅游的大小姐。
“今天就开拍吗?”陈敏娇询问。
保罗摇了摇头,“剧本你都看了?”
保罗早在之前就把剧本交给了陈敏娇。
“嗯。”她不仅看了,还详细地标注了一些东西,比如人物的内心状态,比如此刻的表演要求。
“先在这休假吧。”保罗笑嘻嘻地说,他的牙有些不可避免的老人痕迹。
“今晚那个酒馆刚好有晚会。”
保罗想要的,是让陈敏娇切身体会到当地的风土人情,更加真实地融入到这样的另一个世界的氛围里去,表演才会足够真实且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也让我看看,你的舞蹈学得如何。”
-
西班牙,夜晚十点。星辰高挂,海浪拍打。
这里有摩尔人的宫殿,有正在动荡不安的政府和面临民主改革的国王与首相。但这里还有一家小酒馆,有许多普通的人民,他们用香烟和酒以及舞蹈,点缀着自己的人生。
陈敏娇换上了自己的舞裙。
在当地,受到欢迎的弗拉门戈舞者并非是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们大多都是人到中年的妇女,身材相较大众审美来说是属于发福且略微走样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们在生活和生命里挣扎着的样子,恰恰是弗拉门戈的本意。
陈敏娇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是略带不屑的。一个亚洲的小姑娘要在他们面前一展舞姿,又能够跳得有多好呢?
但当她站在桌椅挪出的空位间,裙摆一甩,音乐响起的片刻,这些家伙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实在是太准确地把握住了弗拉门戈的美了,那一身红色,就好像是爱/欲燃烧后的热情火焰。她的眼中是不符合她年龄的那种饱经风霜的自信,一切都无法将她击溃,她转身时分的利落是历经世间百态纵观人间冷暖后的洒脱,她脚下的点子合着节奏,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唇角的弧度,就算是在配合狂风骤雨般的鼓点时也没有片刻松懈。
她浑身都是骄傲,一种宁可在烈火中燃烧独自承受痛苦也不愿意向他人低头哭出声音的骄傲。飞扬的裙摆牵连出的是爱意,却不是那校园时分少女青涩的爱意,也不是那山间茶花女质朴的爱意,而是同男性势均力敌的,颇有风度的爱意。
保罗看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可以将舞蹈和他的剧本在自己身上融合得如此之好,也和周围的环境融合的如此之好。这不是舞台,只是一个破败的酒馆,一群酒鬼和无所事事的音乐家,但她全然自在。
一颦一笑,不过是看透了事态后没打算同人间多有纠缠的大气格局。举手投足,是留存给自己的纯粹,真诚和干净利落。在沧桑和纯真中摇摆得痛苦,在得到与失去中毅然自立。
周围的掌声雷动,陈敏娇最后的动作定格在回眸间,唇角是肆意的骄傲,刀削般的神情,两条长臂拗成相反的弧形停留在空中。她毫无挑逗之意,满满都是对于自我的宣言和对于人世的回击。性感而媚俗,叫人看得热血沸腾。
力量,女性的力量在这个舞蹈中被展现到极致。
陈敏娇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欢迎,她极有礼貌地回应着大家的喜欢,最后坐在了保罗的身边,喝了一口桌上的手工酒。
“你只练了一个月?”保罗有些不敢置信。
陈敏娇饮尽杯中酒,豪气地招呼再来一打。
“保罗,有些东西和练习时间的长短无关。”
她天生就适合跳舞,也有着天生适合弗拉门戈的灵魂。
她的灵魂就是在粗粝中精益求精,她的感情就像是烈日灼烤下西班牙国土的温度。没有小家碧玉的精致,没有贵族式的高级浪漫,她太过于平淡了,像是每一家吉卜赛的酒馆,馆内有大闹的醉汉和劝解的女孩,又像是安达卢西亚山脉上的石,在群山中被遗忘,如同从地中海吹来的风,平平无奇,终日都有。但这些平淡中,却恰好镌刻了西班牙不灭的热情与灵魂。
保罗从没有这样肯定过一个演员,但是现在他就是知道,这部电影不会太差,甚至说,它有可能成为他自己的作品中的一个巅峰。
一个极有灵性又肯付出努力的演员,搭配一个善于挖掘敢于压榨的导演。再加上配合多年的摄影师,以及组内的其他人员。
保罗明白,这一次,献给他爱的人的赞歌,也将会震惊世界。
-
1978年5月,《最后的弗拉门戈》终于拍摄完毕,宣告杀青。
保罗为这部电影花了太多的心血,也投射了太大的爱意。陈敏娇也为此付出了许多。其实电影的正式拍摄时长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久,毕竟导演花了长时间来让演员体验和感受生活。一旦开拍,则是意料之中的顺利。
保罗最开始还担心陈敏娇的镜头感不够好,因为据他所知,这个女孩并没有太多的拍摄经验,但是当她站在片场,面对着架好的灯光和36mm的胶片摄影机时,保罗就知道自己的预估错误了。
她就是个天才。
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镜头的位置,也清晰地明白在俯仰平的各个角度中该如何更加精准地去展现自己的表演力。
更要命的是,保罗发现,她甚至知道该站在哪里才能够让摄影机捕捉到她周围最好也最合适的灯光。
像个□□裸的怪物。
保罗一天天见证了她的进度,看到了她如何从当初那个在录像带里表演得精彩却略有生疏的女孩,变成了能够将自己有意识地行为演变成镜头下的下意识反应的表演高手。
保罗也看到了她是如何一层又一层地剥落掉自我的外壳,彻底成为角色本身的。有些演员,演得很好,但是你会发现,他演什么,什么就是他自己。你看到那个角色,能够想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名字罢了。这种演员,便是善于将自己的个人魅力融于角色之中,陈敏娇之前就处于这种阶段。但是在保罗的雕琢和魔鬼实践之下,她变成了一个演什么像什么的人。
保罗看着面前的陈敏娇,由衷地感叹道,“我非常希望和你有下一次地合作。”
陈敏娇伸手拥抱这个老人,“我也是。保罗先生,我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之情。”
“接下来怎么打算?”保罗询问。
陈敏娇笑着回答,“我得回RADA处理一些事情并且完成玛丽珍女士安排的任务,然后,我就要回家了。”
“回家?”
“是的,华夏。”
保罗沉思了会,“或许,九月你有空吗?”
“什么事?”
“如果后期进度快的话,这部电影刚好可以投给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保罗打着算盘,“要不是这一届开始,柏林电影节为了不和戛纳撞场,将时间调整到了二月,那么也可能是赶得上前者的。”(注1)
戛纳是当然不可能的,五月,戛纳电影节已经开始了。
“有空。”陈敏娇算着日子,“九月我应该还在英吉利。”
虽然不用上课,但是有班级的学年话剧展演要参加。玛丽珍那边,也是有一些东西需要交代和沟通的。陈敏娇想着,她争取在改革开放开始之前,回到香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现实世界中,1969-1978,威尼斯电影节虽然在举办,但是没有评出正式的奖项,其中1973/1977/1978年更是停办。这里是属于平行世界虚构。1978年,柏林电影节为了不和戛纳对打,也把原定七月的时间调整到了二月,导致了后来柏林电影被戏称为“最冷电影节”,因为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