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年近三十,虽叫陆荷姐姐,实际年龄比陆荷可要大多了。但这些年她独身守着铺子,又有程殷从旁照应,上无婆婆欺压,下没孩子拖累,比起陆荷来,生活却相当滋润。
也因此,这张脸保养得宜,仍旧是娇嫩嫩堪比二八少女。这会儿哭的梨花带雨,眼角带着两片殷红,看起来又娇又可怜。
程殷的脸色铁青之色慢慢就消失了。
李氏刚才的话并不好听,程殷脸面都丢尽了,不由得又气又恨,但也因此想起了很多旧事。
张氏这个女人,自己当初对她掏心掏肺,最落魄的时候,还隔三差五送东西给她,可她呢,一转身就嫁给了刘昆。
也不是没恨过,但十来年青梅竹马的情意,等刘昆死了,两人再次勾搭上,又听她时常提起嫁人的苦衷、在刘家的不易,反倒是激起了程殷的保护欲,那点子恨意也慢慢磨没了。
如今七八年过去,自己已经习惯这处温柔乡。两人平日相处,鲜少提起旧事,刚才乍闻之下的那种羞恼,这会儿面对张氏这张柔弱的脸,忽然就消失了。
尤其,程殷瞥了眼张氏的肚子。
他十来年无子,里面这个可是他唯一的骨血。
他可不觉得自己不行,也不信什么野种,这些话纯粹是李氏要羞辱他。这七八年他和张氏如同夫妻一样生活,虽然不敢过夜,但张氏这人他最清楚,若说她嫌贫爱富倒是有可能,说她借种生子,程殷可是半点也不信。
这样一想,脸色慢慢就好了,正准备伸手把她拉起来,就听到不远处突然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面色一紧,跟着众人一同转头望去,原来是陆家族人们带着棍棒过来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的程殷浑身发抖,连冷汗都冒出来了。至于张氏,也是吓得不轻,也不敢再装柔弱了,抖抖索索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来的时候有恃无恐,是坚信陆荷会回程家的,这样一来,为了陆荷以后的生活,陆家虽然会提条件,却绝对不敢拿他们怎么样。但看眼前这架势,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程殷不由得有些心慌,恰好这时候,为首那个男人恶声恶气问出两人的疑惑:“大娘,嫂子,你们说吧,要怎么惩治这对贱人?”
李氏笑着答道:“反正是要和离的,这对奸夫淫.妇把我们陆荷害那么苦,居然还敢上门来叫板,那就好好打他们一顿,给他们长长教训……”
猛男应了一声,转身举起手里的锄头,目露凶光看向程殷和张氏。他身后那十来个壮小伙,也一个个拎起棍棒,随时要开干的架势。
程殷吓得不轻。论嘴炮,他骂不过李氏,论打架,就他这身板,连一棍子都扛不住。
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听张氏的馊主意了,非要争什么面子啊,老老实实把人请回去、把那些官差弄走不好吗?
要真是开干,张氏那个肚子能不能保住且不说,他秀才功名肯定也没了,简直是鸡飞蛋打啊!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他吓得趔趄两下,却还是不得不站出去,想了想,转头看向陆二郎。
别看陆二郎一直一言不发的,但程殷明白,这会儿最有话语权的反而是他。
这样一想,他强装淡定道:“陆二郎,你可想好了,今日这一架下去,咱们陆程两家可就彻底断交了。陆荷成了没人要的弃妇,我们程家倒是没什么,就怕你陆二郎受不住这个影响!”
此话算是刷新了周围人对于不要脸的认知程度,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痛骂程殷无耻,有人同情陆荷命苦,也有人劝陆二郎和气为上、不要为了姐妹断了前程的……
而那些族人们,则是气的拎家伙就要打人。
陆二郎阻止道:“慢!”
程殷松了口气,面上也是一喜,心想他果真是没猜错,陆家虽然横,但这种事情还能横的下去?他可不相信。毕竟,家里有个弃妇,任是哪家都不会乐意的。
而齐氏、李氏,以及一干族人们,听到陆二郎的阻止,则全都愣住了。
只是,没等族人们做出反应,就听陆二郎笑道:“那寡妇虽然不要脸,毕竟还有夫家在,况且肚子里怀着孩子,真出了事,还得咱们陆家人担责,就饶她一命。至于程殷这畜生,大柱哥金宝哥尽管去打,只要打不死,出了事有我担着。”
刚才愣住的族人们,听到这话后再次愣了一会儿,然后抄起家伙就上前去,打定主意要给程殷一顿教训。
程殷和张氏已经吓傻了,没等反应,一个族人就猛地把张氏拉到了一边,重重摔到了地上,其余人则带着家伙狠狠往程殷身上招呼。
虽然不敢打要害,但庄稼人力气大,对付程殷这样的细皮嫩肉完全不在话下,不过一会儿时间,他就被打的嗷嗷叫了起来,一边叫还一边跳着躲避,完全没了读书人的斯文。
程殷心里悔啊,是真的后悔!
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居然单枪匹马就上门了,上了门居然还威胁,这下好了,他和张氏真是惨了……
而张氏瘫坐在一边,只觉得肚子隐隐泛疼,倒还能撑得住,但一转头看见程殷被打的七荤八素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别说上前护着他了,只恨不得再生一双腿,赶紧逃回茂县去。
周围村民们看到这副场面,一个个开始叫好,听完刚才李氏的话后,纷纷觉得都是报应。
就在外面闹哄哄的时候,陆家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齐氏更是惊呼一声:“小荷,你怎么出来了。”
陆荷面色十分苍白,还带着病中的虚弱,走起路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全靠一旁宝如扶着她走。
见到陆荷,不说齐氏了,村民们也是大惊。
太虚弱了,也太瘦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看起来格外的单薄。原来多美的小姑娘啊,生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程家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倒是陆二郎,早料到姐姐这个时候会出来,面色依旧是十分平静。
而人群中被围着打的程殷,这会儿就像是见到救星一样,也顾不得身上的疼了,一使劲冲出了重重包围,本来想跑到陆荷面前的,谁知跑的太用力,一下子绊倒在地上,直接跪在了陆荷面前。
村民们纷纷大声笑了起来。
程殷也顾不得丢脸了,就着这个姿势求道:“小荷!娘子!我的好娘子!你生气归生气,可不能不管我啊,你弟弟他真是疯了,他是想打死我!咱们十多年的夫妻,十多年的夫妻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啊小荷……”
他哭的十分凄惨,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刚刚那一顿打,算是把他的胆子都给打破了,现在完全横不下去。只担心一个不慎,就会被陆家人给活活打死。
陆荷闻言没说话,却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氏。
张氏被她看的一瑟缩,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以前侮辱陆荷时那种泼辣劲儿,这会儿也完全没了,生怕陆荷也会叫那些人来毒打自己。
只是这担心却是完全多余了,陆荷只是看了一眼,就十分平静的转回头来。
“十年的夫妻,你也知道咱们是十年的夫妻啊!”陆荷虚弱的声音显得很轻,却一字一句传到在场所有人耳朵里,“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平静的话,反倒说的在场妇人们心里发酸,尤其是齐氏,当下痛哭道:“我的儿啊!是爹娘对不住你——”
陆荷没回头,面上十分平静,继续道:“我嫁进程家这么多年,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哪怕是没能生儿育女,呵——”
说到这里,她声音猛然拔高,道:“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纳妾的事,我提过多少回,可你一次次拒绝,一次次看着我被婆母磋磨!我原以为你是心里有我,不想让第三人插.在咱们中间,所以再苦再难,我也都忍了。可你是怎么对我的?这个女人上门,我不怨你,你不该在外颠倒黑白,更不该趁我生病,活活看我去死!呸!读书人,就你也配做读书人!就你也配为人丈夫!便是个陌生人,也不会活活盼着人去死——”
陆荷一向温婉贤淑,这还是头一次,她如此质问丈夫。
程殷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真的触动,还是因害怕装出来的,脸上现出悲伤之色。正要继续求饶,就听陆荷道:“夫妻走到这一步,这婚姻不要也罢!咱们今日便了断了吧,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不过,休妻就不必想了,你这等恶人,还不配对我提休妻二字。留下和离书,以后我陆荷再也不是你们程家人,生老病死也毫不相干!”
第21章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止是围观村民惊了,就连所有陆家人,以及程殷张氏这对狗男女,也是诧异不已。
尤其是程殷,满面震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义的喃喃道:“和离,和离,你要跟我和离……”
一直以来,程殷自以为牢牢把控住了妻子,所以做什么都有恃无恐。如今陆荷斩钉截铁地说要和离,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反而有些慌乱了。
至于张氏,筹谋这么多年,终于能把黄脸婆挤下去,她固然是高兴。但男人天生是贱骨头,越是得不到反而越想着,越是不给他好脸的反而越留恋,这一和离,怕只怕她们二人在程殷心中的地位也要倒了个个儿了。
两人心思各异,而陆二郎走到陆荷面前,问道:“姐姐,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陆荷最后看了程殷一眼,转头对上弟弟的眼睛,吐出口浊气,坚定点头。
陆二郎笑了,道:“姐姐愿意,那就和离!二郎今日当着乡亲们的面,也在此承诺,只要我们兄弟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姐姐孤苦无依。”
他话音刚落,旁边李氏犹豫一下,也跟着点头:“大郎……大郎他也是一样的意思,姐姐安心在家住下吧。”
虽然家里住个大姑子,肯定免不了花钱,李氏一想起来就心痛的滴血。但这种关键时候,她要是拉了后腿,那以后也不用做人了。
陆二郎挑眉看了大嫂一眼,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宝如去拿东西。
不一会儿,宝如就从屋里拿来一盒印泥,以及两张契书。
一张和离书,一张赔偿契书。
众人看到这两张东西,心中啧啧称奇。心想秀才公就是秀才公,竟是早就料到了程殷上门的事。
“摁手印吧。”
陆二郎把契书放到程殷面前,见他张手要夺,迅速提到高处,让他扑了个空。
程殷摔了个狗啃泥,终于不再发愣,红着眼瞪向陆荷,嘶吼道:“陆氏,你真是要跟我和离?”
陆荷冷脸哼了一声,陆二郎也笑道:“当然!我姐姐亲口说过的话,还能有错?你如此残害我姐姐,签个和离书还委屈你了?至于这五百两银子的赔偿契书,哼哼,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既然敢来我们青山村,那就要做好被威胁的准备。”
听到五百两的赔偿金,程殷也顾不得再装什么深情男,一下子就炸了,吼道:“五百两,你当这个黄脸婆是天仙哪?把我全部家当卖了都没那么多钱,你还真敢开这个口!”
要知道,普通人家俭省着过日子,一年能有二十两的存余都算是好的了。五百两!完全是狮子大开口啊!
张氏见他这个反应,悄悄松口气。
程殷虽然中了秀才,还开了私塾,但因为年轻时过过苦日子,平日十分抠门,要从他手里抠出五百两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且,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程殷会再留恋什么,想从他手里抠钱的人,都是他程殷的仇人,这点张氏最了解了。
就帮腔道:“就是啊姐姐,你说说你在程家,连个孩子都没生下,居然要五百两!你这……啊!”
还没说完,李氏就几步飞跑上前,啪啪几个耳刮子狠狠甩到她脸上,骂道:“你个小娼.妇,欠人干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
张氏的一张脸哦,火速肿成了猪头。刚想再说,一抬头李氏的耳刮子又落了下来,终于明白寡不敌众,缩在一边再不敢出幺蛾子了。
打了人的李氏却眼睛发亮,五百两啊!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真能要回来,就算占不了便宜,以后大姑子有这笔钱,也不用担心拖累自家了。
多好的事情啊!
以前看不出来,这回的事,让她觉得小叔子脑袋越来越灵光了,看看这个主意想的,多好啊!
她必须得好好配合才行!
这样一想,她柳眉倒竖,叉腰骂程殷道:“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黄脸婆,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货色!五百两怎么了,这些年陆荷给老虔婆做牛做马,还差点被你害死,五百两我还嫌少了呢,你摁不摁?不摁就在青山村待着吧,看谁耗得起谁!”
说完,她回头一示意,那群壮小伙就又上前了。
这种契书只要摁了手印就能生效的,也不怕他抵赖。李氏越想,越觉得小叔子这个法子好,恨不得当场给他鼓掌叫好!
看到这群壮汉,程殷觉得身上又开始疼起来了。去看陆二郎,陆二郎笑眯眯地,完全不受威胁;去看陆荷,陆荷更是直接转过了身……
想想他们只有两个人,程殷怂了,在活着和五百两面前,再心痛,这手印都得摁啊。
两个鲜红的手印摁上去,陆二郎笑道:“程秀才,改日府城见了,这白纸黑字的东西,弄到知府大人面前,也不怕你耍赖。”
李氏看的两眼发光,宝如也崇拜眼看着相公。
至于程殷张氏这对狗男女,不仅什么都没捞着,反而因为过度自信大出血,气的差点昏过去。只是面对陆家的族人们,这青山村也不敢留了,赶紧灰溜溜走了。
陆家人大获全胜。
直到两人背影在眼前消失了,陆二郎才拱拱手,对着村民们做了一揖。
被秀才公作揖,不少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要他起来。
陆二郎道:“各位乡亲都是看着姐姐长大的,姐姐为人如何,想必也都清楚,这次的事,前因后果大嫂已经说清楚了,姐姐从出嫁起就被蒙在鼓里,实在跟她没半点关系。二郎明白世人对女子苛刻,不奢望各位如何尊敬她,只求乡亲们口下留情,给姐姐一条生路。”
说完,又是一揖下去。
几个原本说三道四卦的人听了,立马觉得脸热,其他人则是连连摆手,慌称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