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一下子便将此事定义为蓄意为之,并不是她偏颇,而是她府中的亭台楼阁都新修葺过,不存在年久失修,怎地好端端的人就能从水榭里掉下去,还一次下去了四个。
魏三娘子听杜氏说这出戏码屡见不鲜,小团脸上露出了一对小酒窝,被娘亲徐氏瞪了一眼,忙拿绢帕出来掩了嘴。
夏夫人、甘夫人面上都有些尴尬之色,甘夫人不着痕迹地捏了女儿的手一下,甘以芙立即内疚道:“林夫人,都怪我没站好,一时情急又拉了絮儿姐姐和元珊妹妹。”
夏元珊见甘以芙如此作派,干巴巴地道:“不怪甘姐姐,是我自己没有站稳。”
张如绮急得面上通红,明明是她没有站好,现在都说没有站好,她若再说自己没有站好,未免显得蓄意为之。
杜氏笑了,“哦,这么说,是诸位小娘子自己不爱惜性命,一个个要往我林府的湖里跳?还是我这湖里藏了什么宝贝,你们都想下去一饱眼福?”
“噗嗤”一声,魏三娘子终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杜氏没有在意,看向张如绮道:“张小娘子怎么说?”
“甘,甘姐姐蒙住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猜出来是她,她还不放手,我眼睛里就进了沙子,疼得慌,正准备让女使扶着我去洗洗眼,一不小心绊了脚,就往前头栽去,我眼疼,也没看清撞到了谁,然后就,就掉入了湖里!”
她只好自己眼疼,什么都不知道。
甘以芙急道:“我看如绮妹妹爱笑,就过去逗逗她,并不是有意往她眼里揉沙子!”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撇的也太明显,又道:“不知道如绮妹妹彼时眼睛不适,多有得罪。”
却是将球一下子又踢给了张如绮。
一直默不作声的寿阳郡主,一边摸着手上的镯子,一边闲闲地开口道:“我少时体弱,很少参与汴京城中小娘子们的宴会,不知道小娘子们这般年纪,便可以有如斯的手段和胆识,今个倒是见识了。”
寿阳郡主又望向杜氏,“事情已经这般清楚,不知道林夫人看明白没有?”
张丞相和户部尚书甘甫属不同的阵营,寿阳郡主对上甘夫人,也丝毫没有压力。
徐氏打着回圜道:“这样看来,不过是小娘子们一时大意,都没有站好。”
其他的几位夫人也都附和。
杜氏点头笑道:“按照几位小娘子这般说的,甘家小娘子蒙了如绮的眼,如绮推倒了甘家小娘子,甘家小娘子推到了元珊和絮儿,如此说来,元珊和絮儿不过是无妄之灾,好在元珊已并无大碍,倒是絮儿尚在厢房里躺着。事情发生在我的府上,我有义务给诸位一个真相,至于如何处理…… ”
杜氏沉吟一下,又道:“絮儿虽是我的义女,不过此等性命攸关之事,我倒不好代她拿主意,其余寿阳郡主、甘夫人和夏夫人如何解决,便是你们私下的事,我也不便参与。”
杜氏这般理清楚,便是张如绮和甘以芙两人私下闹得不愉快,借故在她的府上生事。
甘夫人和寿阳郡主都冷青着脸,今儿的事情一旦传出了杜府,张如绮和甘以芙在汴京城的名声便毁了,玩闹之间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可以闹到致人于险地,这般不分轻重、不存仁心的小娘子,谁家敢娶回家?
有这胆识的,那真是嫌一家老小的命忒长了!
张如绮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手上的帕子被绞的都抽了丝,“我,我真的是眼睛疼。”
甘以芙想说,她真的是没站稳,但是周围冷寂的空气,让她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
顾言倾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床前坐着一个人影,熟悉的伽南香侵入鼻子的时候,顾言倾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
沈溪石苦笑道:“等着你回话呢,我问的问题,你还没给我答案。”
顾言倾抿了唇,默默望着沈溪石,半晌道:“藿儿呢?”
“腹痛,喝了不干净的茶水,我让她下去歇着了。”
顾言倾“哦!”了一声。
沈溪石望着顾言倾苍白温热的脸,并不准备给她躲避的机会,“倾儿,我们成亲可好?”
顾言倾眸子微微转动,发现沈溪石的眼睛又明亮又暗寂,像在寒风里摇晃的烛火。
“你我已多年没见,你认识的,不过是六年前的顾言倾,爱笑爱闹,可是,溪石,你不认识现在的我,我们中间有六年的鸿沟,我也不认识现在的你,你无法想象承恩侯府的嫡女是如何沦落为街头小商贩,我也无法想象沈家庶子是如何成为赵国权倾一时的沈枢相。”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喘不上气来,又闭了眼,默息。
沈溪石唇角勾了一点讥讽,为了赶走他,她连“庶子”这两个字都说出了口,她明明知道,他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身世。
“阿倾,如果我能重新认识你呢?”
“二十年来,我只生了这么一点执念,万一哪一天我运气不好,埋入了坟地,希望此生尚能有可以眷恋的人和事。”
他说的悲凉,顾言倾心上像有小虫子在啃咬一般,明明她的话已经说的那般不留情面,为何沈溪石还没有愤走。
沈溪石盯着顾言倾微微颤动的睫毛,想到林叔父教他的话,退一步,息妇就没了!
他苦寻了这么多年,脸皮这种东西,算得了什么。
两人便这般僵持住了。
门外杜氏听女使说言倾醒了,原想进来看一眼的,掀了帘子,见溪石站在床前,言倾闭着眼,只是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心里便有些了然,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帘子,退了出去,嘱咐门外的女使,不要进去打扰。
到了回廊下,诗诗问道:“夫人,这一回,您说沈大人能不能成?”
杜氏笑道:“一回不成,不是还有二回,絮儿心里也不是没有他,只要他坚持,总会成的。”
诗诗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六年前,沈大人还嘴硬,说什么娶妻当娶贤,现在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不是,这六年,我约莫收了溪石七八十封信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笃定言倾给我藏起来了,若不是我回想了当时除了你和紫云,不会再有知道底细的人,还真给他诳过去了!”
杜氏说着又叹道:“不过话说起来,即便是絮儿点头同意了,这桩亲事想成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句话说得诗诗也垂了头。
第30章 惦记
厢房里顾言倾微闭着眼, 她怕她一睁开,便又对上沈溪石那冷寂的琥珀色眸子里隐藏的点点希翼求,像溺水的人对一根枯树枝的渴望。
她怕自己会于心不忍。
她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他却不为所动。
顾言倾有刹那的错觉, 好像当年穷追不舍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沈溪石, 命运是多么神奇,果真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厢房里的炭盆火光微弱, 映在了眼皮上, 红盈盈的,回廊上的画眉“啾啾”地叫着,每一声都一点一点地像滴在顾言倾心尖尖上的露珠, 一个一个地叠累,犹如危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塌。
空气里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魅惑。
沈溪石也并不愿意逼迫她,只是不想她一直对自己避如蛇蝎, 见她半晌又不说话,有些颓丧地开口道:“你若不愿意,那便……”
“那便算了吗?”顾言倾忽地睁了眼锐声问道, 原先苍白的脸有些薄红,眸子里带了点讥讽。
不过很快,顾言倾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了眼睑, 长长的微卷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沈溪石盯着顾言倾修长洁白的脖颈,将嘴里含的那句“那便只能去求圣旨了!”给吞了下去。好像看见了她骄矜的小尾巴,不过一瞬间,她又缩了回去。
像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尖锐,顾言倾故作随意地问道:“一直很好奇沈大人是如何在官场步步青云的,不过六年,你走完了许多文人士子半生的征途。”
他比旁人又要多一种家族的阻遏,明远伯府的人是想将他当豢养一辈子的。
深深呼吸了一口,都是沉水香味,鼻尖有些发腻,被沉水香呛得喉咙发痒,拧眉道:“你这么多年就没想过换一种香吗?”
云纹银边广袖里的手微微痉挛。
“用惯了,换什么呢?”顾言倾摇头。
沈溪石见她茫然的模样,沈溪石心口像被鹅毛尖轻轻划过一样,酥软到又再次放弃了以圣旨逼迫她的念头,以一种自己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轻柔语调道:“用伽南香吧,还有安息香,丁香煎圆,木香饼子。”明明她有很多种选择,却像傻子一样,认准了一样,便不爱动脑子了。
话一出,顾言倾也怔住了,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溪石忽地轻声道:“阿倾,你走以后,我便没有再待在伯府了。”
“伯府里的人怎会放你走?”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沈家祖上沈顺宜秉持“和”才能兴家,所以族中子嗣祖父母尚在,皆不得择府另居。
沈溪石依旧背着床,坐在了脚踏上,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六年之前,我已十四,景行瑜帮我在殿廷寻了一个殿侍的职位,伯府里的人也没有在意。”
“殿侍?”
顾言倾侧头望着那挺直的脊背,深深愕然,殿侍是殿廷三班里最末流的职位,不入品,尚在从九品西班供奉官之下,便是禁军下军里头的子嗣也看不上的,入职的都是各公侯府邸的奴仆,为了伺候在殿廷里当差的主子,名义上去了奴籍捐的官。
他一个伯府的小郎君,即便名义上是庶子,也没有必要去受这份屈辱,伯府里的人何止是不在意,大概都在看沈溪石的笑话吧。
只是沈家规矩,府中子嗣如若没有派官外放,都得在府里住着,但是若是殿侍又不一样了,可以住宫中。
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溪石能够擢升得这般快了,他本来就是一块不需雕琢的宝玉,只需要给他一个出现在权力链的机会,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沈溪石见她眼里的不落忍,不免笑了,“一月一千文,可以买得五十碗羊肉汤了!”见言倾如水的眸子轻轻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然他竟也会说这般冷的笑话,心里却不由暗暗庆幸,所有的苦难都发生在她回来之前,今时今刻,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勉力护得她周全。
她不知那六年攀爬的艰难,尚比不得不知她是生是死来得煎熬。
“阿倾,这六年你在哪?”
顾言倾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蜀地,慕庐。”
“你在慕庐?” 他早已派人去了益州的慕庐,带着她的画像,却并未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现在想来,只怕杜姨的人,一早就发现了他派去的人。
顾言倾见他十分惊讶的样子,脑海里蓦地想起来汴京之前,藿儿告诉她,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不相信她死了,一直在找她。只是杜姨不仅给她按了一个有迹可查的户籍,而且,她到蜀地后,迅速便黄瘦了下来,脸上发了好些疹子,连诗姨都说她不过一月便样貌判若两人。
他便是堵在慕庐那条麋鹿巷子的门口,也未必识得出她。
“阿倾,你当年没有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你既是觉得你我二人之间有了六年的鸿沟,那我们便先将这鸿沟填起来。”
他说得胸有成竹,顾言倾滚倒舌尖的话又压了回去,今天他救了她,她若还句句不饶,似乎过于忘恩负义了。
一心要和顾言倾消除鸿沟的沈溪石,开始断断续续地给言倾说着昔日与她相好的小娘子们的去向,起初顾言倾还认真听着,一双耳朵像兔子一样好奇地竖了起来,不过半个时辰,沈溪石便见言倾有些坐不住的样子,身子微微晃动,望着他几度欲言又止,心里闪过林叔父说的“放下脸皮”、“好女怕缠郎”,便一直稳如磐石地坐着,时不时还细心地给言倾倒一杯水。
到最后,顾言倾端着茶碗的水都微微有些发抖。
荔儿一觉睡醒,放心不下小娘子,便过来看看,却见女使都守在门外,这是在林府,她自然相信郡主不会让这些女使偷懒,轻声问道:“姐姐,里头是有谁在吗?”
左边的小女使摇头道:“荔儿姑娘,郡主吩咐奴婢们不要进去。”
荔儿心下疑惑,对两个小女使轻轻“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往里头去,她常年习武,手脚自比旁人轻盈些,站在软帘外头,只听见里头有低沉的男子声音。
像是沈枢相的声音。
忽听自家小娘子打断道:“我,我要睡了!”
声音似乎有些痛苦。
荔儿皱着眉头,适时地掀了帘子进来,道:“小娘子,您该歇息了。”
沈溪石见天色已晚,直道是杜姨觉得他不适合再留,嘱咐荔儿道:“晚上警醒些。”见荔儿点了头,才转身走开,步履轻健,等那一身黑色云锦圆领直掇消失在了门外头,荔儿回身望着缀着珍珠的墨绿软帘,微微咬了唇,有一种自家小娘子要被拱走的“错觉”。
却见小娘子忙向她招手,“荔儿,我要如厕!”
荔儿这才发现小娘子额上急的都渗出汗珠儿来,心下暗道:以后可再也不能让沈枢相和自己小娘子独处了,她自来觉得自家小娘子好像一对上沈枢相,便没有好事!
沈溪石自幼耳聪目明,耳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彼时尚不过在门外,听到里头的喧闹声,耳尖微微一红,不想自己竟将言倾逼迫到如斯程度。
门外的小女使,便见先前步履矫健,有玉质仙姿美丰仪的沈枢相脚下忽地像长了小刺果儿一般,踉跄地消失在庑廊尽头。
***
耶嘉郡主在府里办花宴,不妨被张丞相府上小娘子搅局的事儿,第二日一早在大殿上便由贾御史中丞参了一本,言张丞相教女无方,言语矛盾便要伤及他人姓名,“子不教,父之过”,张丞相需要躬省己身,方以表率诸臣。
贾御丞言之凿凿,引得大殿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贾御丞这是刮得哪门子的邪风,为着这点小事参张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