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辰看向她手中那张连信封都没了的情书,对半折的信纸明显被用力揉搓过了。
他一把拿过来,看也没看就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纸篓里。
傅筠心不由地一愣,纪慕辰却冷不丁地撩起她衬衣后摆,顿时见白皙瘦削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青,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傅筠心猛地一惊,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睁得滚圆的眼睛里满是被窥探了私密的惊慌和恐惧。
纪慕辰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低声诘问道:“你没手吗?不知道打回去啊?就算打不过,不会躲吗?不会喊吗?不会报警吗?”
他之所以知道傅筠心被家暴的事,是因为他外婆和傅筠心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而他不愿意跟着工作调动的爸爸去外省,便住到了外婆家。放学的时候,他偶尔有几次跟在傅筠心后面进小区,总能见到几个大妈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大概。
傅筠心却不知道原委,她只是强忍住心头的震惊和疑惑,捏住衬衫的下摆,小声掩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她也可以跟他说实话,告诉他只要进了那套冰冷的大房子,她就是吕巧珍眼皮底下的老鼠,根本就无处遁形;她也可以告诉他即便喊破了喉咙也没有用,因为那样只会让吕巧珍更兴奋,而爸爸,大多数时候都会装聋作哑;至于报警,有用吗?警察最多也就教育吕巧珍几句罢了,而接下来等待她的,只会是更加狂暴的腥风血雨,甚至还会连累到妈妈身上。
因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坐在过道那边,与她隔了一排位置的人则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嗤:“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懦弱...对,他说得没错,她就这是那么懦弱,可要是懦弱能换来妈妈的安宁,那么懦弱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她已经从那黑暗的地狱中爬出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痛苦的日子了。
可这些话却不能说给他听,就算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懂,她的辛酸、她的痛苦,像他那种自小在蜜罐中长大的孩子,又怎么能体会?
傅筠心用力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书本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当时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的太多,所以绝对、绝对不能得罪他。
可这个不能得罪的人,在彼此空白的八年后,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她依然满身泥泞,他依然光华璀璨。
时间,能改变很多、遗忘很多,却总有不能改变的、不能遗忘的。
想到这里,傅筠心幽幽地睁开了眼睛,窗外的街道还是一样的繁华喧嚣,可她的心情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第12章
第二天一大早,傅筠心就去了汽车站。
昨天她以外婆生日的理由拒绝向施磊道歉,是希望借着傅伟平心底那点对妈妈的愧疚和对长辈的尊重,收起私心,冷静地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虑,却不想他根本不在乎,还扬言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早就赶去了南丰,还特意关了手机。
妈妈走得早,两个舅舅又都在外省工作,外婆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城,自愿去了养老院。好在养老院条件不错,工作人员也很贴心,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很多年龄相仿的老人作伴,不会让向来爱热闹的外婆感到孤独。
傅筠心赶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提着水果和零食,直接拐进了院子,果然在一株繁茂的大樟树下找到了与人聊得正欢的外婆。
外婆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因为心态好,又注重锻炼和保养,身体很康健,看起来不过六十多岁的样子。
傅筠心快步走到她身边,扬声喊道:“外婆!”
“小筠,你来啦!”外婆一见到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开成了一朵菊花。
虽然才一个月没见,外婆却像久别重逢般,拉着她的手看不够似地久久凝视着,含着笑意的双眼里写满了关切和慈爱,嘴里也没闲着,一会儿问她身体好不好,一会儿又问她工作辛不辛苦,问的傅筠心心中又暖又酸,她忍住泪意,笑着一一答了。
外婆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还夸张地说道:“外婆做梦都想见到小筠的男朋友啊!”
傅筠心笑起来:“等有了男朋友,我一定第一时间带来给您看!”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昨晚刚交的“男朋友”纪慕辰来,不由地暗自好笑——那种如千年雪峰般高不可攀的人,怎么适合做男朋友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亲戚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大家都围在外婆身边你一言我一语,有问外婆身体状况的,有讲笑话逗外婆开心的,还有表哥表姐们的小娃娃们,用奶声奶气的声音给外婆唱着生日歌,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就把外婆接到了酒店,一大家子人围了满满一大桌,外婆坐在上首,看着一张张笑脸,听着一声声祝福,开心得眼中闪起了泪光。
“只可惜啊,你妈妈不在了...”外婆拉着傅筠心的手,惋惜地叹了口气,傅筠心一听,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凝住了。
大舅妈见状便嗔道:“妈,这大喜的日子你提那些做什么!”随后又对傅筠心说道,“小筠啊,你们这一辈兄弟姐妹就你没结婚了,你可要抓紧点,争取明年外婆的生日的时候啊,手里搀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回来!”
小舅妈立刻反驳道:“就一年的功夫,能搀一个抱一个回来吗?”
大舅妈双手一拍,扬声说道:“哎哟,搀一个老公抱一个娃娃回来,不正好嘛!”
“噢...正好正好...哈哈哈!小筠,你可要加油啊!”
桌上的气氛被舅妈们一炒,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可傅筠心却笑得有些勉强——还搀一个抱一个...她这辈子可是连结婚的打算都没有,上哪抱去啊!看来注定是要让外婆失望了...
寿宴过后亲戚们就走了,傅筠心则陪着外婆回了养老院。
两人刚进院子,一个工作人员就兴冲冲地跑过来,激动地说道:“郑奶奶,今天院里为大家安排了一场演出,马上就开始了,你要是想看的话就赶紧去礼堂吧。”
外婆一听,当即就赶过去了。
礼堂并不大,总共就二十排座位,这会儿已经坐了一大半人,傅筠心替外婆选了个中间靠后的位置,这样既能看清楚,又不至于太吵。
坐下没多久,一个穿着白色体恤和蓝色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就走上舞台,冲着观众们甜甜地笑道:“爷爷奶奶们,大家好!我来自奉行‘国泰民和、大爱无疆’的泰和爱心基金,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史妍。”
她指了指T恤下摆的一行小字,怕大家看不清楚,又背过身去,只见白T恤上印着一颗大大的红心,旁边龙飞凤舞地印着‘国泰民和、大爱无疆’八个蓝色的大字。
她很快又回过身来,用热情洋溢的声音继续说道:“今天我们泰和爱心基金的工作人员们为大家准备了一场简单的演出,希望能为大家的生活增添一份快乐!”
台下立刻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掌声和叫好声。
主持人又接着说道:“听说今天是郑奶奶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她生日快乐!”说着便带动全场一起唱起了生日歌,又把一束漂亮的康乃馨送到了外婆手里。
外婆捧着花,开心得合不拢嘴。
“好了,废话不多说,下面有请章蓉蓉小姐,为大家带来一首《日不落》,大家欢迎!”主持人把舞台交给了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那女孩也穿着白T恤牛仔裤,长发扎成马尾高高束在脑后,看起来充满了青春活力。
前奏响起,可能考虑到老人们在场,音乐并不是很响,节奏也放慢了很多。
章蓉蓉小姐握着话筒边唱边跳,轻快的节奏和甜美的歌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天空的雾来的漫不经心
河水像油画一样安静
和平鸽慵懒步伐押着韵
心偷偷的放晴
祈祷你像英勇的禁卫军
动也不动地守护爱情
......
歌词写的真好呢,可现实中真的有英勇守护爱情的男人吗亲身经历过父母离异的痛苦,傅筠心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长久的爱情。
一曲唱罢,台下掌声四起。
接下来的节目精彩纷呈,有革命歌曲、戏曲联唱,还有相声、小品,逗得老人们笑声不断。
演出已经接近尾声,主持人再次登台,情绪却分外高昂:“爷爷奶奶们,今天我们泰和爱心基金的创始人陈初瑞先生也来到了现场,大家欢迎!”
外婆摇头。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快一个小时,依然精神饱满,发亮的双眼还兴致勃勃地定在舞台上。
她每天都生活在这一成不变的院子里,多久没看过这样的热闹了?记忆中外婆是个很爱热闹的人,年轻的时候常常左邻右舍地串门,外公不止一次抱怨过外婆总是不着家。
可如今人老了,走不动了,连着心也被束缚住了...
想到这里,傅筠心的心头不由地涌起一阵酸涩。
却听一道含着笑意的清润嗓音从舞台方向传来:“大家好,我是陈初瑞,今天非常高兴有机会来到这里,和爷爷奶奶们同乐。下面呢,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朋友们...”
傅筠心敛起情绪朝台上望去,只见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四个年轻男人,身上穿着清一色的白T恤和牛仔裤,而中间那个拿着话筒说话的,不就是昨天晚上在荣景园包厢里见过的那个桃花眼吗
傅筠心眉心一跳,目光顺着陈初瑞的介绍朝坐在电子琴后的男人看去:“琴手阿瑜。”
梁研瑜站起来朝大家招手,一双眼睛笑成了两条缝,看起来分外温和。
“呃...”这也太巧了吧
傅筠心不可思议地看向梁研瑜身旁那个抱着吉他的男人——纪慕辰!
“吉他手阿辰。”随着陈初瑞的介绍,纪慕辰起身朝大家鞠了一躬。
最后介绍的是坐在架子鼓后头的瘦高男孩:“鼓手林楠。”
林楠秀过鼓技之后才站起来冲大家问好,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时间都去哪儿了》,送给大家!”陈初瑞低头轻轻和着节拍唱起了,其他三人各司其职,倒是非常和谐。
一曲结束,老人们还沉浸在感人的歌声里,陈初瑞眨着眼睛调皮地高声问道:“还要不要听”
“要!”老人们顿时回过神来,像孩子似的开心地附和起来。
陈初瑞便说:“下面把舞台交给阿辰。”
其他三人鱼贯下台,纪慕辰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修长的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优美的音符便飘了出来,低沉磁性的嗓音也随即响起:“风吹落最后一片叶,我的心也飘着雪,爱只能往回忆里堆叠,给下个季节...”
他低着头,柔软的短发覆在额头上,目光低垂,专注地唱着忧伤的情歌,平日里的锋芒此时全都不见踪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伤感和寂寞的因子。
好可怜啊...不会刚失恋吧看着竟让人有点心疼啊...
傅筠心心中蓦地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接下来梁研瑜也唱了一首歌,林楠则是跳了一段街舞,引来一片喝彩。
演出接近尾声,傅筠心接过外婆手中的花,准备扶着她离开礼堂。
陈初瑞却重新跳上台,笑着说道:“很巧的是,我们的吉他手阿辰的女朋友今天也在现场,我们请他们情侣合唱一首怎么样”
台下还没反应,台上的梁研瑜和林楠已然兴奋得吹起口哨来。
“什么嘛,刚才唱的那么悲催,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小狗,原来有女朋友啊!”傅筠心腹诽着,替自己刚刚的心疼不值。
却听台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傅筠心小姐”
“哈”傅筠心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发现陈初瑞正冲着自己笑,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闪着光,怎么看都有种...
不怀好意的感觉。
而纪慕辰...傅筠心把视线移过去,发现他也望着自己笑,淡淡的笑意挂在嘴角,有种雪后初晴的暖意。
呃...这是什么个情况?
昨晚他不是和朋友们解释过了吗?难道...
并没有?
傅筠心一头黑线,愣在位置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傅筠心身上,外婆也朝她看来,纳闷地问道:“筠心,他们是在叫你吗”
“呃...”怎么说呢,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傅筠心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头上直冒汗,只好冲台上的纪慕辰拼命摇手。
陈初瑞却还添了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了:“看来我们的傅筠心小姐太害羞了,非要男朋友下去接才肯上来啊!”
话音刚落,纪慕辰就从台上跳下来,大步朝她走来,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她涨红了脸一副不知所措的焦急样,心情指数就嗖嗖嗖地往上窜。
这个时候的反抗几乎不可能有效果,傅筠心就这样被纪慕辰拉上了台,“我不会唱歌啊...”她都快哭了,不知道第几遍对着纪慕辰重复。
纪慕辰却塞给她一个话筒,轻声问道:“你会唱什么歌?”
不是说了不会嘛?傅筠心哀怨地瞧着他,郁闷地直摇头。
纪慕辰见她这副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作势想了几秒,说:“那就唱《至少还有你》吧。”
“哦...”下台是指望不了了,至于唱什么歌..对她这种五音不全、平时不是听外语歌就是听纯音乐的人来说,什么歌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两个字——不会!
“我和筠心唱一首《至少还有你》,希望大家喜欢。”纪慕辰说完,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紧张,跟着我唱就好了。”
傅筠心对歌词和旋律统统没有印象,拿着话筒,连“跟”也不会,只是茫然地被纪慕辰握着手,红着脸僵着笑默默地听着他唱。
他唱得很好,深情又不失技巧:“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视野里都是他含情脉脉的目光,耳边满满的全是他的声音,气氛实在太好,她几乎就要沉溺在他的温柔里,可这熟悉的旋律,却勾起了她曾经的记忆...